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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军:浩然天地之间,一个浮想联翩的无聊孩子 | 中国文坛精英盘

2017-10-02 10:00:33 作者:周朝军 来源:原鄉書院 阅读:载入中…

周朝军:浩然天地之间,一个浮想联翩的无聊孩子 | 中国文坛精英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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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小说家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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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苏辛: 他经历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李唐人性的内部却愈加幽暗不明起来

蒋在:这个世界的确不完美,但并不妨碍我自己变得完美

高临阳:写作也许是一场自欺欺人

张春莹:我们身处在巨变中

郑在欢:谁打跟谁斗

丁颜:一场梦里突然醒来坠入了另外一场梦

顾文艳等待窗外一束危岌震惕的目光

栏目主编

      郑润良,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神剑》“军旅文学锐观察”、《贵州民族报》“小说快评”专栏评论家,《青年文学》90后专栏主持。

导读

一、部分作品目录

二、访谈

三、方家评论

四、小说

1、山东毛驴与墨西哥舞娘

2、雁荡山果酒与阿根廷天堂

作者简介

周朝军,网名周三哥哥,山东临沂人,伪医学毕业生,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钟山》、《山花》、《作品》、《文学界》等刊。“周三哥哥”和周三没有关系,和周四也没有关系。在我母亲的五个儿子里,我排行老三。周三哥哥是我的网名,也是我某个时期的笔名。除此之外,我笔名的谱系中还出现过老屋、黄鱼、黄冰、周围、司马青衫等等。细数一下,似乎一个也没被记住。周三哥哥四肢简单,头脑也简单。头脑简单的周三哥哥在十八岁以前练就的唯一技能就是码字。把五千个常用方块字组合成各种意想不到的句式,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一种儿童饮品的名字——爽歪歪!都说怀才如怀孕,射手座伪医学生在某医学院浪荡了五年,差点怀才不“育”,娃哈哈。

一、周朝军部分小说作品

中篇小说 《谜底》     《钟山》 2004年

 中篇小说《一笔勾销》     《山花》 2008年

中篇小说《左手的响指》 《延河》 2011年

短篇小说《灯笼》   《北京文学》 2013年

短篇小说《妙三爷》 《文学界》 2014年

短篇小说《故里三赵》 《文学界》 2015年

短篇小说《乞丐》 《文学界》 2016年

短篇小说《沂州笔记》 《山东文学》 2015年

短篇小说《抢面灯》   《作品》 2016年

短篇小说《一夜成名》 《时代文学》 2014年

短篇小说《山东毛驴与墨西哥舞娘》 《文艺报》 2016年

短篇小说《雁荡山果酒与阿根廷天堂》 《作家》 2017年

长篇小说《九月火车》 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

同名电视剧摄制中 2013年

短篇小说《沂州笔记》 《青岛文学》 2017年

短篇小说《沂州笔记》 《武当文学》 2008年

中篇小说《守夜》 《齐鲁晚报》 2004年

短篇小说《一条红塔山》 《武当文学》 2009年

              

二、访谈节选

               

宋林峰:你认为作为一名编辑,和读者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呢?而同时作为一名优秀年轻作者,你认为你的职业和创作的关系是怎样的呢?

周朝军:当你在这里提到“读者”两个字的时候,我个人揣测更多的指的是分布在各行各业的作者们(如今围绕在文学期刊周围的纯粹读者还有多少呢),实话实说,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没有发言权,我从事编辑工作的时间尚短,与读(作)者的接触也还不够,唯一可以拿来与大家分享的是,因为我身兼编辑与作者的双重身份,我更能站在底层作者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更能考虑到他们的权益,比如当包括我刊在内的45家文学期刊理直气壮地站出来反对“一稿多投”的时候,我是义愤填膺的,是设身处地为广大底层作者感到不公的,我曾想就此说点什么,想利用我一向擅长的调侃笔调奚落一下这些同样处在社会中下层“相煎何太急”的同行们,然而又有谁在意一个小作者无关紧要的声音呢?虽然彼时的我还不是一名小编,还不能够站在编辑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虽然我个子矮,声音也矮,虽然我个人也愿意做到一稿一投,但此刻,当我从小编和小作者的双重角度出发,我仍旧觉得这份声明是自私的,是居高临下的,是可笑的。

至于编辑和创作的关系,我想无非就是我接触的文学圈的人和事比此前更多了,从鲁南小县城来到南国大都会,眼界更加宽阔了,和前辈的交流更多了,对文学生态的认识、对文学与生活的认识更清醒了。文学依然神圣,但其他职业也不藐小。

 

宋林峰:你认为一些“科幻”“非虚构”“类型小说”的浪头会很快消逝吗?纸媒(文学期刊)的前途如何?

周朝军:首先,目前来看,在90后作家的推介上,《作品》是最早的,也是最卖力的,至于此后《作品》还会“耍什么新花招”,坦白从宽地讲,我不知道。很多时候,我们的新点子,不是西装革履地坐在办公室里按部就班地讨论出来的,而是各位《作品》同仁在很多非正式场合下嘻嘻哈哈地神侃出来的,至于此后我们还会侃出什么,谁也不知道。

其次,对于“科幻”“非虚构”“类型小说”、朋友圈、微信公众号的未来,我是不乐观的,同样,我对文学期刊的前途也是不乐观的,因为我比较看好的是微信小冰,等她亭亭玉立的时候,也许那就是“人工文学”的死期。

 宋林峰:你如何看待自己的创作?

 

周朝军:我没有雄心壮志,没有使命感,没有方向感,想到什么写什么,想到的是什么,写出的却往往未必能是什么。写作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无能者仅有的生存方式中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的一个,只是我的一顿午饭,我老婆的一件裙子,我孩子的一条纸尿裤。

宋林峰:你认为你未来的写作资源将主要来源于何处?目前在世的作家中,你比较欣赏谁(范围五大洲内)?没有最好的作家,只有无穷争议的作家,文学便从来如此,你认为一部好的小说至少应该具有怎样的风貌?

  

周朝军:坦白从宽地讲,博尔赫斯不在我最喜欢的作家之列,但也必须承认,博尔赫斯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他的叙述腔调就像一个漩涡,只要你走近他,就有被他吞没的可能。所以,即便我极力撇清与这位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最坚定的反庇隆分子的关系,我也在毫无察觉地情况下拾了这位阿根廷老头的些许牙慧。

谈到未来的写作资源,我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回答,我暂时能想到的,无非是既往的生活经历、书本知识的积累、张三李四的讲述以及依靠个人想象力的“胡编乱造”。虽然我电脑里存档了至少二十个基于个人经历而搭建起来的小说故事梗概,但对我个人来讲,似乎书本知识积累和个人想象力更有魔力。

在谈“我最喜欢的作家”之前,我必须得为被我失察的作家说句话——我读过的国内文学作品尤其是中国近四十年以来的作品,远远多于外国文学作品,那些声名显赫的欧美大作家我固然有所涉猎,但更多的外国作家作品我是闻所未闻的,所以,在外国作家方面,我只能粗略地说,相比英、美、德、意以及南美作家,苏俄、法国、日本以及印度作家似乎更对我的胃口,我崇拜卡尔维诺、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海明威这些人所共知的怪老头,但我骨子里更喜欢《静静的顿河》、《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这些被很多人认为已经落伍的带有阶级斗争意味的现实主义作品,一如我崇拜莫言、余华、苏童这些当年的先锋派,我也毫不掩饰对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喜爱。兜了这么大个圈,我无非是想说,相比国外作家,我更喜欢“国产货”,如果非要让我在国内作家中选个“五虎将”,我想说,我喜欢余华的长篇,苏童的中短篇,刘震云的部分长篇,莫言作品中的绝大部分以及路遥所有的作品。

选出了我心中的五虎将,我心中好作品的风貌也就基本勾画出来了:引人入胜的情节、直指人心的力量、独一无二气质

三、评论节选

之所一这个老掉牙的题材忽然又对我们产生了吸引力,我以为是来自作者周朝军自己本身的与众不同的各种因素,这种综合了各种因素的个人气质一旦表现在他的小说里几乎不会受到当下的文学手段的种种沾染,就这一点而言是特别珍贵的。

——王祥夫

周朝军的小说具有强烈的不确定性,而正是这种不确定为小说提供了异常丰富的指向——有太多种可能性而我们根本无法确定哪个才是真实的。

—中山大学博士 徐威

周朝军的小说在“90后”作者中拥有难得的成熟和大气。他用日臻老练的笔法为我们讲述了一桩“悲壮的人驴义事”,通观全篇,颇有传奇风致。山东毛驴的渊源,毛驴的“濒临灭绝”,小黑的哀鸣……凡此种种,并非赘笔,而是有意为之,每一处又如同楔子,环环相生,引起读者兴趣。而最后,榆钱树上挂着的黑驴皮成为贾先生的“化身”,是人是驴,已难以分辨,掩卷还有荡气回肠之感。

——诗人蓝格子

四、小说

山东毛驴与墨西哥舞娘

原发《文艺报》

    

“毛驴这一物种在中国已经濒临灭绝,我提议让毛驴同牛羊等一样享有大型家畜扶持政策,纳入草畜范围 ……”

——山东省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毛驴议案

1

公元1776年,古历丙申猴年。是为越南景兴三十年,日本安永五年,大清乾隆四十一年。这年夏天,乾隆帝六甲在身的宠妃汪氏,一时胎漏出血,遍访名医均回春乏力。吹灯拔蜡之际,粗通医理的户部侍郎斗胆献出东阿阿胶一块。汪氏服下阿胶后竟血止病愈,不久便诞下一名女婴,即是后来下嫁和珅之子丰绅殷德的皇十女和孝固伦公主。弘历晚年得女,龙颜大悦,亲题“贡胶”二字,并优质德州种驴一万头,赐予山东东阿阿胶第十七代传人秦仲轩。就在这一天,远在大洋彼岸的英属北美十三个殖民地签署《独立宣言》,美利坚合众国正式诞生,自此拉开了驴象之争的帷幕。

239年后的公元2015年1月30日,在山东省第十二届人大会议上,非物质文化遗产阿胶制作技艺传承人秦玉峰冲冠一怒为毛驴,他说,“毛驴这一物种在中国已经濒临灭绝,我提议,让毛驴同牛羊等一样享有大型家畜扶持政策,纳入草畜范围。”11月22日,中国毛驴协会在山东成立,会长何新天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国内牛、羊牧业已相对成熟,而驴牧业却尚处于起步阶段,且存栏量仍以每年3.5%的速度下降。随着大健康时代的到来,毛驴已然供不应求。毛驴协会的成立,是时代的召唤……”

再往后一年,也就是公元2016年。按古历,这一年也是丙申猴年。这一年的大年初八,我的爷爷刘老七家养了一十八年的毛驴小黑,随着一孔老磨盘的光荣退役,终于迎来了它卸磨杀驴的驴生闭幕式。从此,在柳溪镇,毛驴和恐龙一样,成为了一种概念性存在。

                         

2

小黑死前的那声哀鸣,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不单为小黑,也为整个驴世家。相比于牛羊马等家畜,毛驴是冤屈的。当我们说起牛,我们说孺子牛,我们说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当我们谈到羊,我们说三羊开泰,我们说温顺如羊;当我们提起马,我们说龙马精神,我们说马到成功,我们说一马平川

然而,当“驴”字出现在我们口中的时候却立马大煞风景,我们说好心做了驴肝肺;我们说驴唇不对马嘴;我们说黔驴技孤;我们说卸磨杀驴;当我们对某人某事不待见的时候,我们甚至会说“你个驴日的……”

我为整个驴世家感到不公!

为给小黑和整个驴世家伸冤昭雪,我喝下驴血,抖擞驴胆,誓为千古毛驴树碑立传:王仲宣以驴鸣医腹痛,朱子明携驴画谒徽宗,前有袁郎单驴救主,后有徐叟驴阵退敌……放眼五湖四海,说不完的汗驴功劳,道不尽的神驴往事,今日我且将这一腔驴血抛洒,道一出悲壮的人驴义事。

                           

3

在中国,关中驴、德州驴、广灵驴、泌阳驴、新疆驴堪称驴界良心。而在这五大种驴中,德州驴又一枝独秀单纯从体态上来划分,德州驴又包含“三粉驴”和“乌头驴”两大品种。德州驴耐粗饲、抗病强,深受驴农喜爱,被24个省市引为种畜。我爷爷刘老七养的毛驴小黑就是一头千年难遇的三粉德州毛驴,驴高162厘米,驴长186厘米,驴围223厘米,堪称一代驴王。

俗话说牲口好不好,单往槽里找。得益于我爷爷刘老七家那大如山楂的杂交黄豆,三粉德州驴王小黑才得以如此出类拔萃。说起这杂交黄豆,就躲不开那位红唇烈焰的墨西哥舞娘。而说起这墨西哥舞娘,我就又想起了贾先生。         

                          

4      

我爷爷刘老七家门前有条街,街边有棵榆钱树,树下有位外乡人,人人唤作贾先生。榆钱树下的贾先生,逢二、七日谈天走棋,逢三、八日治病打卦。

贾先生,民国二年来到柳溪镇,住在镇西浮屠寺,手长袍短,脸瘦须白,双目炯炯有神。因对佛家经义有些参悟,常与寺中方丈坐而论佛,斋戒多年,虽未受戒,也算得半个和尚。贾先生为人大方,时常与寺里僧众些好处,故与寺中方丈交厚。方丈剃度八十余载,气象不俗,二人交情可谓清茶一杯,无甚芥蒂。

说来也奇,柳溪一镇,乡邻三万,竟历来无人知晓贾先生的年纪。有好事者张三跑到寺间问,“我说您老高寿啊?该有八十了吧?”“您好眼力。”贾先生笑一笑。李四蹲在榆钱树下,伸出十个指头,“您老有这个数了吧?”“您好眼力。”贾先生依旧笑一笑。张三不甘心,涎着脸又追问,“您老什么地方人啊?”贾先生还是笑一笑。终究没有人知道贾先生的年龄和来历。颇为奇怪的是,二十年说过就过,镇上一茬几百个老寿星作了古,贾先生却依然精神矍铄似当年一般模样。当年不管是穿着屁帘的人参娃娃,还是二三十岁娶了媳妇的后生,都唤贾先生一声爷爷。二十年后,当年的人参娃娃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仍旧喊贾先生爷爷;当年的后生现今做了爷爷的,也只能随旧历喊贾先生爷爷。这一来,自然是乱了辈分,好在贾先生是个外来户,也就没了讲究,年轻些的只管占了便宜。

时光流转,贾先生依然是那个贾先生。

5

贾先生是个怪人。

比如说“穿”。贾先生平日多是一副农家老汉的打扮,但每逢饥馑之年,虽寄身寺院,竟常以道人打扮示人,抑或身穿袈裟手拿拂尘,更甚者左穿袈裟右着道袍,让人难分僧道。

再比如说“医”。贾先生学问驳杂,精《畱閫》、《归藏》,通六爻八卦,于岐黄之术也颇有几分道行,悬壶一方,救人无数,不似一般的江湖术士,只管蛊人钱财不管他人死活。故而乡人家中有老小、牲畜出了差池,都会到榆钱树下寻贾先生求几副草药,把贾先生菩萨一般看待。

菩萨一般的贾先生,悬壶一方,不问贵贱,不收金银,但若找他求医问药,定要备好毛驴一头、黄豆二两。贾先生骑在毛驴之上,哼着小曲,吃着黄豆,近百年的道行在腹中翻腾。驴背上的贾先生没有想到,吃进去的黄豆竟还有吐出来的那一天。

                        

6

贾先生一生所好甚多,其中以“棋”为最。

我爷爷刘老七说,我们村原本叫作五里堡,只因北宋嘉佑年间出过一位进士,街以人传,久而久之,村里人也就以进士街人自居了。“你哪庄?”“进士街!”。这街在前朝是操着蓝青官话的公差进京的官道,沿途设有驿馆,比寻常街道要宽上许多,乡人因地制宜把它选作了集市的场地。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自然也有卖艺的,比如这贾先生,卖的就是几十年未曾败北的棋艺。逢二七日,贾先生早早地支一个马扎往榆钱树下一坐,扯起嗓子喊一声,“乡里乡亲,老少爷们儿,南来北往的,愿意赏口饭吃的近前来赐教喽……”

于是就有懂些棋路又自觉手底下有些斤两的庄稼人上前支招,也有这过往的商客不问输赢只图个乐呵的进前讨教一局。贾先生摆棋摊,几十年都只是一副不哭不笑的冷面相,赢了棋,无论对手年长与否,都起身一躬到底,“得罪了,亏得您手底下留情。”对手一走,仍旧冷着一副脸坐定了。输了棋的,无一人觉得丢面子,回头也还来讨教。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坐在贾先生的棋摊前,也不知贾先生用坏了多少副棋盘。有人专门来榆钱树下请贾先生去市里参加象棋大赛,指着他拿回个荣誉给柳溪两岸的百姓长长脸,可贾先生却欠欠身对来人道,“恐辱没了柳溪一干乡邻的厚爱,还是自重些为是。”口气甚为谦逊,听起来不像个乡野老者,倒像个学究先生。某日,有好事者专门请来象棋国手与贾先生对弈,企图打破贾先生不可战胜的神话。贾先生欣然接受。来人在棋摊前坐定,拈起一个棋子看了看说,绿松石,原产于湖北郧阳,多用作饰品,制棋还是头一回见,手工磨制一副棋,少说也要两三年,不是爱棋之人难有这份耐心。说完放下棋子,正色道,“历城楚代,光绪三十年师从吴卿章,讨教了!”贾先生放下手头的《金刚经》,看看来人,起身深鞠一躬,“不敢,远道而来,请执红。”

楚代棋路杀气颇重,不过三十步棋,就已将手下车、马、炮全部打入敌营深处,眼看一两步棋间便可将敌方帅府端掉。亏得柳溪三万父老乡亲如此高看贾先生,眼下竟无半点进攻之力,只好专事防守,再不见有什么惊人之举。旁观者暗自为贾先生捏了把汗,心下忖度着,人道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贾先生的棋摊摆到头了。再看贾先生,竟面不改色,一如往常,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危在旦夕。

四十步棋过后,楚代步步紧逼,车、马、炮轮番将军,杀气大盛,一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态势。旁观者已不忍直视,纷纷走开,唯二三后生棋盲尚存侥幸。再看贾先生依然不慌不忙,一手把玩着佛珠,一手依次调配者帅府周围的马、士、相,舍身护主,不时将老帅从大殿请到暖阁,再从暖阁请回大殿,负隅顽抗。几个回合下来,楚代竟也奈何不得,额角渐渐有了汗珠。

五十步棋过后,贾先生转守为攻,先把守在大本营的两名大车调到前线,又以帅府周遭的近侍与敌人周旋,于喘息间将对方士卒挨个拿掉。七十步棋过后,当楚代还在闷头进攻的时候,贾先生的两名马前卒已然驾着汗血宝马越过了楚河,兵临城下。贾先生道一声“得罪”,两匹战马就夹住了敌府。楚代猛地一惊,赶快将大军回撤,熟料为时已晚,两门红衣大炮早已将楚代帅府炸得鸡飞狗跳,两名精兵也已潜入敌后。楚代输了……

                          

7

却说这一年古历八月初七,恰逢柳溪镇一年一度的龙王庙庙会,进士街上人山人海人海人山,好不热闹。榆钱树下棋摊前,贾先生气定神闲,送走一茬又一茬棋客。时近正午,一辆美式吉普轰鸣着飞驰而来,撞翻了张三的西瓜摊,碾断了李四的痤疮腿,然后吱呀一声,停在了棋摊前。车门一开,先下来一个荷枪实弹的大头兵,又下来一个戴瓜皮帽的六指儿绍兴师爷。

“你就是贾老头?”先下车的大兵问。

“我姓贾,也的确是老头。但柳溪镇姓贾的老头少说有百八十个,不知你要找的是哪一个?”贾先生手捻棋子,不看来人。

“那你是不是会看病的那个贾老头?”先下车的大兵把手里的枪立在地上,似乎是想以此增加自己说话的分量。

“我姓贾,也会看点头疼脑热的小病,但在柳溪镇,各位乡党都尊称小老儿一声‘贾先生’。你说的‘贾老头’,我不认识,也不知道柳溪镇有这么个人。”贾先生依旧手捻棋子,端坐一方。

“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的秃瓢?”先下车的大兵把枪端起来,指着贾先生。

“临死听个响儿也不错,你且随意。”贾先生闭上眼,神态安然。

先下车的大兵见自己受了戏弄,抡起枪托向贾先生砸过来,“六指儿”走两步将枪托挡住,抬手把对方支到了一边。“贾先生莫动怒,兵痞子性子粗,您老莫与他一般见识。”说完,一躬到底。

“看来还有说人话的,说人话的人只要不是得了绝症,就都有救!”

见贾先生如此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先下车的大兵又要动粗,被“六指儿”使个眼色呵退了。

“是这么回事,贾先生,我们师座,也就是咱们临沂城驻军四十六师熊师长,今已年届花甲,无奈发妻未添枝叶,连娶九房如夫人,始得一子,年方三岁,甚得熊师长怜爱。俗话说母以子贵,加之九姨太原本乃是墨西哥人士,能歌善舞,异国风情醇厚,所以我们师座宠幸九姨太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不曾想,近来九姨太偶染怪疾,奇方用尽,不见好转,数月间竟落得形销骨立的境地,疼煞我们师座。听闻贾先生有起死回生之能,还请贾先生百忙中能够随我走这一遭。”

贾先生早有耳闻,这四十六师熊作义的九姨太,原本是十里洋场一舞娘,如今做了熊某人的小老婆,倒卖烟土和妇女,坏事做绝。

“恕小老儿无能,众国医名手都治不好的病,我更是无济于事。再者,我寄居柳溪镇已有些年岁,一干乡党无人不知我的脾气。二、七日清谈走棋,三、八日治病打卦,几十年来不曾坏了规矩。再者,我行医出诊,不求金银钱帛,毛驴和黄豆,自是一样也不能少。”贾先生说完,复又闭眼打坐起来。

“治病救人,功能无量,虽坏了规矩却也高风亮节。毛驴虽无,但美国人造的这铁毛驴,贾先生不妨屈尊一坐。”“六指儿”边说边顺势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贾先生岿然不动。

“贾先生,毛驴谁都坐过,铁毛驴可不是谁都能坐的,您当真不想感受一下?“

贾先生岿然不动。

“贾先生,我们师座为了九姨太的病,近来脾气可是不太好。”“六指儿”渐陋凶相。

贾先生岿然不动。

“明天就是初八,毛驴我备好,黄豆也管够,我也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四十六师的规矩。”烟尘四起,铁毛驴消失在柳溪镇……

                        

8

八月初八一大早,一声驴叫震山倒。

那驴叫震断了梧桐山上一棵歪脖树,震落了胡屠户小儿子的三颗门牙。贾先生寻着驴声望去,榆钱树下棋摊前,正拴着一匹大叫驴,驴周围黑压压一片大头兵。贾先生心下一惊,好一头雄壮的大黑驴!但见这驴,其高如骡,其长如马,其壮如牛,真是一匹千年一遇的神驴!

神驴面前,“六指儿”一脸坏笑,“找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头这么威风的驴了,今天神驴尽着你骑,黄豆尽着你吃!”说罢,抡起长枪托,砸向神驴腹,“满满一筐墨西哥黄豆,让你开开洋荤!”神驴一声惨叫,翘起前蹄,抖擞屁股,一大坨驴屎喷涌而出,但见这驴屎之中,豆大如螺。(伤感日志大全 www.wenzhangba.com)

“全吃了,一颗都不能少。”哐——哐两声枪响,“六指儿”手中长枪冒出缕缕青烟,接着一群兵痞子向贾先生围拢过来。哐——哐又是两声脆响,几个大兵已倒在地上哭爹喊娘。

“六指儿”冷笑一声,一群被五花大绑的乡党已经被捆在了榆钱树上。

“天大的罪过,贾某人自己担,与乡亲们什么相干——”没等贾先生说完,又是“哐”一声,一位老者已脑浆迸裂……哭声一片。

“剩一颗,我杀一双。”

贾先生后退两步,脱去袈裟,将拂尘倒挂,缓缓弯下腰去。哐哐——哐哐——哐哐,榆钱树下响起一片枪声……

                       

9

临沂城,熊作义府邸。

“贾先生,熊某已恭候多时!”熊作义向贾先生深施一礼。

“成王败寇,无需多言,带我去见病人。”贾先生气沉丹田,压住腹中翻滚的驴屎。

贾先生跟着熊作义,穿过几条回廊,七拐八拐地来到客厅。分宾主落座后,勤务兵沏上一碗普洱茶来。贾先生醉翁之意不在茶,开门见山地说,“把病人请出来吧。”

“痛快!”熊作义面露笑意。

不一会,有人抬出一张雕花木床来,床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异国女子,虽气若游丝却仍妖媚难掩。不用想也知道床上躺的便是九姨太墨西哥舞娘。贾先生一搭手,倒吸一口气,复又转为喜色。

“贾先生,荆室还有救吗?”

“病是小病,只是……药引子难寻。无此药引,纵是大罗神仙,也怕回春乏力。”

“只要是临沂城有,没有熊某人拿不到的!”

“我明日差人把药配好送到府上,若贾某治不好九夫人的病,贾某愿陈尸熊公馆门前!”

“贾先生不慌走,屈尊在我府上住些时日,熊某也好略尽地主之谊。”熊作义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诈。

“驴屎都吃得,龙潭虎穴也住得。”贾先生咬字如铁。

“药引为何物?”熊作义逼视着贾先生。

院子里忽然想起一声驴叫,震得桌上的茶碗嗡嗡作响。

“一副六指儿,外加柳溪镇老榆钱树下的泥巴。”

“六指儿?——倒也好找,可泥巴为何非得是榆钱树下的呢?”

    “方圆六百里,唯柳溪老榆钱寿比彭祖,其中玄机不便细述。”

“……”

贾先生“住”在了熊公馆,当天夜里便听见府中有人鬼哭狼嚎。贾先生大笑三声,酣然入睡。

                       

10

半月后,熊作义撤走了看守贾先生的大兵。

又半月,熊府上下歌舞升平,墨西哥舞曲随处飘荡。

熊作义亲自驾驶铁毛驴送贾先生回了柳溪,亲卫队扛着妙手回春的牌匾,一路敲锣打鼓。

“贾先生,请收下这点薄礼!”

熊作义话音未落,一个大兵抬出一个箩筐,又一个大兵牵出一头雄壮的大叫驴来,驴后紧跟着走出一位衣不蔽体的女子,在榆钱树下翩翩起舞。啊偶——啊偶,神驴像是在给墨西哥舞娘伴奏。

贾先生面露疑色,熊作义哈哈一笑,“先生平生所好,以毛驴和黄豆为最,熊某人特意把这头千年难得一见的德州三粉驴送给贾先生当个脚力,另外,这驴之所以如此雄壮,其中关节全都在这筐里了。”旁边卫兵随即打开箩筐,贾先生上前一看,见满满一箩筐黄豆,大如山楂。

“这可不是一般的黄豆,荆室和先生同好,自小喜食黄豆,便从那大洋彼岸的墨西哥国带了这洋玩意来。”

贾先生轻捻银须道,“多谢熊师长和九夫人的美意,小老儿收下了,九夫人的病已恢复了十之八九,这最后一副药,可保九夫人痊愈。”说罢,从兜里掏出一个黑得发亮的药丸,递给熊作义。

熊作义复又深施一礼,坐上铁毛驴绝尘而去。

                          

11

见人已走远,贾先生鸣锣聚众。不一会。全村老少爷们都聚在了榆钱树下。贾先生从老榆钱树下的树洞里掏出一个包袱,说,“明日卯时有雨,三日不断,千年古镇化为泽国。各位乡党即刻收拾家当尽快散去。小老儿寄居柳溪多年,蒙各位乡党不弃不胜感激,这是小老儿一生积蓄,权当小老儿一点心意。”贾先生将金银细软连带大叫驴和那一箩筐黄豆依次分给众人。听我爷爷刘老七说,分到大叫驴和墨西哥黄豆的那个人叫刘三麻子,也就是我的太爷爷。

第二日。原本熙熙攘攘的柳溪镇已空空如也,贾先生一个人坐在榆钱树下气定神闲。一辆铁毛驴向树下疾驰而来,其后一队大兵抬着一副棺材。

“姓贾的,我熊某人一生久经沙场,却没想到栽在了你的手里,休怪我心狠手辣。”

原来这墨西哥舞娘并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而是暑天里随管家下河洗澡,不习水性,误吞了带有蚂蝗卵的河水。蚂蝗幼虫在其肚子里安了家,天长日久把她吸干了。那日贾先生切脉,料定是这毒物干的好事,便寻来泥巴蒸作药壳,里面尽是填了些滋补之药。这蚂蝗有个土名叫地龙,喜欢在河泥里闹腾。那舞娘服过河泥后,蚂蝗便钻入其中。待这河泥随五谷轮回被排出体外后,病自然也就好了。而贾先生之所以让熊作义取榆钱树下的泥巴,只因十里八村众乡党凡请贾先生出诊,都牵毛驴到榆钱树下来,是以榆钱树下的泥巴早已三分是泥七分是驴屎了。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看来这砒霜也会崇洋媚外,哈哈哈,小老儿已恭候多时了。”

“老贼秃,临沂人都说你是活菩萨,活基督,今天我就成全你!”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一群大兵扑上来把贾先生按在榆钱树上,四枚寸许长的铁钉钉进了贾先生的四肢,鲜血染红了树下的泥土,树上的人依旧谈笑风生。

“你吃了一辈子黄豆,今天我定要看看你肚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一把钢刀插进了贾先生的腹部。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叮当当——叮当当,数不清的金豆子从树洞里往外涌。啊——偶,啊——偶,远处突然响起一片驴鸣。一大群雄壮的黑驴正向树下奔涌而来。狂风大作,大雨如注,十里之外昂首阔步的黑驴山轰然倒塌,山洪四泄,千年柳溪汪洋一片。

                        

12

三日后。残阳如血,洪水从柳溪镇逐渐退去。重返故土的柳溪人看见,开膛破肚的贾先生早已不知去向,榆钱树上像耶稣一样伸开双臂的,是一张硕大无朋的黑驴皮……

        

雁荡山果酒与阿根廷天堂

镜子和女人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倍增

——《英美百科全书》

  

任意两个质点相互吸引,该引力大小与它们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它们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与两物体的化学组成和其间介质无关;热量可以从一个物体传递到另一个物体,也可以与机械能或其他能量互相转换,但是在转换过程中,能量的总值保持不变……从开始学习写作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从我的那位身型不甚伟岸的班主任口中年复一年不停蹦出却从未更新过的物理学知识,绝不应该成为我某篇作品的开始,但相比于“在一个美妙的午后无所事事,且没有一杯可口的山茶”,这个选择似乎又不那么糟糕。逐水镇以外的文人在讲述毫无根据的故事时总是煞有介事地强调它是如何得真实,一如我上面列出的物理学定律一样不容置喙。虚构是写作者必备的技能,而我在这点上十分无能,且打心眼里厌恶——尽管我对时下期刊小说家的腔调颇有微词,但形容词是我在偶数月里所不能回避的,故我亦不知道当我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是否能比我的同行更为诚恳。现在,我斗胆耽误您几分钟,请您听一听飞蚊症患者刚刚经历的一件不俗的小事。八流小说家热衷于啰嗦的恶习恐怕一夕难改,请您原谅他在照本宣科的间隙时不时借用下他病入膏肓的想象力。

                          

0

清光绪二十五年,日本明治三十二年,越南成泰十一年,公元1899年8月24日,当未来的神秘主义者、幻想家、玄学派、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最坚定的“反庇隆分子”、家族性失明症患者、诗人、小说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图库曼大街840号发出第一声婴啼的时候,日本神奈川地区信奉浸礼宗与秘鲁巫术的砚商大泽利明与葡萄牙裔旅行家巴普蒂斯塔结伴来到逐水镇,二人在饱餐了一顿葱爆小龙虾之后(一百年后,大作家莫言在写给大江健三郎的信中五次提到这一美食。关于葱爆小龙虾的食材选择与烹制工序,详见《鲁菜百科》2001年第三版第87页),决定以当世最精湛的茶艺和一幅古斯特•雷诺阿的宫廷画为见面礼,企图从淼一楼唯一尚在人间的洒扫周汝霖(他的另一重身份是逐水镇有史以来最博学的私塾先生,笔者因与这位大学问家同姓而深感自豪,且时常在女人面前与其攀起老乡关系)那里打听到关于淼一楼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的蛛丝马迹。无奈我的这位冥顽不化不识时务的本家对茶道和宫廷画未能表现出应有的热情,砚商与旅行家只能收拾好行囊和心情无功而返。

次年秋天,神奈川砚商只身来到逐水镇,以一本《齐论语》叩开了周家的大门——传言《齐论语》已失传1700年,笔者家中存有《齐论语》残卷,《知道》篇、《问王》篇保存完整,但不能释读。1996年江汉国学论坛,国立武汉大学吴可熏教授考证,《齐论语》为唐人伪作。两年后,吴可熏教授撰文称此前考证存疑。)。此后三天,周家闭门谢客,银须飘荡的私塾先生与砚商促膝长谈三日。三日后大泽利明悄然离开,归国后,写成《西洲怪谈》十二卷。在周家生活了一十八年,拥有拉祜族血统的扎姓侍从在他晚年的回忆录里这样描述砚商:他是个干瘦而挺拔的人,黄胡子,黄眼睛,面部棱角分明,他在数种毫不相干的语言间自由转换,他说粤语时有明显的高丽口音,说苏州话时语调像关中方言,说日语时又突然蹦出几个蹩脚的印度语单词,但无论他说哪一种语言,都给人一种竹节爆裂的错觉。

现在,砚商的孙女竹子小姐就坐在八流小说家的对面,她将《西洲怪谈》第9卷摊开在我的面前,食指按压在第345页的右下角,以便视力不佳的我能在一边享用葱爆小龙虾的同时,一边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本家这篇充满史学气息的自白中。原稿用日文写作,现在转译成汉语白话。我尽量做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八流小说家难免会做一些文学上的加工,某些地方甚至会离题甚远。

1

在我不甚准确的记忆中,与逐水一族有关的传说开始于亀水西岸:那时有熊氏刚刚败给了三只眼睛的蝰辛氏,司灶官伯黍在战场上丢了粮草,黄帝用竹镰穿胸之刑处罚他,又把他的族人发配到亀水西岸。伯黍在亀水边种麻,把收割的麻一半用来做鞋子,一半用来结绳记事。附近的部落听说了伯黍的本领,就把他封为自己部落的史官,请他记录部落里的大事。掌管亀水的神记恨伯黍比自己博学,就让亀水三年一决堤,五年一改道。伯黍不敢违抗黄帝的命令,带着族人随亀水迁居。伯黍的事迹传到黄帝那里,黄帝对周围的人说,就把他的族人叫做逐水氏吧。黄帝去世之后九年,伯黍的儿子出生,取名仓颉。仓颉造字,并制服了亀水。逐水一族最初的传说就是这样,故事记录在康熙二十一年《逐水族志》中第一个章节,编撰者汝宁望族周汲,雍正元年殁于脑积水。

我迷信白纸黑字,对只言片语的传说实难服膺。大清同治十三年,日本明治七年,公元1874年夏天,我头顶蓑衣,迈着乡村小吏一样的步子,前往西南方三十里外的儒林村,向刘鼎均老先生讨教我们逐水一族的前尘往事——因与逐水一族来往密切,刘鼎均老先生曾见证我的族人从沭河下游迁居到沂河中游的整个过程)。儒林村肯定了我的族人逐水而居的事实,但他在英国攻读东方考古学的独腿孙子在1880年春接连三次向我致信,声言他们的祖父早在1866年冬至就已吞墨自杀,如我执意罔顾事实,他们的拳头将让我后悔来到这个世上。亀水西岸的后人生而好静,族人中不乏因昼夜不停的蝉鸣而自焚者,我四十岁以后曾三度罹患耳鸣症,记忆难免失真。饶是有儒林村的支持,即断言族人对江、河、湖、海有着先天的喜爱,亦不足信——逐水镇历来严禁游泳,族人中的夭亡者十之七八死于溺水,其余则在漫天大火中集体殉难。

族人博闻强识,对各类文献的好奇程度无以复加,他们生命中一半的时间在阅读,另一半时间则用来寻找新的典籍。从亀水到沂河,族人渊博的知识震铄古今,然却从未在史传官钞中留下蛛丝马迹。在皇皇八千页的族谱中,他们曾与苏秦、张仪在朝秦暮楚之地雄辩三日不落下风,与老聃、庄子坐而论道羽化升仙;他们倚马千言登高必赋,三国两晋遗名篇;他们对酒当歌,临江慨叹,诗成李、杜伯仲间;他们白衣填词舞翩跹,三千红颜作江山;他们说鬼画狐,四百《聊斋》有其三……江山更迭,族人博览群书,学问日益精进,对知识的过分痴迷,使得他们对“学而优则仕”的古典逻辑羞于启齿。尧帝以降,逐水一族未有谋得一官半职者。

                          

2

我的父亲是族人中的异类,对现实世界缺乏兴趣且十分健忘,但每每言及初为人父时的情形,他的表述几十年来从未改变,一如当初他在日记中写到的那样,“我的儿子在难以描述的墨香中呱呱坠地,香气在沭河两岸绵延几十里。没人说得清这种香味从何而来,然而比这奇异的香味更让人不解的,是产房外无端爆裂的竹节。”族中自幼失明的老人说,“那沁人心脾的墨香让我闻到了图书馆的味道,我在这图书馆中看见了天堂。”

诚如失明老人所言,我对知识的渴望和掌握能力都大大超越了族人。我在鸦片战争的炮声中来到人世,满月即识字。百日宴上,为了满足父亲的虚荣心,我写下了人生中第一首七言绝句;冬天到来的时候,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奶声奶气地将“四书五经”倒背了三次。于是,当我在周岁宴上按照客人随机报出的篇目流畅地背出“二十四史”中任一卷册的时候,大家已经觉得理所当然。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在逐水镇,比坏事传得更远的是一个神童的出现,宴席上的黄花菜还没有凉透,多年不走动的远房表叔就带着生僻的甲骨文来寻我辨识真假了。比表叔晚到一步的是住在沭河上游的三姨姥,她带来的是一封书信。信是她年青时的波斯情人寄来的,信的内容用中世纪时期的意第绪语写成。远房亲戚们此走彼至,他们带着逐水一族闻所未闻的文字或者书籍来到逐水镇,然后在饱餐一顿葱爆小龙虾之后心满意足地离去。随着他们的离去,百科全书式的我不断被外面的世界所熟知,而我能够读到的书籍也越来越多,多到我常常在梦中看见自己长成了图书馆的模样。十八岁那年夏天以后,逐水镇再也找不到一本让我感到快乐的书,千篇一律的词句让我在看到封面的第一眼就已兴味索然。

无书可读的日子里,家家艳羡的神童变成了人人鄙夷的傻孩子,“三日不读书”,可憎的不只是面目,还有一个青年看待世界的态度。少了书籍的灌溉,我变得狂躁而忧郁,我怕火,怕正午时分热辣辣的阳光。在逐水镇街头,我是一个终日无所事事的浪荡子,我的身体日渐消瘦,眼睛塌陷,视力锐减,原来百步之外可以看见“张记凉粉”的牌匾,现在连青天白日里自己伸出的五指也已视而不见。更可怕的是,我的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二十四史”已然不知所云,“四书五经”也就形同陌路,昏昏然一觉醒来,竟连自己是谁也成了问题。

“江郎才尽”固然可惜,“伤仲永”却只能贻笑大方。家中的餐食一如既往地丰盛,我却再没有颜面啖下一粒米。与其让家门蒙羞,不如就这样油尽灯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我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来到亀水西岸,来到族人繁衍生息的祖居。我跪倒在亀水之畔,随手捡起一块贝壳。亀水岸边的贝壳像人言一样锋利,轻轻一划,便在我的胳膊上划开长长的一道口子。也许我已经不配做一个人,我的血管里流出了墨黑色的血。我扬起胳膊,让无用之人的无用之血滴落在亀水。我的祖先饮亀水而开枝散叶,不肖子孙要把自己还给亀水。也许是亀水之神亦在嘲笑我这个没用的人,亀水奔腾,无风自起三尺浪,好似千百万册竹简漫天飞舞。

                          

3

族人们把我抬回逐水镇的时候,已是三天后。我的血流了三天三夜,染黑了整条亀水,龟水亦为之断流。求生不易,求死竟也如此之难。龟水断流满三月,父亲生平第一次走出了逐水镇,开始了他的寻书之旅。逐水镇向来以善藏他处不藏之书著称,想寻到一本逐水镇不藏之书,何其之难也!我对父亲的徒劳之举不抱任何希望。不畏死,何惧生。父亲不在的日子里,我像草纸一样在逐水镇随风飘荡,然后被族人如厕纸般弃之不顾。在香烟袅袅的祠堂外,我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我拖着残破的身躯爬起来,寻香味而去……没有人相信我吃了一张《万国公报》,可是我的确这么干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三月不知肉味”,夫子诚不欺我。

父亲回来之前,在逐水镇,支撑着我活下去的是邮差每日按时送到的《万国公报》。秋风吹了三遍的时候,父亲踏着枯叶回到了逐水镇——他没有带回任何一本我没有读过的书,但带回来一个消息:逐水镇北五十里外的淼一楼,网罗天下之书,千百年来第一次公开征召洒扫(也就是文明人常说的图书管理员)。为了活得像个正常人,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开了逐水镇。没人在意一个废物的死活,我的离去没能在族人中引起些许波澜。从逐水镇到淼一楼只有五十里,可我却走了三天三夜。

当我站在淼一楼前的时候,口中正饕餮着《虞初新报》的最后一版,在此版的右下角,一位落地举子因在恩科前夕窃书失掉了应考资格,却幸然逃过了贡院考棚里的一把大火。坦白从宽地讲,由外而观,淼一楼比我想象的小得多,如更名渺一楼可能更为合适。我在这座六角形的小楼前站了一刻钟,然后在月牙形的小门上敲了九下。开门的人似曾相识,黄髯黄须,五官甚为平坦,与逐水一族甚为相似。老者自报家门姓牍,我便也三言两语通报了来意。牍先生说淼一楼不比别处,这里的洒扫必须学贯古今胜似大儒,所以毛遂虽多,可几十年来能在这淼一楼过夜的人却依旧只牍先生一个。从走进这六角形书海的那一刻起,书页翻动的声音就在我的脑中响个不停。我欣然接受了牍先生的考核,因为逐水镇那个无所不知的人又回来了。

牍先生的问题,从《书经》到《诗经》,从《国语》到《子不语》,从“玉茗堂四梦”到《红楼梦》,从浑天仪、地动仪到指南车、千里船,从葛洪炼丹术到苏东坡养生学,从沈括《梦溪笔谈》到宋应星《天工开物》,从欧罗巴血统论到日耳曼迁移史,从东印度公司到英属北美殖民地……当我接连回答了牍先生九九八十一个问题之后,老爷子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问,“逐水族人?”我愕然称是。

知道我的身份后,牍先生沉默良久,转身上了楼。我不知道自己该留下还是就此离开,书呆子般站在六角形的大殿里,听候发落。我等了整整九天,九天里,我饕餮般吮吸着空气里芬芳的书香。在这六角形的天堂里,我仿佛听见千千万万的人在窃窃私语。夜晚来临,我躺在等边六角形的一条边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安恬。清晨,我在六角形的第六条边上醒来,牍先生向我表达了祝贺,并告诫我,淼一楼的镜子里,永远不能有我的身影。牍先生的语气不容辩解,而我却丝毫不觉意外——对镜子的憎恶,逐水镇比淼一楼更甚,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以及我,从出生那天起就知道,镜子和女人一样无趣,逐水一族历来没有照镜子的先例。

                         

4

淼一楼一如它的名字,纤尘不染,新任洒扫形同傀儡。日复一日,我开始意识到,除了能在闭馆后依旧留下来读书之外,我与淼一楼的其他常客无甚差异。我一向轻视六角形,如今置身其中,我竟数不清它到底有多少层,每当我更上一层楼,上面却总还有一层等着我。无功受禄,每月初,我从牍先生处领回薪水。我为此深感不安,而牍先生却不以为意。

又一次重温《项脊轩志》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的洒扫身份,开始心安理得地当起了读者。从第一层到第八层,我用了三天,无趣之书味同嚼蜡,留不住逐水一族的脚步。在九楼渤海厅,在六角形的第三条边上,我用一个月的时间读完了安庆府刘霖漳巨著《契丹、女真、蒙族迁徙考》,此书笔力雄健,考据翔实,全书引证306处,唯第三卷第七章所引“契丹、女真、蒙古等族多有融合,达斡尔一族便是契丹、女真世代杂居形成的新民族……”一事,略失严谨。内容引自《坤舆志》第三千七百九十二卷第四百章,此书藏于淼一楼第八十一层太虚馆,代码E2l3C6I9E3L2O6。

从第九层拾级而上,在第十层昆仑馆,我读到了焦循点评本《红楼本》,此版凡一百一十回,书中点明,后三十回引自《坤舆志》第一万一千三百九十卷第二十一章《散轶•文学部》。红学界历来认为《红楼梦》前八十回为曹雪芹原作,其余皆散轶,这兀自跳出来的后三十回吊足了我的胃口。第十一层潇湘馆所藏《全唐诗》,共收录唐诗四万八千九百九十三首,凡二千二百五十一人,比通行本《全唐诗》多出诗三十六首,诗人十二家,此十二家诗亦引自《坤舆志》第一万一千三百九十卷第二十一章《散轶•文学部》。

牍先生和我一样热衷读书,对淼一楼疏于打理。每日开门迎客三千,失盗、折损、丢失书籍百余卷,牍先生终不以为意。想来也不难理解,淼一楼藏书以亿计,日均新收录九千卷,何惜区区百卷。让我不解的是,牍先生对我时有夸赞,可自我入馆以来,却再没有与我有过任何有价值的交流。每当我浏览群书更上一层楼,牍先生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就加深一分,而我也越来越觉得牍先生面熟起来。

在淼一楼,我如鱼得水,今夕何夕,六角形中的人似乎并不关心。时光在六角形的任意一条边上似乎都会静止,明媚的午后,我立在六角形的一个点上,翻阅每一本书都像打开一个全新的自己。长时间的阅读消耗着我的视力,翻阅《庄子•内篇》的时候,我看见自己的手指与书本已经没有了明显的界线。我不知道是我在翻动书本还是书本在翻动我,在六角形的淼一楼,我觉得自己已经与汪洋书海融为一体。

                         

5

牍先生第一次邀请我到他办公室的时候,我刚把梅文鼎批注版《庄子》放回第十二层北冥馆。牍先生的办公室在第七十二层,当我满头大汗的出现在牍先生面前的时候,看见他像一本线状书摊开在交趾椅上。墨黑的汗水在我的额头上滴下来,我精准的记忆又一次出现了混乱。“线状书”徐徐合起,牍先生起身和我握手。牍先生的手干枯如纸,没有一丝水分。隔着一张楠木书桌(桌上铺着一张16世纪的世界地图),我和牍先生面对面坐着,像一本书的正反两页。牍先生似乎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谈起了庄子。没有任何铺垫,他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我明白牍先生的意思,但我实难苟同,我搬出了我那位喜欢养鹅的老乡,我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牍先生看了我一眼,知道无法说服我,只好退一步,寄情于谪居的东坡居士,“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牍先生长叹一声,我在他的叹息里听到了彻骨的绝望。

从第十三层到第三十层,我用了三年时间,三年里,我和牍先生又聊了三次。牍先生醉心于明清小说和唯心派哲学,而我对天体物理学、中医学更为偏爱。柳泉边的狐鬼传说和阳明先生的英灵始终弥漫在牍先生的脸上,一如我沉浸在牛顿力学和《伤寒杂病论》中不能自拔。从第三十一层到第六十层,我和牍先生再没有过交流。在第六十一层琅琊馆,我和牍先生辩论了三天三夜。我们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始终无法说服对方。我们意识到这种辩论毫无意义,我们恰如一页书的正反两面,我只能看到自己,而牍先生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能看见。

我在第六十一层读完了七个版本的《古兰经》、六个版本的《佛说九横经》、五个版本的《浴佛功德经》、四个版本的《三一神论》、三个版本的《重阳立教十五论》,在第六十二层读完了英译《东京梦华录》、《博物志》、《正统北狩事迹》、《识小录》、《云蕉馆纪谈》、《娑罗馆清言》、《秋园杂佩》,在第六十三层读完了《农桑杂俎》、 《辨养马论》、《捕蝗要说》、 《蚕事要略》、《多能鄙事》、《花史左编》、《北墅抱甕录》、《辨五音牛栏法》、《虎丘茶经补注》、《周穆王养马经》。

在第六十四层,我背着牍先生读完了《杂事秘辛》、《控鹤监秘记》、《河间妇传》、《痴婆子传》、《海陵王》、《游仙窟》、《倭袍记》、《玉蜻蜓》、《灯草和尚》、《石点头》、《清风闸》、《蒲芦岸》、《碧玉狮》、《摄生总要》、《杵杌闲评》、《豆棚闲话》、《僧尼孽海》、《芍药榻》、《贪欢报》,本以为牍先生毫不知情,隔夜卧榻上竟多了一摞线装珍品,乘兴翻阅,依次是《昭阳趣史》、《呼春稗史》、《春灯迷史》、《禅真逸史》、《株林野史》、《禅真后史》、《巫梦缘》、《金石缘》、《灯月缘》、《一夕缘》、《五美缘》、《万恶缘》、《云雨缘》、《梦月缘》、《聆痴缘》、《桃花影》、《梧桐影》、《鸳鸯影》、《隔帘花影》。在第六十五层,我重温了《齐物论》……根据脚注,这些书中亦有条目引自《坤舆志》。

我的阅读越来越快,视力却越来越差,在我登上第六十六层的时候,家族性失明症造访了我。在一天时间里,上帝留给我的光明已不足四个时辰,我不得不加快阅读进度。我的曾祖父六十岁失明,我的祖父六十岁失明,我的父亲五十岁,至今目光灼灼,而我还不到三十岁却罹此大难。我阅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从第六十七层到第八十层,我只用了半年。

当我读完第八十层中最后一本书的时候,牍先生破天荒派人在第一层入口处装了一面镜子,并邀我一同对镜自省。镜子固然诱人,但《坤舆志》却胜过一切。我绝望的发现,从第一层到第八十层,没有哪一本书能逃过《坤舆志》的覆盖,一如我逃脱不了失明症的诅咒。我在光明谢幕之前登上了第八十一层,我看见连绵不绝的书架上空无一物,在第八十一层的入口处,“太虚馆E2l3C6I9E3L2O6”的字样异常醒目。我恍然若失地瘫坐在太虚馆中央,六角形顶端的暹罗钟响了十二下,我迎来了自己的三十岁生日。与生日一起到来的,还有家族性失明。如今,黑暗与光明对我已不重要,六角形天堂已尽在我心。我越过第八十一层更上一层楼,等待我的不是第八十二层,而是第一层——在六角形的入口处,牍先生正峨冠博带地立在镜子面前,等着我,神情庄重。我深吸一口气,走向牍先生。当我与牍先生肩并肩出现在镜中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从猿到人的远古时代,看见了黄帝战蚩尤,看见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看见了雅典城邦,看见了孔子师郯子,看见了特洛伊城的木马,看见了秦国的铁骑踏进郢都,看见了奥林匹亚大会,看见了拜占廷之光,看见了霍去病的战马在北海岸引天长啸,看见了定军山、五丈原,看见了旧时王谢堂前燕,看见了大运河上的昏君,看见了贵妃喂奶安禄山,看见了岳武穆手持十二道金牌喟然涕下,看见了波斯的商船开进威尼斯,看见了马可波罗在长城脚下屎尿横飞,看见了哥伦布留在圣萨尔瓦的烤玉米,看见了崇祯帝自挂东南枝,看见了康熙帝挥鞭尼布楚,看见了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但我看不见的,是轰然倾颓的淼一楼,六角形膨胀炸裂的一瞬间,牍先生将我推出门外,然后同淼一楼一起灰飞烟灭……

以上就是《西洲怪谈》第9卷的部分内容,因原文遭海水浸染,其余文字未能辨别。

我尚未从《西洲怪谈》第9卷中回过神来,一盘葱爆小龙虾已在竹子小姐面前荡然无存。我摘下高达一千度的近视镜,向竹子小姐打听乃祖《齐论语》的真伪,“祖父经营砚台生意前,是以伪造古籍残卷起家的。”竹子小姐嫣然一笑,我在竹子小姐的笑声中怅然若失。竹子小姐说葱爆小龙虾里有故乡的味道,在故乡的味道里,竹子小姐递给我一面镜子,我接过镜子,对镜自观,我看见在镜子的中央,“E2l3C6I9E3L2O6”的字样,异常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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