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玫瑰曾这样存在过

记住玫瑰曾这样存在过

黎荔

在这个世间，人们普遍善于遗忘，特别是在这个物质和讯息流动空前快速的时代。因为有太多的东西接踵而来，致使我们毫不在意眼前事、身边人、正在读的这个段落、窗前刚刚飞过的那只燕子。打开往昔日记本，我们记不起夹在其中的那片扇形银杏叶，是什么时候、什么心境下捡拾？一个久违了的朋友，她对你说起十年二十年前的某个午后，你们在一片开满了蒲公英的草地上漫无边际的聊天，场面，枝节，对话，她说得巨细无遗，而你的记忆却一片空白，她牢记的那一天，在你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真教人怅惘啊！

你嫉妒那些善于记忆和回忆的人，喟叹自己如熊瞎子掰苞米，把岁月扔了一地，却在地头上两手空空。总有一些人是记忆女神的宠儿，比如，普鲁斯特，纳博科夫，托马斯•沃尔夫，卡坡蒂，还有二十世纪中国学术界的“最强大脑”钱锺书先生，等等，他们那种过目不忘的能力，那种细致入微曲尽其妙的通感型记忆，让人拍案惊奇。记得在《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里，邓不利多教授将收集到的记忆仔细的标上记号封存在小玻璃瓶里，需要用时，滴上几滴，过往的记忆就如小电影般在冥想盆中播放起来。这一幕在很多神话童话电影中似曾相识，只不过播放这记忆小电影的荧幕变了，可以是法海的金钵，也可以是女巫的魔镜和水晶球。层出不穷的“记忆再现”镜头，反映的是人们对于记忆的一个美好梦想，希望任何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可能轻易消失，都能在某个地方被记载下来。也许有些人是掌握了记忆魔法的人，但他们只是人群中极少数的人。

现实生活中，拥有超强记忆力的人往往不是常人，在记忆过载之后，他们往往会承受命运的某种诅咒。电影《雨人》给我们讲述了一个记忆天才，准确的说是一个“白痴天才”。片中的主人公“雨人”雷蒙是一个孤独症患者，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雨人”的原型，现实版“雨人”吉姆·皮克于2009年去世，医生发现他的大脑异常，左右脑半球间缺乏胼胝体，没有正常分开，形成了一个超大的大脑。皮克因此表现出了很多生理缺陷，但却拥有了惊人的记忆力。这充分说明，遗忘是正常大脑的自动化程序机制，随着日复一日一路人生前行，我们的大脑在暂时性遗忘和永久性遗忘中不断删略记忆。为什么会遗忘，因为脑细胞总是处于变化之中。我们的大脑是一个高度可塑的结构，这也意味着大脑结构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脑部新神经元的形成不断抹去了那些旧记忆，想再现记忆如同天方夜谭。遗忘并不是不得已而为之，反而是大脑积极主动的行为。在某领域拥有超强记忆力的人，反而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违背了大脑的遗忘机制。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写道。这也几乎是每个人，在爱情中希求的最高境界。可是，时光不会停留，我们的大脑正以每秒钟每神经元1比特的速度遗忘着信息。如此快的遗忘速度同时也表明了，我们的大脑正以更加不可思议的速度处理和传递着信息。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乱且坚韧的爱情，归根到底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现实。

可有人告诉我，他对于某一段时光记得特别清楚，简直是纤毫毕现、历历分明，而另外的时光却似乎漶漫不清。当我询问为何如此的时候，他告诉我，那段记住的时光，是因为与某个人共同度过，所以总会用心的记住，意犹未尽地想起，未来也许会遗忘和寂灭，但在消失之前，还有那绵绵的缱绻。他说记忆取决于意识，与个人投入程度有关，没有爱的时间是无权被记住的。最重要的在于：全心全意去爱，对某一段经历，感受它、触摸它、抚慰它，与它分享同一种心跳，与它呼吸同一缕空气，心灵的海洋撞击出各种各样的浪花。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时间中的一点上发生的一切。意识之臂向外延伸和探索，扑捉到会引发龙卷风的那只亚马逊蝴蝶，然后，那龙卷风就旋转到意识深处了，抽吸起粉尘般的大量意象，又如焰火，爆发在未来的某个夜空。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他的心。他在哪里用心，就会记住什么样的记忆；他有什么样的心，就会拥有什么样的命运。

在目睹一切消逝之前，心心念念，是对遗忘的抗争。

玫瑰会凋零，但玫瑰的香气，在延续。努力记住对方，不让对方过早消逝，这是唯一可以做的吧？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粒沙子的存在。人所做过的事情，也不是如同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瞬间被海浪冲得无影无踪。相反，人是有灵魂的，有记忆的，是从过去的某个隧道走到今天。所有那些在过去发生的事情，都会在这个人身上留下痕迹，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印迹。“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当我们珍惜抓得住的这一丝记忆，就会忘记自身的卑微，虚弱，就会听不见，起码，不那么在意时间这道激流的水声。

散落在时间尽头的

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面有一朵

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