苏小旗：三人墓
我有光芒，此生不灭
三人墓
1
施长英选择嫁给一个军人时，就做好了异地的准备。在她看来，只要有感情，并且是心甘情愿的感情，异地与思念都算不得什么。更何况陆沉毅在部队里做得很好，为人踏实稳妥，办事圆融牢靠，深得部队领导赏识。
难一点儿没什么，施长英想，只要好好过日子，夫妻之间知疼知热，生活就不会差到哪里去，再说，再大的难处，也会过去的。
施长英想得没错，在女儿小学毕业后，她终于调到了陆沉毅所在的城市，继续做一名小学教师。
女儿陆巧生在七夕节，七夕节又名乞巧节，因此取单字“巧”为名。都说字如其人，但实际上更有意思的是，一个人的名字与此人本身，也有着非常奇妙的相联甚至相似。比如陆巧从小便生得眉目灵动，光洁的额头尤显聪慧，她说话早，走路早，会拿筷子早，真是应了她名字里的“巧”。
陆沉毅对妻女总是觉得很愧疚，尤其是对妻子施长英，自从结婚以后两个人总是聚少离多，家中虽然有老人帮衬，但女儿却是施长英一手带大。一家三口终于团聚后，陆沉毅托人把女儿陆巧送到了最好的初中，并且每天承担起了接送女儿的工作，这样妻子就会轻松不少。
陆巧聪明懂事，上了初中便一直是年级前十名，最难得的是，陆巧虽然是女孩子，理科却好得出奇，老师们都说这是一个好苗子，对她格外关注，把她作为竞赛种子培养。
陆沉毅和施长英心中非常欣慰，人活一辈子，无非是找个相爱的人组建个小家庭，生个健康乖巧的孩子，将来考个好大学，生活自立，然后再遇到一个相爱的人，再组建一个小家庭，他们或者帮忙带带孩子，或者出去旅旅游。
虽然平凡普通了些，可哪来那么多大放异彩的人生？夫妻心往一块儿使，孩子懂事用功——还要啥自行车？施长英想，看，难处总会过去，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
初二上学期，陆巧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于是将在初二下学期代表市里去省里参加比赛。就在陆巧全力备战时，突然晕倒在了学校。
接到消息的施长英马上把女儿送到了医院，想着可能女儿最近太辛苦导致身体虚弱，到医院检查一下再回家养养就好了，她便没有告诉陆沉毅。
医院起先没检查出来原因，于是建议施长英给孩子做一个全身检查。等了几个小时，医生把施长英叫到办公室，告诉她检查结果出来了。
2
陆沉毅是在下午快到四点半时接到施长英电话的。接通电话后施长英并没有说话，要不是听到她抽鼻子的声音，他还以为自己的电话出了问题。
“沉毅。”施长英喊出他的名字时，声音是含着哭意颤抖着的。陆沉毅觉得肯定是出事了，施长英一直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人，两个人之前异地那么多年，生活过得那么辛苦，他都很少见她哭。
陆沉毅声音低稳地安慰道：“怎么了长英？先不急，你稳定稳定情绪再说。”
“来不及了沉毅。”施长英终于不再抑制情绪，哭着说，“你快来人民医院吧，巧巧下午在学校晕倒了，医生说检查结果很不乐观，说她腹腔里有一个大肿瘤，初步怀疑是卵巢癌，需要手术取出肿瘤做化验。”
陆沉毅傻了一样愣在那里，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但施长英的一字一句，明明那么清晰地进入了他的脑子里，进入了他的心里。他甚至没有力气和心情再去安慰妻子，仿佛通身的血肉都顿时萎塌在地，只有一副骨架支撑在那里。
等他赶到医院时，陆巧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见到陆沉毅，施长英趴在他怀里就哭了，好像孩子终于见到了亲人，终于可以将恐惧和悲伤统统释放出来。
从施长英断断续续地讲述中，陆沉毅才知道之前巧巧的发胖是有原因的。原来他们以为是因为巧巧进入了青春期的缘故，施长英还打趣说道女孩子在初中阶段都是最丑最胖的，看起来蠢蠢的，就是因为生长激素捣的乱。
后来医生说这个发胖，就是卵巢肿瘤导致的。陆长英痛哭流涕，她无比自责，怪自己忽视了孩子的身体变化，巧巧偶尔说肚子有点儿疼，她也只当是痛经，没有过于在乎。如果，如果知道这个原因，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耽误一分钟哪怕是一秒钟。
对于她的自责，医生和陆沉毅都尽量宽慰她。首先少女患卵巢癌的机率非常低，其次施长英和陆沉毅都没有卵巢癌的家族病史，巧巧的病，则属于偶发性癌症。
手术并没持续多长时间，巧巧就被推了出来。医生说肿瘤的情况很严重，当地医院无法彻底切除，于是关闭了腹腔，同时他们与省城专业医院沟通好，救护车一路相送，到省城继续手术。
陆沉毅此时显出了一家之主的沉着，一边联系省城战友，一边配合医院转院。
令陆沉毅夫妇宽心的是，陆巧的手术还算成功。但这也是最令他们揪心的，手术切除了陆巧的卵巢和子宫。
仅仅几天的时间，施长英就瘦了一圈儿。
自己的女儿，这么好的女孩儿，就已经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她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更主要的是，她要瞒着女儿，只是告诉她身体里长了一个良性肿瘤，切除就好了。
但陆巧对接下来的化疗产生了怀疑：不是只有癌症才化疗吗？对此，施长英的解释是为了防止病变，要最大程度地把切除肿瘤的周围清除干净。施长英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好在毕竟陆巧只有十四岁，对癌症这个东西，了解得并不是很清楚。
她只是心心念念想回到学校读书，对于错过代表市里参加省里竞赛，她感到很沮丧。
休假的一个学期，她依然坚持自学，再次开学后，功课竟然并没有落下多少。
陆巧的身体情况看起来稳定多了。陆沉毅和施长英知道，经过手术和化疗，如果患者心态好，那么可以达到5年的存活期，这个比例是58.8%。
可是五年以后呢？陆沉毅和施长英都不敢想。好在陆巧心态还好，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万一会有奇迹呢？施长英想。命运它不会那么苛刻的，一朵刚刚绽开的小花，命运它不会那么狠心就将它摧毁的。
她在佛前许愿，如果能够让女儿好起来，她愿意散尽所有钱财，甚至是以自己性命相换。也许佛祖听到了她虔诚的哀诉，接下来的两年，巧巧的身体情况还算正常，她甚至参加了中考，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这真的是一个太完美的女孩子了。小提琴早就过了八级，硬笔书法写得漂亮，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个子高挑，皮肤白晳。可是她究竟有什么错误？让她遭受这样的噩运和苦楚？
就在大家以为情况正在好转的时候，中考刚结束，陆巧发病，休学一年治疗后，重新从高一读起，几次考试下来，成绩依然位于班级前三名。直到高二，癌细胞再次转移，陆巧再次休学。
3
这次休学后，陆巧的情绪明显变坏很多。她不再相信她的病只是良性肿瘤，因为她看得到父母憔悴的面容；因为她的病，他们已经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用来给她治病；因为她的病，妈妈已经请了很久的假，只为了陪伴她。
陆沉毅决定不能再瞒着她了，孩子不傻，她只是不问，可长期这样下去，对她的病又有什么好处呢？
在对病情如实相告那天，一向沉稳坚毅的陆沉毅在妻女面前哭了。施长英不说话，只是握着陆巧的手哭，眼中全是期盼，她期盼女儿振作起来，她期盼女儿好好活下去。
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陆巧擦去眼泪后，郑重地对父母说：“爸爸妈妈，你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虽然这个问题亲戚朋友都提过，但当它从女儿嘴里说出来时，他们还是愣住了。
施长英说：“巧巧，这个问题我跟你爸爸已经商量过了，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们不会再要孩子了。”
陆巧说：“爸爸妈妈，你们还年轻，如果我没有了，还会有个弟弟或妹妹陪在你们身边，这样我心里也好过一些。你们为我花了这么多钱，到最后人财两空，这样我会很难过。”
施长英说：“巧巧，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们所有的钱，所有的爱，都只给你一个。哪怕我们花光所有的钱，能让你多留在我们身边一天，我们也愿意。这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我们母女一场，只有这样，妈妈和爸爸将来才不会后悔。”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陆巧发病时施长英还不到四十岁，再要一个孩子完全可以，这样即便以后陆巧走了，身边尚有血脉相伴，痛苦和哀伤也会减少许多。
在商量这个问题的那个晚上，施长英趴在陆沉毅怀里，两个人的意见出奇地统一。
在有孩子之前，是两个人的快乐；有了孩子以后，是三个人的快乐。这个家曾经很完美，夫妻二人努力工作，挣钱都是给闺女以后出国用的，现在就都给闺女花了吧，万一将来孩子没了，就当她出国了，没有时间回国看望父母。他们要把所有的爱，都只给巧巧一个人。
陆巧不知道的是，在她的病复发以后，施长英整夜整夜失眠，经常一个人偷偷在楼下一圈又一圈地走着，以此缓解心中担忧与烦躁；陆巧不知道，施长英在参加外甥女的孩子百日宴时，看着外甥女和小宝宝就哭，她说，她的女儿再也没有机会做妈妈了，而事后又擦干眼泪，带着笑回到巧巧面前。
她和陆沉毅都不愿意在巧巧面前流露出愁容，他们怕巧巧觉得自己是个负担，而她本来也没有成为他们的负担，她是他们今生唯一的，最爱的孩子。
陆巧最后的时间里，一直在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她不能再到学校读书，不能考大学，但她一时一刻不愿意放弃汲取知识，那些凝结了全人类最伟大思想的名著，让她忘记了病痛，遨游在精彩而又丰富的书中世界里。
陆巧走得很平静。临走前那个晚上，一家三口挤在同一张床上，絮絮地说话，不知道说了多少，不知道说了多久。
施长英给陆巧讲她和陆沉毅的恋爱，讲她小时候的趣事，三个人边讲边笑，好像那些快乐的时光就在昨天一样。
陆巧躺在妈妈的臂弯里，握着爸爸的手说：“这辈子我最幸运的事，就是有你们做我的爸爸妈妈，你们对我付出太多了，作为你们的女儿，我简直太有福气了，但不能陪伴你们到老，确实有些遗憾。”
陆沉毅说：“傻姑娘，你是爸爸上辈子的小情人，虽然你小的时候爸爸没能看着你长大，但我的女儿竟然跟我想的一样，那么完美，那么好，爸爸已经非常感恩了，为你做再多，爸爸都心甘情愿。”
“嗯。”陆巧轻轻回答道，闭上双眼，疲累地睡了过去。
施长英看着女儿。她呼吸均匀，睡相安静，因为病痛的折磨，她越来越小，就像小时候的那个小姑娘一样，小小的一团，睡在她的臂弯里。
第二天下午，陆巧安静离世。
4
虽然陆沉毅夫妇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当陆巧安静地长睡后，他们依然心痛不已。心中仿佛有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往日的欢乐，卷起女儿甜美的笑和认真学习的身影，卷起长达五年辛苦的陪伴，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地仓皇的残败，和长久的寸草不生。
陆巧火化后没有立刻下葬，陆沉毅和施长英准备把她葬在老家一座美丽的山上。但陆巧去世后第五天，有人找上了门。
是个老年妇人。进门没多久，陆沉毅和施长英就知道了她来的目的。
她这次来，是为一个出了车祸去世的小伙子说媒。小伙子20岁，陆巧19岁，正合适。小伙子的父母在医院肿瘤科已经寻了很久，才找到陆巧这么个合适的人选。
陆沉毅没想到，现在的社会居然还有人讲这个，即便有，也是听说在农村才有。
陆沉毅直接拒绝了。
妇人说，即使不从迷信的角度说孤魂会作怪从而使家宅不安，单说这姑娘孤零零的就走了，好歹给她找个伴儿，也不至于在世上留座孤坟。又说男方也就这么个独子，家境优渥，愿出二十万定礼，以示诚意。
陆沉毅和施长英不接受。妇人让他们开个价，陆沉毅说：“就算他们家出二百万我们也不会同意的。”于是还算客气地送走了妇人。
待家里只下陆沉毅夫妻二人，顿时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只有桌上陆巧的笑容是鲜活而又清甜的。
妇人的来意虽然不能让他们接受，但却也给他们提了醒。
乡下经常有单身年轻女子的坟墓被盗的事情发生。哪怕是骨灰盒他们也不放过，拿去卖给需要结冥婚的人家，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
陆沉毅夫妇觉得，不能把女儿葬在老家乡下的山上，无论生死，她都是他们此生最爱的女儿，因此无论生前死后，他们都要尽全力保护她。
二人商量过后，决定拿出家里所有的钱，到公墓去买一块墓地。这是女儿的墓地，也是他们将来长眠的地方。
所有公墓都只有两人墓，一个洞穴，两个骨灰盒并排横放。
他们不介意迷信上的任何说法。一个洞穴，三个骨灰盒竖着放，是没有问题的。反正从此以后再无后人，风水好坏，如何摆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三口人能够生相陪，死相伴。哪怕将来无人拜祭，哪怕墓碑无字。
办好墓地事宜后，陆巧先下葬。陪葬的，只有一本她生前没有看完的书。
陆沉毅和施长英觉出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们知道，虽然女儿不在了，但其实她一直在。
巧巧的一半来自陆沉毅，另一半来自施长英，她走了以后，陆沉毅与施长英各被抽走一半，于是他们成为了一个人。并且，他们三个人，终有一天会团聚。
5
“沉毅，很多孩子夭折的夫妻，其实都过不久，然后离婚各自成家，重新有各自的儿女，好像开始了新的一生。我们会吗？”
“我不能给出什么承诺。承诺什么都留不住。但心能留住。”
“周国平的女儿妞妞去世后，他跟妞妞的妈妈雨儿就分开了，然后双方各自再婚，周国平也有了另一个女儿啾啾。他自己说，现在已经不愿意回忆过去，只愿意谈现在的女儿。沉毅，你会不会后悔，我们没再生一个孩子？”
“这不仅是你的决定，也是我的决定，所以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为了巧巧这一个孩子，我们宁愿散尽所有钱财，用尽我们所有的爱。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你也不会有。我已经决定转业了，这样工作会轻松不少。以后你假期的时候，我们就出去旅游，这个世界很大，我们应该代替巧巧去走走，去看看。”
“老了我们就去敬老院。”
“当然可以，我们的退休金足够我们选择一家条件很好的敬老院了。到时候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也挺好。”
“我真幸运巧巧有你做她的爸爸。”
“那是因为她有你这样的妈妈。她一定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后半生安排得这么好，她一定很满意。活着的时候我们可以到处走，看到很多很多不同的风景，认识很多不同的人。死了也不可怕，因为有巧巧在等着我们。”
“嗯。活着时，我们三个人有个小家。我们死了后，三个人依然有个小家。”
谈话间，施长英与陆沉毅相拥而眠。一直静寂的夜里，忽然刮过一阵微风，没有拉严的窗帘后，树影在影影绰绰地晃动着，无声而又轻柔。那像是陆巧的回应：是的，爸爸妈妈，我们永远是一家三口。
· end ·
今天是盂兰盆节，也可以叫中元节。严格意义上来讲，盂兰盆节是佛教的说法，中元节是道教的说法。这一天，佛教会举行“盂兰盆法会”，供奉佛祖和僧人，济度六道苦难，以及报答父母长养慈爱之恩。一个星期前，我跟我妈到了小镇上的双杏寺。那天到达时正是中午，还没等我们说明来意，老僧便让我们先吃斋饭。斋饭过后，我定下了农历七月十五在这里做超度的事情。被超度的有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两个没有来到世间的孩子，我夭折的哥哥，我家养过的小狗妞妞，小野鱼鲲，七姐的小狗点点，老李的小狗大理，还有所有与我有缘的众生，谁遇上谁算，来一个算一个。花了一点钱，不多。我不是佛教徒，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这样，纵使生死相隔，我们仍然有联结，以想念，以虔诚，以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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