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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2018年诗选(50首)

2018-12-21 00:15:45 作者:窗户 来源:送信的人走了 阅读:载入中…

刘义2018年诗选(50首)

  刘义,1983年出生于江西宜春,著有诗集明月之诗》。

  作者已授权

  元音

  ——给牧斯兄

  我们站在高处眺望对面的山丘

  山坳水田溪流,泉眼

  以及密林深处安息的长者

  某种凝固而流动气息

  伴随黄鹂鸟带出有波折语调

  配合着一辆汽车爬坡的喘息打扰了

  某种静谧。疯长的茅草溢出的

  荒芜对应乡野的凋敝,我们

  经行这里与对面山垭间的虚无

  交换时间光线。吃饭的时候德叔讲起了

  民间语言,犁钩转了肩,多么鲜活

  而在闲常,他与他们更多是沉默者。

  当德叔再次经过牛与白茶花的时候

  我想起了你诗中的沉默,仿佛我

  又经过了后山的那些植物——

  身体与它们摩擦发出窸窣的元音

  竟然暗合着德叔门前老椿树的呼吸

  这些没有声音的声音,又回来了。

  谢灵运墓前

  再次感受到汉语的流向

  在这位早期同行魔幻般的

  修辞术中获得了一次转机

  当河流革命式地改道时

  落日编织成一片余晖击穿密林。

  同伴走了一段路回过头:这是语言的魅力

  是的,一千多年消失了,他的声音如此清晰

  旁侧的稻田与溪流,一直保持原貌

  油桐的白花泼在山道上,带有晚春的体香

  竹林抖了抖肩,开始唱歌。

  很快,一块属于谢灵运的旧碑款待了我们

  ——他的名字被轻轻地

  凿在石头上面,没有任何的修饰

  只留下一个光辉称谓诗人

  这也是我们以及少数人来这里的原因

  答辩

  像你写了这么多年,又没有

  名气,是不是作品本身的原因

  如果我也这样写是不是没有意义

  那个晚来的青年人,照例开始提问

  长者放下手里的《序跋集》

  很平静回答,并绕道疑问根基:

  就像我们昨天所经过的

  铭刻《金刚经》的斜坡爬山廊

  它们的意义就是引领我们上升

  (但必须身体力行

  直到看见秀江完整江面

  与城区四十里外仰山闪耀的雪峰。

  芝山

  往回走,小鸟密集的鸣响射在台阶

  光束上,狭长的光照揭示微尘的内世界

  原来叫土素山,你说,因为长出灵芝三叶

  一位从帝都来的诗人,在这里读书,徘徊

  晴日远眺匡庐隐隐的青峰,或刺扁舟浮游于

  波浪宽广的江心,橘红的帆影脱下

  水光政治学。这些真实的奥义,移情到

  那篇蓄满时间的文章构成一种伟大的误读。

  香樟树又在换叶子,我们走过古老树荫

  宁寂的止水亭,重建的芝山寺——

  一只白鹳从池面细小的水纹里跃出

  经过我们的头顶,拍打着热烈空气

  然后上升,形成蓝色云朵的漩涡

  你骑车回返,我在后面,后视镜里的小城

  譬如晶澈的溪流环绕我们周身

  落日照例一层层剥落金色轮回外壳

  在光线与阴影相互切割之中

  我们看着彼此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妙果寺的藤蔓

  小面积的光照,偏离了

  废墟中心的那一株藤蔓:

  每一片傍晚的叶子

  都显现同一的色彩

  三个玩纸牌的人

  他们那么任真、热烈,纸牌甩在

  一张老式方桌上发出清脆响声

  应该都有六十以上吧?头发完全脱落

  露出光滑秃顶,其中一个有点尖,

  坐在悬窗外的下侧,另两个稍显椭圆

  每一个都全然不同:他们拿牌的姿态

  垫脚的位置,连同额头皱纹

  也扩散出一股热汽。

  强烈灯光包围了他们

  不,是他们的激情逆转光辉的涵义

  这也许是待在化成寺露天平台上的

  谈论诗学的三位诗人所感受不到的。

  间隔十多米远——灯光下的小卖部

  破遮阳伞下那三个玩纸牌的人,

  他们的架势——他们的喧哗释放快乐

  才是有缘人要寻找的确凿的声音。

  雨夜赋格

  先是敲击在金属骨骼

  然后线状的时间与凹面的光汇流于

  闪烁着一片静寂的深廊,进入午夜的

  视野,孤悬宇宙的弧光灯下:

  尖叫的词语,逃出书籍辽阔

  舆图,卷角的湖岸线压平又拱起。

  那些带有色彩空间的椭圆,那些

  转身离去的墙体冰裂的声音,

  而不知道名字的灌木,在窗外

  黑暗地摆动,像一种怀念

  间歇

  然后,阅读与修辞练习被禁止了

  置身于圆形的“监狱

  所有的窗子都是偷窥的眼睛

  窒息的压力,从他手指

  递传给闪动的仪表

  指针颤抖、变形,像竹条将要绷断。

  但是,他回过头

  看见弯管上的一道白光

  延伸成午后金色的阶梯

  他回想起午夜那个寂寞的木桨工

  那个把诗歌当成生命年轻人

  在吊悬的灯下,机器每停歇十秒钟

  他就快速地读完了一行

  气泡

  她说:这首诗压得太密实,

  需要一些白色的气泡。

  银鱼

  站在渡口的路边:小贩在卖银鱼,

  他捡起一条透明薄片

  只剩眼睛和尾部一点黑色……

  而对岸,已被芦荻和不知道名字的植物所占领,

  要是在五、六月份,那里将是浩瀚辽阔的湖面

  也是它们生活过的原乡。

  现在,它们的同伴(或许是后裔

  随湖水退到几十里外:

  死后被放在离出生地最近的地方——

  他回过头,气垫船又靠岸了。

  浮舟寺

  准点报时的声音贴着东湖水面

  没有一颗是完整的

  当晚云溶入远郊之海

  一片指甲状的幽光缓缓升起,退到无限远

  退到护栏铁质的阴影里。

  那一次,我们在水泥地上奔跑

  新生的藤蔓翻过陌生院墙

  你绕过那块须弥座消失的地方

  跑向分开湖水的小道:两侧激荡起深蓝的波浪

  而你的后面,分裂出很多很多的孤岛

  天台

  每小时,湖水的手臂总会递过准确的时间

  北岸的金色逐渐变化为枯黄与灰寂

  然后降落成东湖上闪耀的黑暗。

  而他仅仅是俯瞰:八十年代那座红砖楼的天台

  在竹篙后面,风神奇地摆动

  一个小脑袋从苎麻裙侧面钻出来

  奔跑在镂空的围栏内,追逐

  恒定孤独。很快,很多个自己都消失了。

  当白色的月亮幽暗地升起

  她推开玻璃上的乌云,撤回书桌前的阵雨

  再次照亮了我们的前额

  对话

  那天,出了食堂 

  他沿着围墙的阴影往回走,

  一只黑鸟站在围墙的尖玻璃上

  孤独地鸣叫,它似乎在对抗

  机器时代漩涡状的轰鸣,

  又好像在呼唤年轻的同伴,

  听了很久,黑鸟始终背对着他——

  他一直在和那个消失的自己对话。

  她回来以后

  她回来以后,第一件事

  就是把这些天写的诗拿给他看。

  但他还是无法平静地面对她,

  彼此背对着,读了一首又一首

  炽白的圆灯暗涌着波浪。

  冬的副歌

  站在那个卖羊肉串的地方,

  看你不断回头挥手,

  走几步再回头挥手,

  如此反复了很多次。

  然后,到了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那个地方,

  突然,你跑进了一条小巷

  消失了,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在靠右手的那家裁缝店,

  我脱下黑色的风衣

  冬天傍晚的风裹着街角的灰砂,

  组成一个个移动旋涡,我冷得瑟瑟发抖,

  但很快第二粒扣子缝好了。

  我继续沿着这里走着,经过

  银鱼铺子杂货店、五金超市

  在你小时候与现在都经常往返的小街上,

  我买了米糖、水豆腐还有油灯盏,

  不过,我只能独自品尝。

  某夜

  到了那个拐角的地方,

  你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然后,走向清冷的小街,

  已经是晚上10点钟,行人稀少

  你走了一段路又转过身,

  不过这一次,你没有向我挥手——

  当你远远地浸入路灯的光辉之中,我想告诉你

  骑电摩时,它们放在踏脚板上,

  坐动车时,它们摆在行李架上,

  而当我转车,带着它们奔跑在站台楼梯之间

  提手的地方开始有点割手,后来断了,

  我像你刚才那样抱着它们:

  它们是荷马、谢林、川端与古印度的史诗

  最后的晚上

  后来,他又去红樱桃书店

  买了一册荷马,然后回到住处

  打开橙色封面

  翻到阿基琉斯坐在灰色的岸边,

  遥望酒色的海水,默默祈祷的那一页;

  他对着窗前聚拢黑暗的光芒

  把几根头发揉搓成一绺小辫子

  夹在书里面,然后拿在手中。

  当他在东湖的岸边, 

  倾听波浪剧烈地拍打水泥台阶,

  对岸斜视的灯光是记忆的银鱼,

  在翻涌的湖面上移动、闪烁;

  而那册古老的诗集就像她那样,

  始终坐在他的身边。

  一滴水珠所呈现的透明

  ——给诗人唐恒

  你又开始写诗

  是中断写作的二十年后

  得知自己身患了重病

  在滂沱的雨夜

  我读你,你在诗中

  似乎在与漫长的虚无赛跑

  似乎在抵抗幽深坚硬命运

  你叙述祈福的老母

  天上的父亲照料你多年的妻子

  还有你的兄弟邻居病友

  他们同样也是我平淡生命中最闪烁的部分

  其实我和你一样,通过诗歌来呈现自己

  就像一滴水珠所追求的那颗透明。

  那么,趁我们还有时间努力写下去

  我的诗人兄弟——“我们”的里面包含了你。

  正面熏陶

  ——给木朵先生

  站在八中门口——喧嚣人群的一旁

  他们谈论着诗,好像世界

  只剩一个讲述者与一个倾听者

  阳光有点强烈,因为也蒙受到

  这位长者正面的熏陶。

  而经过一次次地唤醒与提示

  那个年轻诗人开始像袁山大道

  两侧的街树那样换叶子

  直到他身后的书全换了一遍。

  六年后,在路边的餐馆

  他回忆当时的情形

  自己正面临诗与生活的两种困顿

  而现在,两者达到了平衡

  伴奏

  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这么晚,她还在纠结于内心秘密

  也许他永远也弄不明白:

  这似乎比罗兰·巴特论述埃菲尔铁塔结构

  还要繁复多变,当然也要比福柯的宫中侍女

  更考验他的耐心与凝神的能力

  但此刻,汤店的服务员

  把冒着热气的肉汤与蔬菜拌饭

  放在桌子上,发出轻微声响

  像极了身后刚刚站稳的那枚月亮。

  在消逝

  你发朋友圈说要玩别的去了,

  要我加油,看我们写的,

  “我们”当然包括了很多人。

  你在花莲或新北,喜欢用繁体的“妳”

  我往往不能适应,每次都要抗议

  某一次聊诗时,你开车的时速已经到了120

  这让我想起你写诗的速度

  半小时不到就完成了一打。

  还有一次,提起圆形玻璃灯罩

  你想戳破它们——这是同代人最真实的困境

  而我们写诗,也许是为了再次体验这种困境

  你曾经针对我的诗提了很多意见

  我本想送一本自制的策兰算是回赠。

  然而,你拒绝了,而现在

  我一个人走在高架桥前面的旷野上,

  途径五公里长的黑暗:

  想起小时候的小伙伴

  想起跟我一道写诗的青年时代朋友

  但他们都走远了——像生命的某一部分在消逝。

   伴鸥亭残基上的芦苇

  每天都看着分解黑夜

  与鎏金的黎明重叠

  它们接受风的馈赠,我想起

  那些搬运重物上楼的人

  身体弯曲形状。但现在是阴冷细雨

  荒野围困的红色围墙

  高架桥下面不可见的河流,以及

  不健康的灰白隐没的远山。

  它们摆动,更多是服从

  命运不规则的钟摆。

  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是的,是你赋予那一丛丛金色时辰

  还有再次穿过我们的湖水、废墟与小巷

  你知道吗?你就是它们的背景,对于我也是。

  同类

  ——给若小曼

  在黑暗中起身

  穿过幽仄的语言隧道:

  作为同类,阅读就意味

  高于时间金色的平面——

  一万吨光明合成的灯

  一个少女那么美,还在伏案写作。

  影子

  晚上9点,他回到住的地方,

  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然后,坐在台灯下读从前写的诗,

  光顺着他的额头、鼻梁

  覆盖在一册32开的笔记本上——

  那些空泛的、天真往事

  他已经忘记了它们

  现在又清晰地显现。

  就像前几天的一个早晨,

  他睁开眼睛:枇杷树叶的影子

  被微弱的光线放大在窗户的玻璃上,

  那么巨硕、夸张,在强烈地摆动。

  晚歌:第十一段

  侧窗的光探照他们

  什么才是时间的救赎

  只有追溯的晚歌与蹲在原处的

  水泵发出金色的轰鸣。

  夜晚随冷雾进来

  淹没了它的合金躯体

  他一遍一遍修改

  山岚与雾霾组合成的黎明。

  但现在,只能看见灌木丛

  连着灌木丛,以及它们拨动的黑暗。

   无助

  他沿着建筑四周的空地

  走了一圈又一圈。

  不是因为孤独。

  而是与黑暗

  分享一种无助。

  他夹着一册卡佛

  不是用来阅读。

  而是与一个消失的人

  共享那种真实的无助。

  后山的野菊花

  他们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过身了就埋在附近的菜地

  脚下站的地方,是他们用石头

  垒起来的,其实是房子地基

  山上的水从石缝中渗出

  用石头围成了水池,可以饮用。

  再上去,竹林的空地是他们的

  练武场,不过已经没有路了。

  我们跟着牧斯止步,山道的

  边沿覆盖一丛丛金黄的野菊花。

  陪父亲过六十岁生日

  这是他一生的愧疚,你细叔也是不听话

  那天夜里,他从围观的人群中挣脱出来

  去拍打医生的门,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在你的坟前讲述20多年前的事

  都过去了,过身快十年了

  我一边听着,一边铲去周围的野草。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给你除草

  前面寂静的杉树林,前面起伏的丘陵

  在离去,在转身,在消逝,在默祷。

  死是什么,你能回答我吗

  我书架上有很多很多的书,其中一本

  舍不得翻动,因为上面有你的字。

  你六十岁了,我还以为时间停滞了

  山中的茶苞,坤泉里的游鱼都还在

  而整座荒山只有一座旧坟陪伴着你。

  我们的祖山已经改建成森林公园

  有一次我还爬到上面眺望四周的风景

  甚至逗留了一下午,寻找我们的过去。

  每年油茶花带着咕咕鸟滞留的新鲜的声音

  我想给你带你喜欢吃的东西,可是你患病多年

  很多东西吃不了,关键的是我竟然不知道

  你喜欢吃什么?更多的时候是与你一起

  站在杉树下,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但什么也说不出,母亲站在边上。

  间隙

  在老城区的林荫道上,

  在小巷路边的早餐店里,

  在超市进门口的转角处,

  他碰到的每一个女孩都好像是她,

  但转过身,都不是,都不是。

  现在,他回过头看着

  那棵没有叶子的泡桐树发呆,

  要是明年的三、四月份,它将会

  开出钟形的、天真的小白花。

  然而,一只黑蜘蛛阻挡了他的视线

  在窗前,合金防盗网的间隙

  小家伙在认真地结网,像他们

  刚认识的时候那样。

  同名

  那天我看完《芳华》,久久不能平静:

  人性中的黑暗与明亮

  始终燃烧在我们狭仄的内心。

  出了电影院,骑车经过一段

  无人的斜坡,然后是空阔的荒地。

  车灯只能扫射到几米远,形成折叠的光圈

  ——那么短暂的虚拟,就像这些年的经历。

  回到家,我直接走向书房,

  寻找一本红色的笔记本,

  因为那里面全部是一个年轻人

  在70年代的战场上所写的

  那种非常大胆而热烈的诗,

  当然,还有他唯一的签名。

  他是我的父亲,与电影中的主角同名。

  夜间拼车

  夜间拼车回小城,以前都是白天, 

  多少次了,变化的白光收缩折拢, 

  现在被夜晚的时间轻轻覆盖。 

  一排排镇静的灯,从远处斜坡上构成某种牵引, 

  街树的侧脸遮蔽了什么,又瞬间闪退。 

  他与司机,还有另外两位乘客都没有说话 

  只有经过减速带时轮胎摩擦 

  所带来的轻微震颤,一下、两下、三下…… 

  他默默地感受这种黑暗的流逝, 

  不断后退的世界,他看不清楚 

  仿佛处于自我的意念中溶解 

  间或是陷入迎面而来的车辆 

  直射的强光形成的冥思之中。 

  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驰, 

  穿过高架桥、湖泊、树林…… 

  工作中发出哐当哐当的捞沙船 

  让他快乐,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二小时等于冗长的一生,也像短暂的休憩。 

  快接近那片召唤闪电与黑云的湖面了,

  此刻它的水平面全是月亮银色的褶皱 。

  出租车突然停了,他从昏睡中醒来, 

  当他的脚再次站在这里, 

  还是那种新鲜的晕眩。 

  他知道没有人等待他, 

  他只想沿着湖边走走,然后回去。 

  如此秋天的子夜,来路无痕。

  荐福寺

  疑云突变身段于湖面

  金波点点,层澜翻卷

  分明感受到体制外的

  一阵清风环绕我们。

  银鱼的闪电呼应那位

  隐匿于墨色词海中的老人

  他化身为水域中心

  被最后的鳞光包围的孤舟。

  焚烧尖顶的落日倾述

  绵密的愤懑溶解于浪涛

  激烈地淹没坡岸

  覆万顷縠纹——解构的余晖。

  我们追忆荐福寺的霞光

  早期诗人与近晚的分别

  长桥与虹彩涌现,消逝

  他又在朗诵那首晚光的轶诗。

  东湖的晚光

  晚上11点,环湖绚烂的景观已经退隐

  湖面恢复黑暗的统治,水泥护栏缺损

  部分,被斜伸过来的枝条投射的侧影镶嵌。

  他想起那个铺满白光的午后,也是在这里

  往层波深处一瞥——正面的浮舟寺

  被巨型标语遮覆,旁侧与岛屿若即若离的

  拱桥奇迹般的凸现,并接通伴鸥亭的

  残基,一个诗人站在上面,茂盛的嘉树

  替代了亭台回翔的穹顶,弯折下来的细枝

  触及到他翻开的那一本早期的诗集

  褶影在纸的平面上自如地分行,而湖波涌动

  恒久不变的力量,当然不是清风的驱使

  而是源自生命根茎的洞察,一艘铁皮船

  突然启动,掀开紫色波浪……但现在

  那里已是紧密的暗夜包裹,几颗

  刺点状的光戳破晦暗,通向孤岛

  与水面平行的民国小路,木头电线杆歪斜的

  维度里,几只醉酒的萤火虫掠过冥思的湖面

  带来视觉巨大的撞击,这样,他轻易地捕获了

  水波蓝色的引力与银色隐喻的月亮头盔。

  当深邃的区域再次亮起怪鸟般鸣响的圆灯

  透过灌木阴影丛,在微弱的神秘的辐射下

  他一个人走着,这默念的湖水,这些香樟树

  这条小街,默默地竖起80年代的耳朵,倾听着。

  无念岛

  我们乘出租车去城北听一位诗人讲课

  路边隔栅悬垂的吊篮伸出椭圆的叶子

  我与司机攀谈直到下车——你沉默着

  脸朝向车窗外变迁的景物,光线也在

  脸上不断变化。我像陌生人那样穿过

  现代校园,留下你呆在原处等待同伴。

  傍晚的校园一抹彩云逗留在雕像后面:

  穿过水泥小道就像无念岛上迎面而来

  的水汽组合成的透明,万物浸浴晚光

  的洗礼:而马兰花的小脑壳在大片大片

  荻花的海洋的间隙内拨奏微蓝的低音——

  回过头后视镜里的那只孤雁还在原处。

  多层次的鸟鸣

  第一层鸟鸣融化了地上蝴蝶翻飞的侧影

  老人坐在椅子上,俨然就是帝国的中心

  被灰色寂静编织的纱窗包裹的晚年蜘蛛。

  在午后的假寐中时间的线条波浪状摆动

  声音开始降落,结束了那小片竹林沙沙

  的冥想与钟表冗长的摆动。长廊的尽头

  另一只鸟的叫声带着急促的危险的信号

  老人倾听,一片叶子从树枝上松了下来

  他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围墙的另一面

  第三只鸟粗哑的嗓音快乐地叫着,老人

  睡着了,在往事的眩光中他通过一节节

  追忆的火车车厢。我就是那个站在后面

  间接感受鸟鸣变奏的人——在怡兰小区

  健身场的午后——那不断晃动的树荫内

  椭圆形的空虚——我一直在它们的后面。

  楼道口的桂花树

  快接近楼道口的时候,我再次闻到

  一股浓郁的暗香。从对面楼层纱窗

  内滤出的米黄色条纹状的光,轻溅

  在独一的枝条上——她也许在回顾:

  只剩一截树桩的同伴们,那是数月

  以前园艺工人的杰作,这条唯一的

  手臂也是。我走近一点,微微仰看:

  理想的幻觉暗合于宇宙金色的花瓣

  她怎样在密集的时间轨道里自我循环

  ——并赋予对立的黑暗以晚期的形状。

  一只写作的飞蛾

  甚至,那只穿过透明的墙体

  撞击尖叫的节能灯的小生命

  也是别人提前看见的

  那么,什么才是自己?

  水泥地上追随他的只有驼背的影子

  以及阅读黑暗的窗口

  他蹲下身,影子也蹲下来

  一种同质化的孤独

  仿佛是在与永恒的虚幻为敌

  为了看见那唯一一次

  接近“真相”的显现……

  那只飞蛾完成了古老地盘旋

  趴伏在书桌上——两片扇状的阴影。

  清江道中

  ——读向子堙《酒边词》

  回廊的结构第一次出现

  在浑圆句组合的集子里

  车窗外,暮光下垂到壮丽的江面

  两侧的景物不断变幻

  白日推迁,崭新的城市出现

  分水岭的枯树分流出汉语的新枝。

  五年前,他来到清江

  为了追寻《赣西千年诗学备忘录》中

  那位途经火夜,战乱,归隐原乡的同行——

  他逗留在第3章第68页,散出圆形光辉。

  雨中的药工

  摧毁它们肉身的

  是水泥钢筋构成的道德框架

  以及像我这样聒噪而无知的人。

  还没有说完,遭遇了一场丰沛的夏雨

  清江在灰色的流变中呈现出它的开阔。

  一个老人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

  江流涌入他凝聚的黑瞳。

  我几次叫他进来避雨

  他没有回答我

  甚至,我害怕他会站起身来

  相对于他,我才是那个没有生命的人。

  閣皂山中读朱熹诗碑

  流水的鸣响穿透深林对我们

  合围……在蹊径的中途倾听

  一位古代哲人石碑上的声音。

  两处隐晦于幽涧深处的典故

  像他反复强调的秩序与道德

  这同样也考验着我们的心智。

  上游,缜密的雨突破山岚的

  幻象,触摸将要满盈的水面。

  银鱼

  窗帘拉开,几公里宽的紫色湖面上

  一只废船孤零零地背对霞光的倾诉。

  他翻开《伊利亚特》,永远只读到第一卷

  他等待一个人的到来,她披着黎明的风衣

  穿过幽暗的小街,街灯的斜视下闪耀着

  美丽的脸……玫瑰色的时间极速地消逝。

  那是他们第一次途经这片辽阔的水域:

  一条闪电的银鱼与另一条闪电的银鱼。

  幻灭

  一束黑暗的强光,注射进悬窗

  霞光的大厦开始倾斜、瓦解,然后是幻象:

  一朵激烈的云连接另一朵激烈的云

  譬如甜蜜的道德覆盖一层正义的狂欢。

  他的后面是按照星辰序列的经典

  ——这些消失在书中的对话者

  似乎也面临相同的困境。

  没有声音,深渊般的幻灭

  令他陷入喧嚣的波动中沉思:

  写诗何为,诗人何为,没有人回答他。

  巨变

  读到中途,他意外地瞥见:

  两公里外的高架桥上,

  一排口径很小的圆孔

  潜伏危险的白光,

  因为它们的存在,

  加深这粘稠的黑夜。

  而前段时间,在鲁力的家中聚餐,

  朋友们正在谈论希腊诗人里索斯:

  他突然起身,从客厅走向阳台。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左右,

  从十一层看附近高楼的侧边——

  灯光组成一张密网,瞬间都在巨变。

  防盗网的里面

  外面的光线突然起了变化,

  鸣叫声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已经不记得:

  小区楼下的那一排含笑树——

  在叶丛与细枝之间

  往返的穿梭、蹦跳的

  那两只微型的音响;

  它们发出清晨的声音,

  缓解过手推门途经轨道

  所带来的震颤全身的沉闷的声音。

  现在,它们在草坪上啄食、戏耍,

  在静置不动的空调上唱歌,

  透过没有清洗过的灰色纱窗,

  它们又并排地出现在

  合金防盗网外面的横杆上。

  新叶

  出了楼道口,他才知道

  窗前魔幻般的影子是它们:

  深色的,在下面。

  浅色的,在上面。

  桌上的门环

  瓷桌上,事物的投影

  因为没有颜色,而更加清晰:

  他看到很多条鲤鱼,

  在回忆反射的水池里搅动着

  那种短暂的、模糊的快乐:

  其中一条,探出了桌面。

  会饮之后

  诗仍是,环绕他们的主题

  现实世界,被隔离在外面。

  当他们开始谈论,他用小瓷勺

  舀起了一块白光,结了冰的。

  众人散去,郊外的夜晚

  后退至黑暗流动的视野。

  而高架桥上那排变幻形状的灯

  始终在他面前,发出轰鸣的低音。

  黑暗中驯马

  后来,他沿着灰白的坑道奔跑

  山岗、丘陵、阴渠,以及

  池塘几何形的透明

  后撤到闪耀的圆弧内

  进入落日金色的中心。

  然后,在另一种深邃(隧道)里飞驰:

  像小时候慢步小跑

  围绕自己的影子旋转……

  然而,隧道无限地延伸——

  黑暗的前面还是黑暗。

  第一个月亮

  子夜时分,他还在小区

  密集的楼栋之间,

  寻找回家的路。

  这是搬过来的第一天。

  隔着暗处的小路与微型灌木:

  恍惚就是那只从灰尘中跃起的灰蛾,

  执着、激烈、蓄积了全身的力,

  对漩涡状的命运狠狠一击。

  它涌向灯柱间寒冷的火焰,

  像他们那样扑向自己的幻觉

  然后,痛苦地在欲望的炉火中翻滚,

  再然后,燃烧成条形的灰烬。

  那是前年的秋天,他在煤场空地上所看到的。

  而现在,他用手机微弱的光,

  一个楼道一个楼道摸索

  向迎面走过来的一个

  又一个瞎子问路。

  在上面,尖顶建筑的右侧

  是春天的第一个月亮。

  第一个晚上

  应该是晚上九点多或十点钟

  他们出了旅馆

  沿着建设路——

  那条九十年代的街道

  进入巷子靠左手的餐馆

  在灯光昏暗的小店里

  点了两份炒粉,她特意端来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肝汤……

  而过了这么多年,现在

  是新年的第一个晚上

  他在屋前的旷野上走着,孤独地走着

  想起那碗冒着热气的猪肝汤

  也感到一阵莫名的闪烁。

   伴鸥亭札记

  生活中所有的实物,包括支撑我们存在的无限的虚空,都在等待我们引入诗中。而我们的写作就是通过长期的修炼,获得一种穿透实物外在的能力,抵达这种包含本质的无限延展的虚空(这种虚空可以理解成时间、传统、宇宙的秩序),也许这种虚空才是真正的永恒的具体。

  有时候觉得语调是一种背景,高于诗中的意义、结构、修辞,类似于每天经过的那条澄澈的秀江,既是现代的也属于一种古典(传统)。西方的那些杰出诗人(比如里索斯与卡瓦菲斯)那种轻逸与低音是有古希腊背景作为支撑的。如果仅仅是抒发个人的咏叹与日常所见,那也许仅仅是一种表层的油彩。没有一种传统作为背景,而所写的诗技艺上又无法符合未来的美学(即富有启示性),那么诗的意义何在?是的,都在追求一种“真实”,难道我们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都是真实吗,也许那些看不见的,听不到的,触摸不到的,才是真实的支撑。

  当你重新发现它们,它们才存在。

  真是一种秩序,美是最高的秩序。

  诗是抵抗某种独一而强力的声音,像俄罗斯白银时代那些诗人,因为不屈服,将个人的力量与潜能发挥到最高极致,我们的写作需要找到一种既是技术又是身体(有了身体才可能有精神)榜样作为指引,像他们那样获得一种精神向度,将国家与个体的苦难酿制成辉煌的诗篇。

  阅读是认识自我的一种方法或视角,而支撑写作本身是自我的“辨认”,“确立”,同时要将这种阅读的经验转化成既回返过去又朝向未来的一种背景。

  作为一个诗人必须要具备一种克服自身的趣味与偏见的能力,多树立几个参考系(杰作),不断地修改与磨损“自己”。

  怎样写并不重要,关键是保持阅读、思考、写作三者的活力,持续而且不断地加强,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焕然一新。

  扎实、稳健、清晰,修辞与技艺呼应着一种生命的真诚,这才是诗的基石。

  宋人山水画,那种丘壑、溪涧、深林,都有曲折之意,颗粒、线条、细部都做到饱满而平衡。平衡绝对不是静止,而是多重激荡间的宁静。

  是内力,不是外在的力,一切艺术也许都是一种水到渠成的(溢出),同时也携带一种偶然性的(神秘,即蕴藏发现的空间),这种偶然性是建立在每天持续训练的突然喷发,所以写诗绝对不是提前设定,它只是提前给你准备,所有的准备只为你那种突然打开(决堤)的一刹那,像清晨的霞光冲破云层的那一瞬间。

  希尼的诗,他不仅仅是生活气息,而是他捕获了一种最本质的东西,即有效(有效,也包含了速度与简洁的意思)的时间与空间。

  跳跃而没有完整的意识,那就是碎片。从这个角度来看,沃尔科特与史蒂文斯具备了一种巨大的整合能力(完整的意识)。

  应该学习那些有启示性(成长性)的诗人,而不是断裂或突然闪烁的天才,因为他们毕生所塑造的晚期风格像山脉一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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