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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事触电身亡后

2019-02-23 04:51:35 作者:章雍 来源:真实故事在线 阅读:载入中…

我的同事触电身亡后

  两位要好工友,先后遭遇安全事故,我不想再当旁观者

  1

  2011年6月,我经人介绍市里的铝业公司应聘电解工。

  第一次进车间,我就被热的晕头转向、胸闷气短。看着车间里汗流浃背,忙忙碌碌的工人,还有震耳欲聋的打壳噪音,以及穿梭杂乱的各种车辆,我心里不禁发怵……

  70年代初,我出生在河南省中部的小县城。为供养弟弟读书,我技校毕业去东莞的电子打工,和同乡姑娘刘淑云结婚生子。直到儿子要上学,才回到老家生活

  近些年,国家政策好了,我们靠贩卖蔬菜维生,日子过得还不错

  儿子很争气,考取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为了他,我和妻子拿出全部积蓄到市里买了套房,也欠了些债。之后,我和妻子商议,将卖菜的生意交给她,我再出去打工赚一份钱,早日还清欠债,也为儿子将来读大学开支多做些储备

  我所在城市经济并不发达支柱企业不多。所以,表弟说介绍我去当电解工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然,他将电解车间的危害跟我提前科普过:车间里温度高、磁场大、粉尘多,还有有害氟化气体等等,容易造成骨硬化等氟骨职业病。我知道他不是危言耸听,但为了多挣钱,我没资格挑挑拣拣。

  进厂领完工作服和劳保用品,我就被安排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技能培训,通过基本测试和安全知识考试,就正式上岗了。培训期间,我和年龄相仿的刘志安总因掌握操作要领太慢被师傅点名批评

  于是,我俩课下常跟大专毕业的何书齐请教。培训完毕后,我们三个被分到同一个车间班组,下班后,常一起吃饭、聊天,逐渐变得熟络起来。

  时年42岁的刘志安,是为了给有慢性病老母亲治病,才来这里打工,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而27岁的何书齐则刚刚裸婚,想赚点快钱后去做小买卖

  我们的工作非常辛苦,经常三班倒,在40度以上的车间熬完一个班,整个人又热又累,浑身说不出的疲倦。满脑子都是噪音,思维都是迷迷糊糊的,一副永远睡不醒、脑子迟钝样子

  最要命的是,公司建设之初,为尽快投产和节约成本,许多设施没有验收或者粗制滥造,应有的安全防护设备不够齐全,留下了许多安全隐患,工人稍微不慎就有可能受伤。

  半年过去,我们一起入职的28个人,只剩下6、7个人了。下班时,我们经常会在公司门口,见到何书齐的媳妇陈玲来接他。小姑娘刚23岁,白胖俊俏。刘志安私下打趣道:“小何,干长了,不怕高温作业把你的小兄弟烤坏了?”

  何书齐哈哈大笑着说:“我数着日子呢!再干小半年,我也要跟你们拜拜了!”然而,没等他赚够做小生意的本钱,就出事了。

  2

  2012年4月初,何书齐在巡视电解槽时,发现电压上升很快,马上要来效应。公司规定只要来效应,最少考核扣除看槽人200元。

  何书齐赶紧打开槽盖板,看到下料口有堵塞,准备清理。按照规定,车间所有电解槽必须配备脚踏板,可为了减少成本,车间的脚踏板屈指可数

  事后,据何书齐说,这个出状况的电解槽,恰好就没有脚踏板。几乎在他发现问题同时,车间调度总监控室也收到设备警报,便通过广播吆喝,让当班看槽人赶紧解决问题。

  情急之下,何书齐没有放脚踏板,右脚直接踩到了电解槽的壳面上,在操作中不慎让脚落入了900多度的电解质里。尽管他迅速把脚抽了出来,但右腿膝盖以下的肌肉还是被烧焦了。

  救护车赶来时,我们七手八脚地将何书齐抬上车。那天下午,他的哀嚎声长久地在我耳边回响,甚至盖过了机器的噪声。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脑子里满是何书齐爽朗笑脸,眼里却全是泪。

  之后,何书齐被他妻子紧急转到省城的大医院抢救,我们也没机会去探望。

  再见到何书齐,已是三个月之后了。7月中旬的一天,我下班时,发现公司大门围满了人。

  走过去才发现,右腿已经截肢的何书齐,蜷缩在一辆破三轮车上,他的妻子陈玲在跟围观的人哭诉:“他已经成了废人,我们没有过分要求,就想跟厂里要点补助或安排个事,领导把我们当皮球踢,现在连门都不让进了……”

  说到这里,陈玲不禁放声嚎啕起来,门口的保安挤进人群,推搡着陈玲道:“别在这里哭,说了多少遍了……”

  何书齐见状,猛地挺起身怒吼着:“你们仗势欺人,不要碰我媳妇!”他挥舞着双手挣扎着起身,又一下子倒在车斗沿上,磕的满嘴是血。

  围观的人群顿时沸腾了,七嘴八舌指责起保安冷血,我走进去,拍了拍何书齐的肩膀,心里有千万句安慰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时,保安许是觉得惹了众怒态度收敛了许多,他弯下腰小声说:“早晨都跟你们说了,在这儿闹没用,你们闹,倒霉的是我们啊!”

  他们一味地建议何书齐两口子去打官司,想赶紧把他们打发走。人群越聚越多,最后,厂长终于露面了,他面色不悦地说:“你住院时,厂里不安专人照顾,每月还发1500元的生活费了吗?”

  陈玲抽噎着说:“那点钱够干啥的?为了他治病,我们房子都卖了,还欠了不少钱。”厂长无奈地说:“公司的规定就这样,他的状况已经没办法继续干了,这不是针对他一个人,你们还是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何书齐坚持道:“我是在厂里受的伤,厂里必须给我们个说法!”厂长正色道:“安全事故小组调查了,车间入职的安全管理规则,你也学过,还签了字!明知道打火眼操作不放脚踏板是违章的,事故责任完全在你自己!”

  何书齐争辩说:“当时情况紧急,再说那里根本没配脚踏板。”厂长摇摇头说:“你如何证明?厂里安全配套设施一向齐全,你不要给自己的违章操作找借口。”

  何书齐被噎得无话可说,看得出来,这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也不是第一次了。

  确实,事发之后,厂里迅速补齐了脚踏板,准备了后手。再加上何书齐当时身边没有其他人,确实没人可以为他作证。

  见状,厂长又语重心长地说:“你蓄意违章,公司还是报了医药费,你们再闹下去,真要打官司,谁赢谁输还说不定呢!”

  在厂长言之凿凿劝说下,何书齐夫妇气势越来越弱,过了好一会,陈玲擦干了眼泪,骑上自行车默默地准备驮着丈夫离开

  这时,厂长喊住他俩,从怀里掏出5张百元大钞,塞进陈玲手里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尽管眼里充满了不甘屈辱,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下来。

  我赶紧掏遍了工作服所有的衣兜,也只有3百多元钱,周围围观的职工,也纷纷自发地掏出身上的钱,两百、一百、几十元放进了他们三轮车的后斗里。

  3

  第二天,刘志安得知头天发生的事,约我到宿舍喝两杯。我俩都心情沉重,他感叹道:“小何还这么年轻,我也应该表示一下的,心里难受。”但何书齐的手机号码早已停机,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

  接下来一年多,因为工作环境恶劣,离职的工人越来越多。公司一方面加强在职员工的工作强度,另一方面又不断招人填补岗位空缺,连入职培训也缩短到五六天。

  2013年9月,我和刘志安作为工龄接近3年的老员工,也被调整不同车间,开始当“师傅”带新人,见面时间也少多了。

  那些新员工多是些小年轻,平日里嘻嘻哈哈惯了,我对他们很严厉,尤其将“安全生产”常挂在嘴边。

  这不仅是为了让他们少因为疏忽被厂里扣钱,更因为何书齐的经历,一直让我如鲠在喉。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有类似悲惨经历,毕竟再多的赔偿,也无法修复身体的伤残。

  所以,在这份高危职业面前,时刻保持应有的警惕,是必须的!

  2014年夏天,我的儿子不负所望,考上了南方一所一类大学,他是家里的第一位大学生录取通知书送达那天,妻子带着儿子到厂门口接我,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捧起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时,心里的激动欣慰,真的无法用言语表达

  周围的工友,纷纷恭喜我,说:“等过几年,你儿子工作赚钱,你就可以享福了。”很快,刘志安得知喜讯,专门调班来到我家,给儿子包了500元红包

  我再三推辞,他硬将红包塞进我儿子手中,说要沾沾喜气,将来他家也能出个大学生

  9月,我特地请假,和妻子一起将儿子送到了大学。临别时,我叮嘱他:“你还是好好学习,别舍不得花钱。”

  内向的儿子,第一次搭着我肩膀说:“您再辛苦两年,等我熟悉学校,就出去兼职赚钱,您就别干那伤身体的工作了。”

  我有点动容,低头挥挥手说:“回去吧,爸知道分寸的。”许是心态有了变化,我觉得工作也没那么压抑辛苦,但心里关于安全的那根弦,依旧没有松。

  2015年春节后上班第三天,车间忽然通知,每个班组挑三名身强力壮头脑灵活的职工,立即到公司会议室开会。车间主任特意把我叫了去,说:“你有年资、有阅历,遇事沉稳,你也来!”

  会议室里,聚集了三四十位车间工人,还有十多位保安在会议室后站成了一排,阵势很大。

  不久,新上任不满一年的徐厂长,披着保安的军用大衣进来了,他神色凝重地说:“今天下午,公司出了点事,死者亲属今晚就到了,你们要阻止他们闹事。”

  没人告诉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谁出了事?主抓公司安保的张经理,就将我们一行五十多人,带上了一辆大巴,驶向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宾馆

  一路上,他叮嘱我们:“给你们都开了房间,就在家属同一楼层,你们注意动静。”

  他特别提出三点:第一,死者家属的心情可想而知,你们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熬到明天,他们情绪平稳任务就算完成了;第二,大家切记,今晚这里没有领导,都是死者的工友。在亲属面前不要称什么厂长、经理、处长,有什么事就叫我老张。

  我猜测人意外身亡了,一想到可能要面对的局面,心里就有些不忍。临下车前,张经理忽然想起来,又叮嘱了一句:“还有,就是他们问起死者什么情况时,任何人都不要说人已经死了。”

  凌晨1点多,我在宾馆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嘈杂声音吵醒:“来了,家属来了,快起来!”穿好衣服,我跟着人群往楼下走,忽然看到质检科的胡起明,我打着哈欠跟他寒暄:“哪个车间?谁出事了?你知道咋回事不?”

  他小声地凑到我耳边说:“四车间的一个老职工被电死了,老惨了!一米七八的人硬生生烧成一米多……”我的脑子“嗡”地大了,潜意识不好预感,还没等我想更多,我们就被人群裹挟着,到了宾馆楼下。

  4

  一辆面包车停在宾馆门口,车上下来十来个人,为首的七十多岁满头白发老人下了车,就高声疾呼:“俺家老大咋啦?”

  看到那张酷似刘志安的老年版面容,我整个人都懵了,挤在人群中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得飞快,不敢想也不敢看。

  张经理迎上去,亲热地拉起老人的手说:“大爷,您老先别着急,把心放到肚子里,孩子没事,在医院治疗呢!您这么大岁数了,赶了一晚上的路,先在宾馆住下歇歇,等天亮了,咱们再去医院看看孩子。”

  他边说边向在场的员工使眼色,簇拥着家属进了宾馆,我木然地走在人群中,看到前面一个瘦高的家属,小声问穿着军大衣佯装工人的技术处长:“这位工友兄弟,我是刘志安的姐夫,跟我说实话,刘志安到底咋样了?”

  我听见技术处长说:“没事,他就是干活的时候,割伤了腿,缝针了打打消炎针就能出院。”那位家属继续说:“你别瞒我啊,刘志安若没事,为啥电话不通呢?”没等技术处长说话,后面传来大吵大闹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跟家属透露,人已经死了,尸体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亲属们立马爆发了,非要立即去医院。至此,我依然揣着一丝侥幸,希望去医院看看,一切都不是真的。

  但张经理拿着手机推诿道:“我们跟医院联系了,管太平间的医生下班了,其他人没有钥匙。去了也进不去啊!”

  老人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怒吼道:“我儿四点就出事了,你们为啥十点才打电话?”老人勒的张经理脸红筋凸,毫无还手之力。

  他紧张地求饶:“您先放手,这事我也不知道,您得问我们领导。”在他不断的推诿中,家属彻底暴怒了,开始挥舞着拳头,跟围住他们避免闹事的工人保安,动起手来。

  场面顿时失控了,而混杂在人群中的几位领导,趁机溜走了。

  站在人群中的我,不可避免地被家属踹了几脚,几记飞拳打来,我也没有躲,硬生生地让拳头落在我身上。

  于我而言,刘志安不是一般的工友,几年来,他视我为兄弟,我也敬重他的人品和为母尽孝的虔诚。

  如今,他横遭不测,我即便不知情,也不该充当向他家属隐瞒实情的帮凶。而且,这样的局面,我根本无力为他做些什么,挨打是我唯一能表达歉疚的方式吧!

  后来,张经理实在控制不住局面,在宾馆顶楼电话遥控的厂长,才答应让他连夜带人去了医院。

  许多工友觉得晦气,不肯上车陪同,我责无旁贷地跟去了医院。那天,刘志安年迈的父亲,看到白布下焦糊一团的儿子,当场昏了过去。

  刘家人的哭声,久久在医院走廊回荡,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冒着大雨走了十多公里回家了。当天,妻子见我面如死灰的模样,吓坏了。儿子因为还未开学,也在家里,他立即给我烧了热水洗澡,妻子给我端来了热姜汤。

  回过神来,我将当晚的经过告诉了妻儿,妻子泪流满面地拉着我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儿子更是强忍着泪水,跟我说,还记得刘伯伯给他上大学的红包。

  后来,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边鱼肚泛白,然后起身又赶去了宾馆。经过一夜的折腾,刘志安家的亲属已经筋疲力尽,他的父亲一夜之间,像精气神被人抽走了一般。我无法跟他们解释什么,他们肯定也不会相信,只能坐在旁边等待公司的处理结果。

  5

  公司在早晨八点,又派来一批安保和员工,替换了头天坚守的工友。张经理还召集大家训话:“昨晚,你们受累了。今天回去上班,一切照常,该说的说,凡事掂量着点,谁要乱说直接开除!”

  尔后,我想尽办法在厂里,打听刘志安出事的经过,没有任何收获。官方的说法是,有工人违规操作,导致触电身亡!四车间的封口令,据说层层传达,已经到了每个人。为了这份工作,谁也不肯冒险,透露半分实情。

  接下来一个星期,刘志安的亲属一行20多人,在公司门口拉黑白横幅,并且到相关部门不断上访。事情越闹越大,单位怕主管部门会来调查,特别谨慎,跟刘志安交往较多的人,包括我,都收到了口头警告:注意言行!

  每天目睹刘家人为他伸冤无助,我却毫无作为,那种巨大的心理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妻子好多次半夜醒来,发现我在阳台抽烟,劝我:“要不,咱不干了,回去卖菜心里踏实。”

  可我总觉得不能这样离开,得为老刘做点什么。

  半个月后,在儿子的帮助下,我将工作近5年,亲眼见到的公司违反安全劳动规定的种种行径,以及对上级主管阳奉阴违的事实,整理出来形成文字,向上级单位实名举报。

  很快,公司对刘志安意外身亡事件的处理结果出来了,给了他家40余万元的死亡、丧葬等项目的赔偿。

  3月底发工资时,公司一线职工人均少了2000元。大家义愤填膺地去财务询问原因,才知道公司将刘志安的死亡抚恤,分摊到了一线员工头上。

  不仅如此,财务统计员还说:“以后公司再出现伤残、死亡,所产生的费用全由职工分摊。”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让大家敢怒不敢言,我对公司也彻底失望了。

  4月,我被调到车间最累、环境最恶劣的岗位,加班骤然多出20%。至此,我敏感地意识到,举报的事可能已被察觉,继续留下只有更恶劣的境况等着我。跟妻子商议后,我毅然选择辞职回家。

  尽管每月少了几千元收入,但我不必再担心遭遇生产事故,不必在恶劣的环境下透支生命和健康。

  几个月后,经原来的工友介绍,我入职了一家汽车救援公司,工资虽然不高,但内心是踏实的。

  尔后几年,听说原公司更换了领导,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产环境和安全保障都变好了。不仅如此,公司还出资给一线作业员工,购买了相关职业病的医疗保险。

  2019年春节,我在电视新闻中,见到原公司如今的董事长接受采访时说,要不惜成本妥善做好员工的安置工作……

  看到昔日熟悉的车间,已经大变样,我也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希望所有的工友们都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健康、安全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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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 章雍 汽车救援

  编辑 | 小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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