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原谅的背叛

　　1，李志加了会班儿，天就黑透了，好像泼了墨，一眼望不出去。宿舍离工厂不远，正常的话，有个十多分钟差不多就走到了。可是，今天的李志，步子慢得像是在挪。风穿透了大衣，李志冷得缩头抱肩。他在路边一个小吃店，买了三斤包子，嘴上叼支烟，继续往宿舍方向走。离宿舍越近，李志的心里越打鼓，隔着厚厚的衣服，他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宿舍是一排简易平房，是水泥厂里老工人的福利。工人们成家，慢慢搬出了宿舍区，宿舍区慢慢荒凉下来。看到那排简易平房黑黢黢一片，没有半点星火，李志的心里存了侥幸。“没准不在了吧。”李志放轻脚步，站到窗户跟儿，压低嗓子，轻轻叫：“二牛，二牛……”没有动静。李志摸摸门，锁还在。他点着打火机，就着亮光，将钥匙捅进了锁眼。门一开，一道寒光横在眼前。寒光后面，半张黑脸在跳动的火光中隐现，黑脸上，两豆惊恐的、绝望的目光，鬼火般灼烫李志的内心。半张的嘴里，半颗门牙显得滑稽突兀，直戳李志的心。“二牛，是我。”李志头发根根立起，后背吓出一片冷汗。“我给你买了包子，快吃饭吧。”说着，李志伸手去开灯。“不许开灯！”二牛的声音沙哑，仿佛从地狱里冒出来。“你傻呀！”李志愠怒，“我平时回来就开灯的，现在不开，不是反常么？”二牛想了想，让开身子。灯亮了。二牛蓬乱的头发打着绺，黑丑脸残留着惊恐气息，狐疑的目光不经意往李志身后打探。二牛坐到一张木桌前，开始吃包子。大概饿坏了，噎得他眼泪直冒。李志翻出头蒜，倒了碗水给二牛，也坐在一旁，不作声吃起来。一时间，屋里响起两个男人的咀嚼声，喝水的呼噜噜声。“你想好没有，打算怎么办？”吃完包子，李志丢给二牛一颗烟，问他。二牛抓起烟，放在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到：“我想了一天，李志，我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你，所以，我投奔你来。但是，你这也不能久留。你帮我凑点钱，越快越好！我往南跑。”李志将手里半截烟捻灭在桌子上，看着二牛，应道：“行，明天我去取钱。”2，二牛躺在李志的单人床上。李志半倚靠在一个破沙发上，脚底下蹬着个凳子。黑暗中，数着彼此的呼吸，尴尬满屋。“二牛，到底咋回事，你……说说？”二牛没说话，但是大志感觉出二牛的犹豫。“你……把谁……”过了好久，二牛才说：“我对象。”大志的脑子“轰”一下，眼前浮现出小娇那张寡白的脸，那总是湿漉漉的眼睛。“啪啦”一声，大志脚底下的小凳子倒了。“你咋啦，大志。”二牛黑糊糊的身影从床上坐起。李志努力平息自己内心的波动，“没事，腿麻了，活动下，不想把凳子踹倒了。”床“吱呀”一声响，二牛重重倒下去。夜的寒潮从门缝、窗户缝涌进来，层层钻头李志身上的厚大衣、厚棉被，一直钻进他的心里去。李志浑身颤抖，打摆子一样。他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窝进沙发里。大志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眼泪沿着眼角，流下去，流进耳窝里。3，四年前，李志读高三，班里转来个外乡的复读生，就是小娇。小娇跟李志的那些女同学不同，身上带着点城市人的气息。后来，李志才知道，小娇的家靠近县城，跟他们这些山里头的孩子明显不一样。小娇是个独立的存在，女生们不喜欢她身上那种优越的气质，集体采取了隔离手段。小娇试图跟某个同学示好，但是被无视，拒绝。小娇也就接受了被孤立的事实。男生们远远地观望着，心里头像有小虫子爬，痒痒的，却也不敢对小娇表示什么。小娇身上那种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神秘气质，让他们喜欢，却又恐惧。还有，本地女生虎视眈眈的目光，也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那年四月，一件小事将小娇推到了李志的面前。周末，学生们鸟兽般四散。李志骑着破自行车出校门不久，看见小娇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在走。李志很奇怪，放学已经不早了，都离家挺远的，赶紧骑车赶到家里都会黑天，小娇怎么会走着呢？超过小娇不远处，李志一拧车把，转了回来。“嗨，你怎么不骑车走？”李志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早跳的“扑通扑通”的，脸都红了。小娇抬眼看着李志，那湿漉漉的眼神一下子看到李志的心里去。“车子坏了。”小娇细声答。李志仔细一看，原来是车胎没气了。“怎么不打气？学校有气筒。”“打了，不行。”李志想了想，“要不这样，你骑我的自行车走，我把你车推到镇上去修。”小娇犹豫着：“我，我自己去修就行。”“你推到镇上，等修车，再折腾回来，天都黑了。”李志心里急急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萌发出来。“这会，也没回家的班车了。”其实，李志想说，“天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小娇仿佛听懂了李志的心里话，终于点了点头。经历过那件事后，李志跟小娇之间，藏了个秘密，两个人课间偶尔的对视，两个人听到可笑事情的相互一笑，都充满不为人知的默契与快乐。那个春天，对于李志而言，是一个特别的春天，遍山的杏花，梨花，每一朵里都能看到小娇的笑脸。这个粗心的孩子，甚至从春风拂过的瞬间，都能从裹着花香、草香的风里，分辨出属于小娇的香甜气息。高考过后，李志和小娇都没有考上大学。但是两人却好上了。3，李志听见二牛粗重的呼吸，他知道二牛没睡。李志的心里乱腾腾，如翻滚的开水，他也睡不着。如果昨天知道，二牛杀得人是小娇，他肯定早就去报案了。即使不报案，他也不会让二牛留下。可是现在，已经晚了。昨天，自己真该问问二牛的。李志心里头暗暗抱怨自己。昨天二牛敲开自己宿舍门的时候，已经凌晨，离自己起床时间也不差多少。二牛是被一团寒气裹着，滚进李志房间的。几个平米的小屋子，立刻阴寒起来。“李志，我……杀人了……”二牛只说了这一句。李志惊得张大嘴巴，任凭凉风灌进嗓子眼。他才发现，二牛身上脏兮兮的，身上满是被溅到的……血。那血，已经干硬。再看二牛，眼睛闪着兽性的光，两颊深陷，嘴唇全是起的干皮。“怎么了？怎么了？”李志问。“你先别问了。”二牛疲惫不堪，“我先睡一觉，我要困死了。”二牛说着，拉住李志，“李志，我能信的人只有你了。你，不会去报案吧？”二牛的眼里头，装着满满的信任。李志从二牛的眼睛里，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他虚荣地说：“我哪能去报案呢。咱兄弟……”二牛拍着李志的肩膀，咧嘴笑了下，可是那笑，比哭还难看。“我就知道，你李志永远是兄弟。”二牛说着，就要往床上倒去。李志忙拽住他，“脱衣服！”李志把二牛脱下的衣服装到一个袋子里，往旮旯塞了塞，又找个盆子扣在上面。“李志，你去上班，正常上班，别管我，我先睡睡。走时，记得锁门。”李志看着二牛倒在床上鼾声就响起来。李志才顾得上思考，害怕。二牛杀人了？杀得谁？自己这是包庇杀人犯呀！一旦二牛被抓，自己也要坐牢的呀！一整天，李志脑子里都是想着这件事，恍恍惚惚的。女朋友兰兰故意在他面前晃几晃，他都没想起去讨好，认错。李志脑子里两个小人打了一天架，打得他头痛欲裂，晕晕乎乎就到了下班时间。在买包子的那一瞬间，李志做了决定，不报案！4，李志和二牛，是从小一块儿光着屁股长大的。二牛人长得孬，可是够义气。小时候，李志身体差，虽然个子高，却总是受欺负。是二牛，一路拳打脚踢，巩固了李志不受欺负的地位。小学五年级，二牛为李志打了一场狠架，门牙被磕掉了半颗。没修没补，就那样一直缺失着。李志曾经发誓，等自己工作赚钱了，就给二牛补上这颗牙。上初一那年，他们几个男孩子去水库玩，李志被男孩激下水，却体力不支，差点淹死。是二牛，不顾一切跳下水，捞起李志往岸上游。李志惊恐之下，抱着二牛不撒手，拽得二牛也直往水下沉。二牛情急之下，给了李志两拳，打蒙了他，才半抱着李志游到岸边。几个人都吓坏了，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可是李志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二牛拽回来的。他曾私底下对二牛说过：“将来，有用得着我李志的地方，兄弟你尽管张嘴，我李志说个‘不’字，就不是人！”时隔五六年，二牛来了，求他来了。他纠结，犹豫，衡量……他能说个“不”字吗？他能对二牛说，可是他能对二牛爸说吗？李志爸走得早，是他妈一手把他拉扯大，其中甘苦不用赘述。这么多年，是二牛一家，接济他们家，才过来的。那年，李志妈得病，要做手术，李志只有抱着妈哭。李志妈也想狠心不治了，可是望着怀里的李志，李志妈心狠不下去了。二牛爸听说了，给李志妈筹了钱，还让二牛妈去照顾李志妈。李志妈好了后，经常跟李志磨叨：“我这命是二牛爸妈给捡回来的，志啊，将来，你一定要报答你叔和婶子。”李志心里想：我的命也是二牛给的呢。二牛爸看好李志，经常对二牛说：“你跟李志学学，将来肯定有出息！”转脸又对李志说：“志啊，将来你们哥俩要是在一块干事，你得多照顾照顾二牛，他个笨货。”李志不会说漂亮话，只是在心里想：二牛就是我亲兄弟！初中毕业后，李志上了高中，二牛回家种地去了。李志欠着二牛的，欠着二牛一家的。他能去报案吗？他能往二牛爸妈心上扎一刀吗？他不能！可是，小娇呢？白白死在二牛刀下？！两年前，李志已经对不起小娇，难道，他还要再对不起她一回？5，李志和小娇都没考上大学，但是俩人也没在乎，毕竟那时候，考上的人不多。俩人偷偷好了。李志进了县里水泥厂打工。小娇也在县里一家饭店当服务员。虽然都在县城，离得不远，但是见面机会并不多，都忙。两个热恋着的男女，找尽一切机会见面，终于，在一次见面后，两个人突破了防线。小娇依偎在李志的怀里，羞红着脸，“李志，你要娶我！”李志紧紧抱着小娇，“你放心，小娇，等我攒下钱，就去你家提亲！”还没等李志去提亲，事情发生了变故。李志所在水泥厂厂长，有个女儿叫兰兰，来厂里找她爸的时候，碰见了李志。这时候的李志，虽然是个临时工，但是高高帅帅的，身上还带着一种文气，兰兰一见倾心，三天两头往厂里跑。厂长察觉了女儿的心思，找李志谈了话。无非是交换。李志跟兰兰交往，厂长可以给李志办转正，成为正式职工。如果李志干得好，将来很有可能有更大作为。李志心动了。小娇长得美，可是家境一般。他们俩在一起，日子可以想象得出来，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结婚，生子，操劳。有幸福，但是，生活的辛酸可能会更多。但是跟兰兰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兰兰是正式工，长得还行，再会打扮，看着时髦洋气。等自己也转了正，两个有正式工作的人，总比两个打工的日子好过。再说，兰兰家境不错，老爸也有权在手，对自己今后的发展能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爱情很美好。可是，人生的路很长，谁会拒绝走一条有着无尽光明前途的坦途呢？李志说，他考虑考虑。李志知道，自己说出“考虑”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选择。选择了背叛他和小娇之间的感情。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说服自己，安抚小娇。令李志没想到的是，他艰难地把分手的话讲给小娇的时候，小娇的脸白了又白，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有话要对李志讲，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白着脸，捻着自己的鞭梢，眼里噙着泪，狠狠点头，然后跑走了。李志往前追了两步，颓然停下。后来，李志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小娇的消息：她结婚了。她过得不好。李志刻意让自己遗忘过去，一心跟厂长女儿好，一年后，李志如愿转成了正式工人，分了宿舍。李志回老家的时候，一村子人都挤到他们家，夸李志有出息，李志妈脸上飞上了红晕，她儿子，没白养。只是李志自己知道，他心里头有一块，是空的。他只能等时间慢慢将那块亏空填满。6，二牛在床上辗转反侧。李志在沙发上彻夜难眠。李志终于决定，向二牛问问清楚：“二牛，你为啥……”李志没说出那个“杀人字眼，但是他相信，二牛明白。”二牛长叹一口气。“我都二十三了，就因为长得丑，相对象总也不成。这回，媒人给介绍的这个，是个二婚，二婚你知道吧！”李志心里一阵痛。他只听说小娇过得不好，之前，并不知道她离婚了。“她长得挺好看，我也就不嫌弃她离过婚。相亲的时候，她也没说不同意，我们就交往了。李志你知道，我实在，干地里活没得挑。她家的活我能帮的就帮着干，她们家说要多少彩礼，我家都出了。”“前三个月吧，她妈有病，我又出钱，又出力，帮着伺候。唉，可是你说，我就这么讨好她们家，她愣是对我一个笑脸都没有。这个，我不计较，过日子呗，踏踏实实就行。”“可是李志你不知道，一个月前，她突然提出要断！”李志心里一惊，一个月前，那时候，他曾跟小娇偶遇过。“我憋气呀，我多窝囊。不合适你早说呀，这不瞎耽误工夫吗？再说了，断也行，你把彩礼钱，给你家花的钱都给我退回来，我再找！可是她说啥：钱没了，她慢慢挣，还我。这不是屁话吗？”“不退钱，那就还处对象！我该去她们家去她们家，该干活干活。反正这门亲事，必须成！”李志握紧了拳头，他知道二牛的混，他恨不能上去砸他几拳。“这次我又跑她家去了，正巧她爸妈不在家，我就，跟她生米煮成了熟饭。哪想，她嚷嚷着要告我强奸。真他妈可笑，她都嫁过人的，因为做过孩子被人家看不起，才打架生气闹离婚的，这会，跟我装正经了。”“……”二牛还在讲，李志已经听不到了，他脑子里就响着一句话：她因为做过孩子，被人家看不起，才打架生气闹离婚的……李志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啪”一声，在黑暗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响亮。“李志你咋了？”“没事。身子压麻了，捶几下就好。”7，李志不知道自己啥时候睡过去了，做了一夜的梦。他梦见小娇在开满杏花的林间对他笑，等他走过去，却发现小娇的脸上全是眼泪。李志伸手去给小娇擦眼泪，却被人攥住了手腕，他抬头一看，是二牛。二牛恶狠狠盯着他：“李志，你动我老婆干嘛！”李志喊：“她不是你老婆！”却喊不出声，身子也动弹不了。这时候，他又看见他对象兰兰跑来，撕扯二牛的手。二牛狞笑着，伸手掐他对象的脖子。李志被自己的闹铃闹醒了。他身上都是疼的。李志收拾下，临出门的时候，说：“二牛，我今天去把钱取出来，你等天黑再走，安全。对了，你那身衣服，我找个地烧了去。”李志拎着二牛的血衣，锁好门，走了。天是阴的，有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半小时之后，警车呼啸着，驶到李志宿舍的平房门口，数十名警察持枪下车，踹开房门，将手持菜刀的二牛按到地上。二牛悲愤地喊：“李志！你他妈背叛我！”8，是的，李志又一次选择了背叛。两年前，他背叛了自己的爱情。今天，他背叛了自己的兄弟。一个月前，李志回老家看老妈，在车站等车，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娇。小娇还是像以前那么清秀，脸还是白白的，但是，明显瘦了很多，眼睛也失去神采。小娇也看到了李志，但是两个人就像陌生人一样，谁都没说话。有多嘴的婶子们指着小娇给李志介绍：“二牛的媳妇，多俊。”李志的心酸水里泡过一样。上车的时候，李志和小娇被挤到公交车最后面的座位上，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坐下。随着车子的颠簸起伏，李志和小娇的身体渐渐放松，内心防线也渐渐放松。“对不起。”李志看向小娇，他没出声，但是小娇读懂了他眼睛里的意思。“都过去了。”小娇的眼睛这样说。“我希望你过得好。”李志的眼睛湿了。“你放心，我会。”小娇湿漉漉的眼睛亮起来。或许是那次偶遇，促使小娇下了跟二牛分手的决心。无论是与不是，小娇的被害，都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到底，他李志对不起小娇。李志选择了报案。9，年底，李志给老妈买了些年货，送回去。刚刚下过一场雪，白茫茫的群山静立着，悲悯地看着人世间的悲欢。远远地，李志看见了二牛爸的身影，苍老，悲凉。李志压下冲到嗓子眼的喊声，停住脚步。二牛爸转过身，望见李志。他呆立一会，“呸”，冲着李志的方向啐了一口，慢慢回家去了李志进了自己家门，妈看他回来，眼圈红了，拉着他的手，着急地说，“你回来干啥呀！以后快别回来了！村里人都骂死你了。说你为了自己前途，灭了良心……”李志笑笑，内心一片冰冷。是的，他成了这个愚昧山村的背叛者！李志走了。没有犹豫。他要努力，有一天，把老妈接出来，他，再也没有老家。刚回到宿舍，兰兰来了。李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自从上次闹矛盾，哄了好久也哄不好女友，索性也冷战，这都一个星期了。她来，是为了分手吧。无所谓了。兰兰上前，挽住李志的胳膊：“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挺有正义感的人呢。算我没看走眼！”见李志愣着不动，兰兰搡了他一下，白了他一眼，“走啊，去我家！”李志的心，冰冻过，沸腾过，感恩过，忏悔过……他原谅了自己的种种背叛，他只是一个渺小的凡人，如同世间的一粒微尘，有时候，做出抉择的，并不是他自己，他只是遵从了内心一种无形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