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宅
P哥你好：
年关将至，不由得又让我想起了“盂兰盆节”前夕你和我说的那件事。要说现在通信技术这样发达，完全没有必要给你写这封信，有什么话完全可以在手机中聊一个明白，写信完全是多此一举。可是，提起这处房基地，不得不让我想起了过去几十年因为宅基地耳闻目睹的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北新义”堂号之下，冲东的大稍门洞里是坐北朝南的东西两院，我爷和你爷是亲哥俩，分家时东院分给了你爷，自然冲东的大稍门洞划归到了东院，自此后我家改走漆黑狭长的西院北门，这都是解放以前很久的事了，那个时候自然还没有我们。
1990年夏秋之交，也就是我奶奶去世几个月之后，那时候我大奶奶也去世一年多了，有一天上午M叔找到我爷，就在现在我家正房的东屋，说：“叔，我东边的这处宅基地想卖掉，您要不要？”
我爷一听?隙?济淮颍?⒖趟担骸拔乙??皇亲嫔狭粝吕吹模?偎涤纸舭ぷ牛?以趺床灰?恳?
“可有一个条件……”M叔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宅基地南边凸出的那个刀把儿我想划归给G哥，这样他可以比照现住的正房向东对齐，他的院落就能方正了。北面大部分宅基地归你们，这是祖上留下来的房产，给了叔，也算没便宜外人，钱的事好商量……”
“不行！……”没等M叔说完，我爷立刻立刻把话截断：“什么，把南面的那处划出去？那是咱们过去冲东走的大稍门洞儿，你不记得吗？那个地方怎么能够划出去呢，那不等于把眼珠子抠出来卖吗？你再看看，南边划出去了，后面还有院儿吗？就是想进辆小拉车都进不来！不行…不行…，要我就全要，不能一分两半！”
M叔听完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走出了家门。
下午M叔又来找我爷：“叔，我感觉把南边的地方给G哥没什么不对，划给他，他的宅基就可以方正了；后面的卖给你们，可以冲东走门；我呢，把老宅卖给了叔，又没落到外人手中，这不是‘三全齐美’的好事吗，还有比我这样做更圆满的事吗？……”
不管M叔怎样解释，我爷就是不同意把宅基地划分出去，M叔万般无奈，只好走了。
晚上，M叔又来找我爷：“叔，南边那点地方给G哥我感觉做得没问题……整处宅基地我打算2500元卖出去，如果按照我的意思划分，南边那点地方我预计1000元卖给G哥，谁叫他特别想要那个地方呢。北面的宅基我要1500元，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咱们一家子，价钱方面好商量，钱我不能要那么多，南面的那点地方我少要G哥点，北面的宅基我也别要1500了，您就给1000块，您看这样好不好……”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爷打断了M叔的话语：“你看看把南面划出去还有院吗？”
M叔一看被挡了回去，于是只好走出家门。不一会儿把G大伯带了进来，一进门，G大伯对着我爷连连说：“叔，你就把那点地方给我行吗，叔…叔…我不是您侄儿吗？……”
这时候我爷阴沉着脸，一语不发。
吃了闭门羹，只好悻悻地走了。
这时M叔看到坐在一边的我笑着问：“小F，要是你，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要是我，东面的地方我不但不要，就连现住的这个地方都不想要，我就想出去盖新的，交通便利，宽宽敞敞的多好！”
我爷一听把脚一跺，厉声喝道：“你要是说了算，你爱上哪盖就上哪盖！”
吓得我立刻哑口无言，默不作声。
这时候M叔真有点着急了：“叔，您是我心目中位置最高的人，甚至超过了我的父亲，怎么现如今这样叫我为难？哎呀，一边是我的亲叔，一边是我的堂叔伯哥，又是我的连襟。难道说我自己的宅基，自己没有处理权了吗？”
我爷被这么一问，被问得一愣，随口答道：“你的宅基你怎么没有处理权……”
“那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了……”
“你卖吧！”
“这可是您说的？”
“我说的。”
话说到这，M叔也走出了家门。
第二天就传来消息，M叔把整处宅基地要卖给G大伯，G大伯一家子正忙活着办酒席写文书呢。
这个消息被我爷听到，立刻火了，把M叔叫进家门问：“M，我听说你把整处房基地卖给G了，是真的吗？”
“G哥说全要……”
“难道说我不是全要吗？你说说……”
M叔被问得一时难以回答，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M叔又重进家门：“叔，宅基地全部卖给你了，不过我有话在先，如果按照我的意思划分，钱可是商量，如果全要，钱一分都不能少！”
“行！什么时候写文书？”
“您看呢？”
“明天HJW集，正好买菜，就定在明天晚上吧。”
“好！”
事情就这样嘁哩喀喳定下来了。
转天我爷就让人赶HJW集购买菜品，准备置办酒席写文书。
上午，SL爷来到我家，和我爷聊起了M叔准备出售的宅基地，打算从中说和说和，依照M叔的意见把宅基划分出售。可我爷始终强调宅基的完整性，不同意划分。
无果，SL爷走出家门时我来相送，也就一直跟着走进了DP叔的家门。正当我想和SL爷聊上几句时，M叔和M婶走进了屋门，只见M婶阴沉着脸对我说：“小F，你出去一下，我和SL叔有话说。”
“哦……”我非常知趣的走了出来。
不一会儿SL爷又来找我爷，委婉地告知我爷，如果再这样坚持，文书有可能写不成了。
我爷固执地说：“写不成就写不成，晚上就当闲喝酒。”
结果晚上就真落了个闲喝酒，没提宅基地的事情，就这样搁浅了。
时隔不久我就顶替我爸来到瀛海，之后的很多事情都是听我娘跟我学的。那年初夏回家收麦，我娘告诉我：M叔没经过我爷同意，就把宅基地南边的一处卖给了G大伯，并开始准备清理。我爷见到后举起了锛锄去玩命，事情又一次陷入僵局。那次回瀛海之后的当晚我莫名其妙的被车轧成重伤。
又经过了几年，也就是我结婚的时候，“会亲家”之后M叔跟同我岳父母一起来到HP叔家小坐，M叔借机会动情地把宅基地前前后后的原委倾诉了一遍：“……我叔是我一生中我最最崇敬的人……可唯独在宅基地这件事情上让我这样为难……”
岳母每次提起都会说：“你M叔真会说…真会说…”
也就是那一年，G大伯家特别着急翻盖新房，又请人说和，我爷照旧坚持宅基的完整性，这样G大伯家再着急也无法翻盖。
这样，说和人又找到我爸，让我爸去做我爷的工作，死说活说，终于说得我爷默不作声，可最终我爸置办酒席准备把事情在桌面上做个了结时，我爷突然泛起脾气，把菜扣了一地。万般无奈的我爸只好把酒席摆到了我姐他们家……
当时现场是何情景，恐怕只有当场的每一个人脑海中能够情景再现，究竟当事人当时达成了什么样“完美”的共识，为日后埋下反反复复的种子？之后我老娘和我不止一次的提及：“这不是给小F和小Y日后找事吗？这不是给后人们找事吗……”
完事之后我爸气哼哼地来到瀛海，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小F，将来我得让你爷先把我气死！……”
在瀛海散了心回去之后买完砖打算翻盖东院，经过实地考量发现，如果按照原宅基地翻盖，再盖上冲东的大门洞，几乎没有院落了，向后错一错，房屋后的街道就会被堵死，这时又泛起了难。
这时我提议，先盖上冲东的门洞儿，落得个出入方便，至于房屋的事情，以后再说。没想到我娘的一句话又让冲东的门洞儿暂时无法实现：“……不盖房屋先盖门洞儿会出‘后续’……”虽然在我们看来这是一句极富封建迷信色彩的谬论，可面对后半生疾病缠身的母亲，我们也就无言以对了。
说心里话，当时我对我爷的固执己见也感到非常不理解，曾私下探问：“爷，是不是南边那点地方过去有什么瓜葛？”
“小F，你不知道，那是咱们老辈上过去走的大稍门洞儿……”不善言表的爷爷此时一字一句的话语，像是从口中蹦出来似的：“将来咱还要走东南门，不走北门！……” (心情随笔 www.wenzhangba.com)
就宅基地这件事儿，S叔不止一次地说：“我叔他老人家一生做的事让我以及老乡亲们都非常钦佩，但是唯独宅基地这件事做得让人不理解，无法接受……”
是呀！我当时小，更是无法理解当事人设身处地的情境，直到有一次偶尔看到了《白鹿原》那部长篇小说，被书中主人公“白嘉轩”一生命运多舛的心路历程所感染，特别是他为了得到出土“吉祥白鹿”那块风水宝地的获取途径苦思冥想，让现在的我感同身受……
是呀，提起过去走的北门狭窄道，在我幼小的心灵无比深刻，每到晚上黑漆漆的狭窄门洞显得阴森恐怖，每当进出时都要两手伸开触摸两面的墙壁，以此来避免磕磕碰碰。那时候不管是从地里收获的玉米棒子，还是从晒场上运会的麦子和豆子，当拉到家门口时，都要先卸下来一筐筐，一袋袋……像蚂蚁搬家似的背扛进院落。从牲口棚清出的粪土一独轮小车一独轮小车的推出家门，出入极不方便。每到阴天下雨时，门洞下的水道都会被柴草堵塞，大水漫过门洞地面，这个时候必须把覆盖水道的砖头掀起，以此来疏通……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又饱经战火的摧残，幽深的小巷，狭窄的通道，拐弯抹角的门洞儿，时常大雨过后浸泡出的地道口，何尝不是当时农村大多数家庭窘困的现状？
小时候经常听我奶奶和老娘念叨：“在农村最需要的就是劳动力，可咱家就是人丁兴旺不起来，结婚后好几年才有了你大姐，两年后生出一个男孩没几天不幸夭折，会看风水的你姥爷说走北门会‘拉不起孩子来’，要走东南门才能人丁兴旺……就这样咱家扒了东配房盖南房，那年你S叔家盖现在的西房，然后在咱家院子的东南角盖了现在走的东南门，通过这个东南门北拐走过道穿狭窄道才能出家门，你说说难不难走，比闹日本鬼子、汉奸时的地道还要难走……后来就有了你这个‘宝贝疙瘩●蜜食蛋’……”
自有了曾孙女之后，爷爷还不止一次的问我：“还能要吗？”
“现在的政策只允许生一个，不能再要……”
人同此心，我爷爷，作为一位从旧社会走过来，饱经世事沧桑的农村老人，在现代人看来是那样的墨守陈规、固步自封，或许他的脑海还停留在年轻时出入冲东大稍门的“北信义”，梦寐以求人丁兴盛一脉相传。也正是这样的因循守旧的思维禁锢了我爷爷发展性的脚步，“北信义”时的兴旺时时刻刻萦绕在耳畔，执着的坚守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够理解的那个时期或许实现的梦想，根本不会想象出引发了几代人思想冲突的代沟，让这个原本和谐的大家庭出现了多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2003年正月，一生不会妥协的爷爷走了，那个割舍不断情结到头来让他老人家临终也没有看到“冲东的大稍门”……
2008年初，一生最疼爱我，疾病缠身的老娘去世了。人走了，也就不在乎那么多妈妈论儿了，就这样，一开春，就把东院圈起，并盖起了冲东的大稍门。
那天，正当我们清理院墙周围时，M叔走了过来，看到我们正在向墙头上叠码砖头时，面沉似水地说：“活儿这样干不对…不对…”
我一看连忙客客气气得将M叔让进家门，此时此刻，隔着衣服绝对能够感受到M叔满腔的怨气。但是，接下来M叔所说的话，所做的事，让我崇敬之至，终生难忘：“这活儿你们都不会干，只有我干得了，一会儿来干……”哎呀，M叔在我的心中位置陡然升高（其实M叔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本来就不低），当时，让我内心更加得无比感动，这也就是M叔，他能把内心压抑的愤懑化作取之不尽的动力，低头弯腰重新清理地面，铺砖填土……干得专心致志，非常卖力，真让人钦佩不已。
这时候，MF站在自家门口开始吹起了阴风，甩开了闲话：“……改了门风又能怎么样……谁能保证出车祸……工作又怎么样……”
说得人气顶到脑门子上，抬头看了看，真想发作，可低头看了看M叔，只见他旁若无人干得热火朝天，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这个时候我真钦佩M叔的铮铮铁骨，M叔真是太了不起了，还是学M叔，利利索索的把活儿干完。
晚上坐在一起喝酒，M叔突然问我：“你听到MF说什么了吗？”
“我听到了”
“……”M叔狠狠地骂了一句，脸涨得通红，我坐的那么近，深深地能够感受到M叔满肚子的苦水与满心的怨恨在腹中翻江倒海，好似上下沸腾的岩浆几乎喷薄欲出……
“哼……！”过了许久，M叔长长地出了口气，紧接着缓了口气对我说：“小F，你猜我想吃什么，我想吃瀛海的一样特产，是用肚儿灌上制作火腿的材料，制作成心形状的酱货，下次你回来能给咱带回来吗？……”
“能…能…”我连连应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时的那一幕深深地映印在了我的脑海，终生难忘，这也为日后我抛开其他因素，和小Y平和的了结此事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其实，我每次回家都能够看到M叔来看我爸，每次送他出门时，M叔都会看着东边的院落发上一阵呆。每当看着M叔发呆的眼神，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原本快快乐乐的一大家子，却为了面前的宅基地弄得让人不堪回首。
将心比心，我特别理解M叔的心情，一边是亲叔，一边是堂叔伯哥们加连襟，两边都想搞好关系，两边都不想得罪，总想落一个三全齐美，结果却是事与愿违，心中的纠结溢于言表。
是呀，事情总要有个了解，总要有个平息，不能总是这样纠结，在有生之年把应该做的事情尽自己所能把其做完，即使闭眼也要闭的心安理得，不能无休止的延续下去……
那次过年回家，去小Y家吃鸭子。进了门刚和M叔聊上两句，小Y冷不丁冒出一句：“F哥，你们家的那副麒麟锁还有吗？是不是姐拿走了……听说和你姨家就是因为古董闹得不和，你和姐别也因为遗产闹不和……”
哎呀，这句话把我噎得，当我坐在酒桌上，看着黑褐色的鸭肉，就像小时候看着难以下咽的大中药丸子那样难受，真不知道这口噎心的饭菜是从哪咽下去的。
静下心来，有时候我会默默的想：假如命运可以推倒重来，人与人摆放的位置调换，重新鼓起万般勇气，来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撕开暗藏隐忍的伤疤……我会不会鼓起勇气来这样做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越发珍惜那份难以割舍的亲情。人生多舛，岁月多难，哎呀！当历经“大方之地”的飞来横祸的侵袭，世事沧桑的磨砺……再回首去看那段流失的岁月，哎…呀…呀！冰山一角、沧海一粟，不算事儿了…不算事儿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今二十多年来酝酿出的这颗果子摆在了我的面前，不论苦辣酸甜咸我都要把它吃下去，消化吸收。
P哥，你心宽体健，经多见广，现在什么事看上去那么超脱，聪颖智慧，遇事处理得当，这或许是小Y找你的原因。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早了早舒心。
最后，我们不妨再温习有清宰辅腹中撑船的那首《六尺巷》
千里传书只为墙，让人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弟：小F
2015-02-12 农历甲午年腊月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