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福来
康福来
废 子
康家湾的人有些疯，动不动就爱唱两句，生产队长说那是：叫花儿扭秧歌——穷欢喜。
我下乡时是生产队长到公社来接的，刚踏进生产队的地界就听见薅秧的人群中有人在唱：
那位大嫂??梗?墒嶙庇脆????鹜尥捺ム??、咣??，跑得快哟啷??
问声大嫂??梗?苄┥队脆????呀庞∴ム??、咣??，跑脱了哟啷??
生产队长说：“龟儿子康福来唱两句山歌还中听，就是要满四十了婆娘都没唱到一个。”
队长的话刚落音，一个女声就对上了：
脚印跑脱??梗?憷醇裼脆???闷鸹丶亦ム??、啷??，作留念哟啷??
“周幺婶，不要唱了，”队长招呼那女的：“来帮废子收拾一下。”
要不是周幺 婶来帮着，我真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帮我收拾好屋子后就教我用柴灶火煮饭，她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灶膛的灰要往两边刨，中间好架柴，不然就烧不燃。”
她问我：“为啥叫废子，是不热天长哪个痱子？”
我说：“废子就是下围棋时棋盘上可有可无的棋子。”
“啥叫围棋？”
还没等我回答康福来就一脚跨进来说：“围棋都不晓得，围棋就是……”
“你晓得，你啥子都晓得。”还没等康福来说完，周幺婶就打断了话：“你啥子都晓得完了为啥婆娘都没找到一个呀？啥子都懂，我看是：坡上滚到坡下——叮叮咚咚。”
康福来被搡了后并不在意，说：“我是来看知青的，知青也是读书人，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周幺婶自然不懂‘心有灵犀一点通’为何物，又拿话搡他：“又来了，那里热闹就往那里拱，走开些，莫在这里挡手挡脚的。”
她见康福来没有离开的意思，又说：“子曰：学而时习之，豆豆多炒些，先生你不打我，我拿豆豆给你?小＠鲜δ阋?蛭遥?也荒枚苟垢??小！
康福来气得脸青面黑的说：“你呀，你呀！你••••••你，撕文章揩屁股——遭蹋圣贤。”
周幺婶说：“天生一付苦瓜像还好意思叫康福来，趁早去把名字改了，不然就找棵海椒树吊死算了。”
康福来说：“要得，等我有空了扯根灯草去上吊，你们好分我那份口粮，万一吊不死你们还不是分不成，那才叫：麻雀跳到糠堆上——空欢喜一埸。”
我们生产队的社员都住在一个大院里。康福来的成份有些‘高’，是破落地主子女，刚念完三年私塾父母都得肺病相继死亡，家道也就此破落，但说话时总爱“子曰、子曰”的。
周幺婶是正宗的贫下中农，最见不得康福来“之、乎、也、者”的沉吟，说他是：“屁眼疯发了。”
那年伏旱有些重，到了栽红苕秧的时候却怎么也不下雨，大家只好担水来栽一窝淋一窝，周幺婶说：“这都是办法吗？两个太阳就晒死了。”
那是个星期天，趁着上午歇气的工夫，她招呼自己的三个儿子来‘跳水龙’求雨，说是：“我们这方出了旱魃，要‘跳水龙’才撵得走。”
康福来也赶忙去凑热闹，说：“要得，我去担水。”
等康福来担水回来，周幺婶早就用谷草和竹枝绾了三个帽子给光着身子的儿子们戴上。康福来自己也绾了顶帽子戴上，脱了衣服等着遭水泼。
周幺婶舀起凉水劈头盖脸就浇，这四个经冷水一激就满院坝怪模怪样的跺脚乱跳，恰似遭遇大雨躲避不及的样子。
康福来还边跳边吼：“哎呀，好大的雨呀，淋死个人了。”
说也奇怪，那天傍晚竟天雷滚滚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第二天栽红苕秧时，周幺婶说：“要不是昨天我们把旱魃撵起走这场雨还落不下来。”
有位社员说：“这叫：豌豆滚屁眼——遇了圆（缘）。”
她说：“这么好遇，你们没有去遇到过。”
生产队长说：“这是人家民兵拿炮打下来的。”
周幺婶说：“这就对了，要是没出旱魃国家要喊民兵拿炮打哟？把炮拿去打‘美帝’打‘苏修’要不得呀？以为国家没得事搞起好耍。”
康福来却自顾自的在那边扯开嗓子又唱起来了：
撵走旱魃??梗?铝擞暧脆???郎仙狡锣ム??、咣??，栽红苕哟啷??
他这么一带头，好多弯腰栽红苕的都站起来跟到吼。周幺婶招呼我说：“废子，跟到吼几句，活路累吗，心情还是要舒畅噻。”
我也跟到起吼了：
栽了这坡??梗?阅瞧掠脆???馄履瞧锣ム??、咣??，都栽满哟啷??
抢栽了三天红苕，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生产队长叫人把小水塘里的蒿笋掰下来，派我和周幺婶、康福来担到城里去卖。
康福来死活不愿去，说是：“你另外派个人去嘛，反正我不得去。”
生产队长不依，说：“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要是今天连你都安排不动，我这个队长就不当了。”
“队长，我上回进城遭电打了这阵脚杆都在打颤颤，说起进城我路都走不动，真的……”
还没等他说完队长就冒火了，说：“你的命才是命，那个不怕电？你说？”
他犟不赢，担起蒿笋叽叽咕咕的边走边说：“人家都满四十了婆娘都没得，父母又都走了的，要是遭电打死了收尸都没得个人。”
“没得那么恼火，”周幺婶说：“走步路吗还是要盯到路走，我不信睁眉鼓眼的就踩得到电线。还不是瞎眉拙眼的东盯西盯，以为城头有落了的。就是有，还轮得到你来捡？”
听说他去年进城挑粪时踩到了电线，被打得瘟了好多天，从此就再也没敢进城。 (哲理故事大全 www.wenzhangba.com)
生产队离县城很近，只走半个钟头就到了。他这次说是要“穿钉鞋杵拐棍——把稳着实的”进了城就故意拖在后头，就算地上有电线，也被前面的人先踩到。
周幺婶早就识透了他的把戏，说：“我不信电线还在那里等到我去踩，雷打火烧命上所招，那是各人的命。”
他还在一路咕哝着，觉得城里人很过份：“点个电灯有啥了不起嘛，电线落到地下也舍不得伸手把它挂高点，等我们这些傻农民去踩。看到人家遭打倒了，弄得一身都是粪水还围那么多人看笑话，点都不晓得同情。”
很快就到了市场，他东看一眼，西看一眼，确信周围没有电线后才放下心来卖蒿笋。队长打了招呼的：由我记帐，周幺婶收钱，康福来掌秤。
那蒿笋是连皮带壳担去的，要边剥边卖，剥出来的蒿笋白白嫩嫩的还有一股清香味，只是时间长一点就要变老。周幺婶剥了一根嫩的递给我说：“尝一下嘛，生的都好吃。”
我咬了一口，觉得泡唰唰的，还没得看起舒服，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答应：“好吃，好吃。”
才一个多钟头，蒿笋就卖得差不多了，周幺婶要和我对帐，她悄悄给我说：“我们拿钱去买 碗川北凉粉来吃，一人一碗。”
她见我有些犯难，又说：“进城来卖东西的哪个不吃点哟？瞒上不瞒下，只要我们不说，鬼才晓得。”
她又去串通好康福来，我们就收拾好东西，到附近的平小馆去买了三碗川北凉粉来吃，那三角钱的帐自然由我做。
往回走的路上康福来有些兴奋，说：“下回卖东西还派我们三个去就好了。”
周幺婶拿话搡他说：“等到起嘛，做梦接婆娘——尽想好事。”
一路上他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还有板有眼地哼起了戏文：“想当初，我本是八抬八坐。到如今，我只落得肩挑背磨……”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一路唱着。
周幺婶说他：“屁眼疯又发了，叫花儿欢喜总要打烂砂锅。”
下午，大家都挑粪到山梁上给柑桔树施追肥。
像是那碗川北凉粉的劲还没过，康福来呼哧、呼哧地挑着一担粪水没费什么劲就上了山梁，他把扁担往地下一插就亮开了嗓子：
想当初，我本是八抬八坐。现如今，我只落得肩挑背磨。盼只盼，有朝一日时运转，我天天吃肉像过年。盼只盼，有朝一日时运转，我穿两条裤子过冬天。
或许是他命里带煞，连一句‘叫花儿欢喜打烂砂锅’的咒都受不起，正当他唱得情真意切时，大队的民兵连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他背后大吼一声：“你龟儿还会唱噫。走、走大队办公室去唱个够。《红灯记》《沙家浜》你不唱，这些歌你倒比哪个都会唱。”
他被叫走后，周幺婶过来给我说：“我说嘛，叫花儿欢喜要打烂砂锅，这下有他龟孙子好受的。”
她还悄悄对我说：“我们两个要说好哟，上午吃凉粉的事是他提出来的哟，是他非要我们去吃的哟。看他龟孙子的样子，八成都要遭诈出来，我们要想好退路，反正人咬人无药医。”
我自然相信‘人咬人无药医’的话，康福来要是敢乱拱乱咬的话，我和周幺婶肯定要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反正周幺婶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是不会做损害集体利益的事。知青也不会，知青好歹都是贫下中农教育出来的，康家湾的人好面子，绝不会承认没把知青教育好。只有康福来这种破落地主子女才会想方设法地削弱集体利益的。
果不其然，还没到下午收工，民兵连长就来把周幺婶喊到一边去，叽叽咕咕说了好一歇，才来找我，民兵连长说：“你放心，你们两个都是受了他的胁迫，我已经落实清楚了，责任不在你们。以后你们都要把眼睛擦亮些，再也不要上了他的当。”
直到晚上九点多钟康福来才被放回来，他悄悄溜到我屋里，说：“连累你们两个了，我不交待就要捆起来打，没得办法呀。我从来都没做过亏心事，今天伙到起吃碗凉粉就遭了，人家吃一包盐都不?，我尝一颗盐就?了。”
他还哭兮兮的说：“废子，你不要恨我哟，我是没得法才把你们拱出来的，这才叫：割鸡鸡敬菩萨——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
那天晚上，我大半夜都没睡着，一闭上眼睛总看见康福来哭丧着脸说：“我这才是：割鸡鸡敬菩萨——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生产队长就说他：“哼！派到起还不去不去的，去了就不得了，学到挟持人拿生产队的钱去买凉粉来吃，嘴巴还硬，不拿绳子捆起还不交待。”还说要：“从他一个人的工分里把三碗凉粉钱都扣出来。”
收工的时候，我把自己那份凉粉钱悄悄塞给他，他说：“还是读书人明事理。”
过了几天，生产队要把小水塘的堤坝加高些好多蓄一点水，那几个修水塘的要队长把康福来也派去，说是：带到我们吼几句没得那么累。
那天，我们在山坡上给红苕淋粪时，康福来就带着人在小水塘那边吼打夯山歌：
（领）嗨呀那个??希?ㄖ冢┼搜??稀
（领）抬起那个大夯，（众）用力打哟 。
（领）筑好那个大坝，（众）好蓄水哟。
（领）防涝那个抗旱，（众）又养鱼哟。
…………
周幺婶听到人家唱喉咙就痒，跟着“嗨呀那个??希?搜??稀！钡暮吡似鹄矗?蝗唬??鞍Α钡奶玖丝谄?担骸肮甓?涌蹈＠幢称鹫诺刂髯优?钠て拍锒颊也坏交乖诔?枥稚竦模?俏业幕扳娑尖嫠懒恕！
2013。5。2
本文于2014年发表于《重庆知青》杂志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