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姜文:一直被误读,从未被驯服
采访姜文有多难?
全国媒体提起姜文,估计都恨得牙痒痒。姜文怼记者的文风之多变,简直可以出一本教科书。
A记者给姜文做专访,抱怨他不够配合,声称回去没法交待。姜文怼回去:没法交流你赖我?
记者喊他一声“老师”,他又怼人家:别喊我老师,我又没教过你。
C记者发问:你生活中是不是也有柔软的一面?他去搞人家脑子:你想说我是不是gay?这套儿下的。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因而他的狂妄、难搞之名也不胫而走。饶是如此,他的咖位摆在那儿,还是有无数记者前赴后继。
想必记者们对待姜文的态度也很矛盾。一方面很想去以身试铡挑战一把传说中的刺儿头,一方面又怕被秒得渣都不剩。
不但是记者,很多演员、导演也不太敢跟姜文对话。偶有交流,那句子也是斟酌再斟酌,惟恐一着不慎露了怯。
这些人里,也包括老炮儿冯小刚。
最新一期《十三邀》,许知远挑战了姜文。
原本还期待着学院派知识精英和野蛮生长的睿智导演来一场华山论剑,未料,许知远很快就落了下风。
按理说,许知远的知识储备,应付这场对话是没有问题的,况且他也用心做了准备。
但悲剧的是,他遇上的人是姜文。
姜文是出了名的不按理出牌。就算他这一次按理出了,你也很难预测他下一步会不会变线,因为他不会被套路。
于是,许知远好像又一次尬聊了……
他擅用的那些抽象概念与大词,到了姜文那里,就像重拳打在棉花上,力道全被卸掉。不是被正面直杠地否认,就是像打太极似地消解掉。
例举几组对话,感受一下两人对话的气场:
许知远:时间的长度对你来说怎么就那么重要呢?
姜文:我没觉得重要。
许知远:想象需要精确,还有主观都需要精确。
姜文:我觉得恰恰不需要精确。
许知远:或者你害怕失控的感觉。
姜文:我不怕失控的感觉,失不了太多的控。
......
为什么会这样泥?
还不是两人性情不相投呗!
姜文说自己其实挺喜欢跟写字的人对话。但是他口中的写字人,应该特指像王朔、廖一梅、述平这一路的。有自己独特又极具个性的世界观,不喜放大词,不愿被套路,也不屑装逼,这才符合姜文的气场。
姜文为什么这么难采访?因为他的频道太多,切换又快,内容又包罗万象,一般人都跟不上。
他就像一本民间百科全书,里头的知识,是他像神农尝百草一样,自行琢磨出来的。因为渠道来源太杂,而且又能自圆成一个体系,所以外人很难完全摸透。
他中戏表演系出身,戏剧理论扎实,如果外行跟他聊电影,就很难接住他抛出的知识梗。
他博览群书,文史艺哲、奇门五行都看。但他看完不掉书袋,他会凭自己天赋的理解力,将书中的吉光片羽任意剪辑组合。采访者如果是个严谨整饬做学问却不知变通的学者,一样会被他绕晕。
他的思考方法带着哲学式的思辩性,时常会有超越一般人格局的洞见。不爱思考的娱乐记者去采访他,听到那些游离轨道的言论,直接懵圈,无法接上话里机锋。
他还有一种夏目漱石笔下的『低佪趣味』,喜欢用市井语言解构高深理论。所以像许知远这样的精英知识分子,也难以适应他清奇的脑回路。
当然最重要的,是姜文太个性了。不爱说套话,也不会去迎合别人的期待。提问过于肤浅傻气,他会怼得你一脸臊。提问过于艰深晦涩,他又会一脸真诚地跟你说我不懂。
综上所述,一般人的确很难与他完美对话。反正我目前看过的姜文采访里,完成度最好的,就是焦雄屏采访他的那一期《聚集》。
焦大大是台湾学者型的影评家和剧作家,底蕴深厚,又热爱电影,对电影也有着深刻独到的理解。在这样的采访者面前,一向以狂妄著称的姜文,突然就变成了谦谦君子,斯文谦逊、有问必答,看得人大跌眼镜:这就是传说中那个牛皮哄哄的姜文?
《一步之遥》的编剧之一,同时也是姜文老友的廖一梅如是评价他:他是我见过的导演中最为羞涩的一个。
羞涩?确定说的是姜文?那个像头愤怒的公牛般,时常瞪着牛铃大眼、梗着硬颈的糙汉子姜文?
这其中,莫不是有着什么误会?
是的。其实这些年来,姜文一直在被误读。
姜文给人最鲜明的性格标签,就是他的“狂妄”。但是,很多“狂妄”是建立在误读之上的,
《新周刊》发过一篇姜文的专访,标题起得耸动:『姜文:美国电影拍得很烂也有人爱,因为美国有航母』。
乍一听,是不是很欠扁、很招骂?当时,姜文也的确因为这篇报道而被众声非议。
但事实上,这些内容是被断章取义拎出来的。姜文真正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航母只是一种隐喻。
他在隐喻什么呢?
或许可以借用他和影评人周黎明对谈时说过的一段话来解释:
『战胜国是什么意思?是把世界重新洗牌,按自己的逻辑来布置一个新秩序、新逻辑。很多人无论是否自觉自愿,都在战胜国的玩法里活着。你脑子里以为是自己的观念,其实是他灌输给你的,因此你对它丧失了批评能力。』
嗯哼,二战后,美国是战胜国,英文通行全世界,欧洲再好的电影,如果要在全球范围内传播,还得拍成英文版。
语言是有自身气质的。
作家严歌苓说:她说中文时,会显得含蓄克制,说英文时就会变得直接。如果遇到难以启齿的话,她就会用英文讲。
语言尚且如此,更何况意识形态。但很多人不愿意去理解这根源性问题,要么曲解他的原意,要么断章取义。这是误读的一方面。
姜文还容易被人误读的一点,是体现在他身上的矛盾性。
大众眼里的他,很狂很自大。但他自己却很诚恳地向许知远承认:我是个很不自信的人,不是很能明白要干嘛。
可是转个头,他又“狂”了起来。说自己晚年想做三件事:写小说,作曲子,画画。(这是想把文艺圈包圆的节奏啊)
当许知远问他有没有榜样作家时?他硬颈一梗:我还有榜样吗?没有。
大众眼里,他彪悍、强势,好似无所不能,但他也在《十三邀》里坦陈了自己的无力和无能。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无法和母亲达成真正的和解,直至她去世。这事成了他心里永远的遗憾。
这样的“矛盾”还有很多。但是姜文说了:『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这种矛盾。你认为的你,别人叙述的你,你自己叙述的你,真正的你,这四者之间,永远在产生交叉和矛盾。』
这段话,带有哲学的自我思辨。
人是社会动物,有表达自己的本能,有解释自己的本能,还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而最后这个本能,会使人对自身认识形成某些盲区。
姜文的矛盾,恰恰是在说明:一个人要真正了解自己是很困难的。所以要允许误读存在,生活是建立在误读之上的,有可能你被误读的部分就是你自身的认知盲区。
综上所述,姜文的狂,不是无知者无畏的狂,也不是知道太多后目中无人的狂。而是他通过对这个世界的独立思考,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后说的大实话。
有人看不懂姜文的电影,就一杖毙之,指他太装逼。这里又存在一种误读。
姜文曾说过:一个导演,永远在拍自己的内心。拍得越多,挖掘自己内心越深。当作品拍出来面对欣赏者的时候,就是在表达自己。
但是,他想表达的东西,很多时候不合时宜,只能借助隐喻和象征,在电影里隐晦地传达。
所以:只有面对欣赏者的时候,这个表达才能完成。没有耐心去解读的观众,自然就会看得云山雾罩。
你看,别人拍抗日片,有英雄、有歌颂。姜文拍了部《鬼子来了》,却看到了人性的黑洞。
好人也有奸滑的一面,坏人也有正直的一面。上一秒还像老朋友似地吃喝唱笑,下一秒已经扬起雪亮屠刀。平时再斯文有礼的人,只要到了特定环境,一样也会被挑起兽性。
人性,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存在。可我们现在影视剧中经常看到的,却是高尚英雄、完美父母、无暇感情......
这些其实都是反现实的。
姜文认为:极端来讲,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正常』是反人性的。
所以他对影视人物的塑造,对标的是演员于是之对自己的要求:我要演那个舞台上不常见,生活中常见的人。
好!《鬼子来了》一出来,雄鸡一唱天下白,国际上拿了不少奖,结果却在本国成了禁片。
这个社会,真正正确的话不太有人愿意听,真正正确的电影不太有人愿意去费心解读,一句“装逼”抹杀创作者所有心血,这是最大的误读。
《鬼子来了》剧照
就连许知远这样的高端观众,也对姜文存在着误读。
《十三邀》里,他反复问姜文会不会陷入自我沉溺。因为他身为一个作家,觉得人要深陷自我才会写出好的作品。
但是姜文30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在接受焦雄屏采访时,就已经用戏剧理论中的『建立一个,打破一个』和『艺术的伪真实』间离效果来阐释过这种自我质疑。
在电影里,你展现的场景越真实越好,你要建立一种幻境引领观众体验心理真实。但做为拍电影的人,不能耽溺在这种幻境里,需要抽离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质疑这份真实。
所以他在拍《阳光灿烂的日子》时,就这么做了。主人公马小军念的那些独白,就是在把自我抽离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质疑这份真实。
这部电影,不但拿了国际大奖,入选美国《时代》周刊九五年度『国际十大佳片』第一名,还直接把昆汀.塔伦蒂诺圈了粉,特意跑到中国来看望这个对胃口的同行。
昆汀和姜文
姜文在圈子里一直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他把自己定义为『业余导演』,并补充:我这个业余的,其实是正确的。
这句话怎么解释呢?
他口中的『业余』,是和『职业』相对的。『职业』导演拍电影为纯粹的工作,只要票房高,管它口碑好不好。高压线绝对不去碰,但大众喜欢的题材一定要多拍,甚至会衍生出一套流水线作业模板。
但是姜文拒绝因袭这套传统,他要自建导轨。所以他的电影风格鲜明,带着很明显的姜文式思考。历史事件、社会形态编织其中,用重重隐喻和象征去解释。让一部分人大呼过瘾,一部分人云里雾里。
他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在反叛传统。因为在他的理解中,传统有很多是糟粕,弃不足惜,所以也不算反叛。
看到姜文的言行,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法国艺术家马塞尔.杜尚。
杜尚也是个又酷又迷人的家伙,『狂妄』与谦逊并存,高调与低调兼容,还是个彻底的自由派。
他搞艺术,不屑走前人老路,也不care主流圈子风向标,永远坚持自己的想法,并敢于打破规矩、挑战权威。
这一点和姜文倒是蛮像的。两人在生活态度上也颇相似。
《十三邀》里,许知远特别认真地问姜文:你把自己陷入过特别危险的状况吗?
姜文认真地回答:我每天都在危险当中。
许知远兴奋了,紧着问:日常的危险是什么?
姜文答:起床。
视频看到这里,真想拍大腿笑。
当然,姜文的“起床是种危险”特指迫于无奈必需被闹铃叫起来的情况。尤其对于熬夜晚睡的人来说,起床的闹铃声会让人心惊肉跳、意识处于混沌中,茫然不知我是谁,的确具备某种危险性。
不过,能用这样的方式做出回答,也说明了姜文的有趣。
7月13号,姜文执导的新片《邪不压正》要上映了。
这是他根据张北海老人的原著小说《侠隐》改编的。据说是一个关于老北京的故事,一个李小龙走进了卡萨布兰卡形式的故事。听上去就很值得期待。
《邪不压正》预告篇
算起来,距姜文上一部导演作品到现在,快要四年了。这四年里,他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然而他的影响力却无处不在。 一句『站着把钱挣了』,一句『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带着姜文特有的荷尔蒙气息,一直在唤起国民的血性与豪气,还有隐约的悲情。
想说:如果你能对姜文了解得多一点,就会知道,他是个很值得珍惜的导演。因为这年头,能站着把钱挣了的导演真的不多了。
《十三邀》采访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