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色晚霞
——题记
百色之所以叫百色，是因为她出生那天，阿妈在虚灵山头看到了无比艳丽夺目的晚霞。阿妈说那天的晚霞有一百种颜色，所以百色就叫百色了。
百色当然不信晚霞可以有一百种颜色，她以为她的名字不过是阿妈随口取得，顺口而已。况且阿妈的眼睛不好，在百色五岁的时候就几乎是半瞎了，所以阿妈怎么可能看到那么远的虚灵山上的晚霞呢？
阿妈几乎看不见什么了，就总给百色讲故事。
阿妈说：“我年轻的时候在虚灵山上见到过一只九色鹿，可美了背上是九种颜色的太阳图腾……”
阿妈还说：“我看见九色鹿就追啊追啊，它太漂亮了，我追着它，根本就停不下来。当我被石头绊倒摔到河里的时候，你阿爸就出现了。他又英俊又潇洒，眼睛比忘川潭的水深邃哩。我完全被那双眼睛迷住了，就像我被九色鹿迷住一样。我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你知道吗？那双手就像太阳一样温暖。我看到他的手腕上也有一个小小的太阳图腾，不过不是九色而已。我站了起来，浅蓝色的布裙湿透了，变成深蓝色。外面很热，但山里就通常比较阴冷了。我那时候真的很冷，牙齿上下打颤。你阿爸看出来我冷，就把他身上的披肩解下来给我披上。那条披肩就是村里老人们自织自染的那种，颜色艳丽，还带着你阿爸的体温。你看，就是挂在墙上的那块布……”
百色就往墙上看，那儿是有一块布，只不过它是百色参加学校比赛获奖的染织品，其他的是阿妈眼睛还好的时候织的，根本没有什么披肩。
“看到了吧。”阿妈说：“然后你阿爸就带着我往前走，我回头看想找九色鹿，但是那鹿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爸过来了，端来一杯水，放到旁边的桌子上。阿爸没有百色高但是比阿妈高，高一点点。阿爸拍了拍阿妈的肩，把杯子拿起来，放到阿妈的手上，说：“喝水。”阿妈的声调有些不满，她说：“哎呀，我说话呢！”但是她把杯子送到嘴边，喝完了杯子里的水，然后又递给阿爸。百色偷偷看了阿爸的手腕，没有什么太阳的图腾。
阿妈接着说：“然后你阿爸带着我走到了一棵巨大的树前，那棵树有多大呢，大概有我们的房子这么宽吧。”
百色看了看自家的房子说：“啊，那的确是好大啊。”
“对吧，特别大的一棵树。我问你阿爸叫什么，他说叫灵虚，我说：“啊，和这座山的名字一样，我叫天水，和山下那条河的名字一样。”之后你阿爸邀我进了树旁边的小木屋。木屋的小门特别可爱，上面挂着一个干花环，黄的绿的蓝的紫的粉的还有白色的。屋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花，有种在盆里的鲜花，挂在墙上的干花，还有纸折的花放在桌子上，满满的都是花香，我觉得我的眼睛又亮了一度。“好漂亮。”我说。然后我就看见你阿爸的脸红了，他用手挠挠头，眼光不知道该放到哪里。”阿妈笑出了声，脸上也泛出浅浅的红晕。
“是啊。”百色也笑出了声。家里现在也全部是花，阿爸每天早上去外面采一束野花送给阿妈，他知道阿妈看不见就拉着阿妈的手一朵朵的摸，告诉阿妈那是什么花是什么颜色的。阿妈把花捧到鼻子底下闭着眼睛闻。百色也爱花，她把摘来的花夹在厚厚的书里，希望他们永恒。百色家里养了好多花，他们还有一个小花园，阿妈每天都会在花园里坐坐。
“然后你阿爸就指着一把木凳支支吾吾让我坐，然后去了楼梯上面，下来时捧着一条裙子，纯白色的布裙，绣着极其精致的花。我说‘这不太好吧，穿你妻子的衣服……’‘不不不’他说‘我还没有妻子，但是这的确是阿妈为我未来的妻子做的。这是我族的规定……总之你先穿吧！’你阿爸把裙子扔在我的怀里，头也不回地出了小屋，关门的声音特别响。我坐在屋里摸着裙子上绣的花，那些花像活的一样，我后来怎么学也没能绣出那样的花。那裙子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不大不小，正合适。”
百色见过阿妈的白裙子，就像阿妈形容的一样，花是开在裙摆上的。但是百色不知道那是不是奶奶做的。阿妈说那条裙子百色以后嫁人时也要穿的。
“我把湿掉的蓝布裙搭在手腕间，打开了木门。你阿爸正坐在树下拿着小刀刻着什么东西，我这才想起来，那间屋子里不只有花，还有很多木刻的小玩意儿。我把布裙晾在一旁的石头上，走了过去，在你阿爸身旁坐下，偷偷地看他在刻什么。你猜刻的什么？”
“你。”阿妈的床头有一个木刻的娃娃，圆圆的眼睛，辫子长长的和阿妈很像。
“哈，你怎么知道？然后我为了看清刻的到底什么，就把头低下，我问‘你刻的是什么？’你阿爸抬头，就是那一瞬间，我们离得很近，我看到你阿爸的眼睛，像忘川潭一样的眼睛，还有他眼里的我，他也一定能看到我眼睛里的他……”阿妈不再说下去，她转头看向窗户，笑得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阿妈轻声说。
“好了，吃饭吧。”阿爸走过来对百色说：“你把灶台上的饭端给那位神仙，我扶你阿妈去吃饭。”“好。”百色回答。她快步去端了饭，放在一面墙中嵌着的木板上。百色不知道那里供的是哪位神仙，只是阿爸阿妈对它都很尊敬。“也许是九色鹿呢？”百色想。
百色又快步回去，刚好看到阿爸扶着阿妈走。阿爸只比阿妈高一点点，可是这时候他看起来是那么的高大。阿爸一只手拉着阿妈的手，另一只手将阿妈揽在怀里。百色看到跨门槛的时候，阿爸牵着阿妈的手向左，阿妈就跨左脚，向右，阿妈就跨右脚。百色突然觉着那么几步路阿爸阿妈走得好慢好慢。“原来时间真的是会停的。”百色想。
吃饭的时候，百色一直盯着阿爸的眼睛看。百色记得她去忘川潭的时候，看到那个潭几乎是黑色的，水在巨大石头圈成的空间里静静浮着，水边是深绿色的，百色能看到小小的褐色鱼儿。可是阿爸的眼睛，宛若春天的白河，包含了无限的温柔。
吃完饭，阿妈和百色坐到了门前的小花园里。今天的阳光很好，花也开得漂亮，阿妈很高兴。她接着说：“后来一阵小风，吹落了树叶，一片树叶落在你阿爸的头上，我突然就笑了，伸手把树叶拿掉。你阿爸手里的木娃娃落在地上。它有圆圆的眼睛，长长的辫子垂在腰间。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辫子，问‘是我吗？’然后你阿爸脸就红了。我的脸也一下子好烫，我把手放在脸上，手很凉，但是盖不住脸上的热。”阿妈说着把自己的手放在脸上，仿佛她的脸还烫得不行。
“我们就呆呆的坐在树下。没有说话。后来我看自己的衣服干了就把衣服换上，把白裙放好之后。我对你阿爸说我要下山。但是当我要走的时候，我发现我根本找不到路。我没办法回去问你阿爸。可是你阿爸说‘没有路，下不去。’”阿妈说“这怎么可能。我当时以为你阿爸是不想告诉我。我就求了好久好久。他依然说‘不可能。’于是我决定自己下山，在山里长大的我会找不到路？我说‘谢谢。’之后转身就走，你阿爸拦住我，把那个木娃娃放在我的手里说‘带着它，跑累了它会带你回来的。’我很生气地把娃娃抛回去说：‘我一定会走出去，我不会回来的。’他没有再叫我，我就真的离那棵大树越来越远了。
起风了，风把花香吹得更远，把人身体里的热度也吹散了。百色给阿妈说要回去取衣服。阿爸就及时的出现了，他的一只胳膊上挂着衣服，另一手端着一盘点心。百色把衣服给自己和阿妈穿好后，阿爸就把小桌子支好了，还端来了茶，碧绿的茶叶在瓷杯里转动，像小小的鱼儿，茶上冒的水蒸气驱走了微冷的感觉。阿妈把杯子放在手心里，另一只手不停地转着杯子，她说：“我走啊走啊，走了很远，我明明看到村子里的白色炊烟，却无法接近它。后来天暗了，我被山坡上凸起的树根绊倒，顺着山坡往下滚，还好有一棵斜长的树使我停了下来，要不然今天就没有你了。我的背火辣辣地疼，身上到处是树枝泥土和干草，辫子散开了。我想起你阿爸说的‘你走不出去的，’我越想越委屈，就哭了起来。百色，你相信奇迹吗？”
“嗯，我信吧。”百色说。
“我也信啊。你阿爸就是奇迹。那时，一双温暖得像太阳的手抓住了沉浸在哭泣中的我。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比那天的月亮还要亮的眼睛。他说‘对不起，’我后来才明白他是为没有拦住我而自责。我根本就走不动，你阿爸就把我往他背上拦，我推开了他。知道为什么吗？”阿妈说。
“因为你觉得是你的错，是你不相信阿爸，还害得他跳下山坡救你，你是在过意不去。对吗？”百色想了一下回答道。
“一半一半吧，当时天很黑，我还满身是伤，我们根本不可能爬上山坡。我说‘你走吧，要救我明天再来。’‘那我陪你等到明天，’他说。‘你疯了吧！’我认为我不过是你阿爸随手救的一个人，他没有必要对我那么好。但是你阿爸听到我说的，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唉，’我说，‘像木头一样。’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木头娃娃，放到我的手里，娃娃一直在他怀里，很暖和。他说：‘等天亮吧。’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我们开始说话，我说我家在虚灵山下，一个叫白河的镇上，我说我阿爸阿妈很担心我，我说我就一头很小的羊，我说我小时候和阿妈在虚灵山上采蘑菇，我还说我想当医生……总之我说了好多好多。我问你阿爸从哪里来，他说他和他阿妈是逃到这里的，他没有见过他的族人，‘但是我们族人都有太阳图腾。’他说，‘后来我阿妈去世之后，我也找过下山的路，可是根本就出不去。’我问为什么是逃过来，他望着我说：‘因为我阿妈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他没有再说话，周围静下来，只能听到虫子的夜歌。”阿妈顿了一下说：“我看到他眼睛里有光在闪动。”阿妈拿了一块点心。那点心是阿爸自己做的，圆圆的小块儿，没有任何装饰，却和这样的日色天光，鸟语花香很配。
“然后呢？”百色也拿了一块点心，边吃边问。
“然后记不太清了。快天亮的时候我问你阿爸有没有见过九色鹿。他明显颤了一下。然后蹲下来示意我到他背上。你阿爸就背着我，踩着湿润的泥土和带着露珠的草，一步一个坑地向上。路上摔了多少跤，抓断了多少树枝我不知道，我就看着他脖子上的汗一层一层地累着。我在他背上动也不敢动，我也一层层地冒汗。”百色看到阿妈的头上有亮亮的汗珠。
“后来，我们终于到了山坡上，刚上去，你阿爸就身子一歪，我滚到地上，他也躺着不动。我们一直喘气，然后我开始笑，笑着哭。我坐起来，嚼了几片草药，放在他被树枝划破的胳膊上。你阿爸看着我，说‘我就是那只九色鹿。’”
“我没有抬头，我说：‘我知道。’”阿妈此刻的脸色百色看不懂，百色问了她一直不敢问的问题，她说：“阿爸是九色鹿？”
“是，从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阿妈很平静，“所以我总说我是最幸运的人。”
“那然后呢？阿爸不是说永远走不出虚灵山吗？为什么我们现在在白河镇？”百色问。
这时百色就想了，这到底是个故事呢，还是真的事情？她想听下去。
“后来的事啊，下次再说吧。快吃饭了吧，我闻到米香了。”阿妈说。百色抬眼望着东方的虚灵山，它看起来那么远，又那么近。
阿爸已经过来了，阿妈脸上露出了微笑，百色听到了敲门声，就去开门了。
百色扳这门框看到阿爸附下身子，搂着阿妈。百色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她觉得阿爸就是那只有着九色太阳图腾的鹿，一直守护着阿妈。
圆桌已经摆上了大姐和二哥都回来了。
晚饭后，百色邀请阿爸出去走走，阿爸同意了。
“阿爸，你和阿妈到底是怎么认识的？”百色问。
阿爸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星子被阿爸装进眼睛里，“那天我去山上打猎，遇到河边洗衣服的你阿妈。她过河的时候摔进水里，我救起她，然后送她回家。”
“那然后呢？”
“我见到你阿妈的时候就喜欢她了，但我又不敢随随便便去找她。我就每天在山里晃荡，希望能再碰到她，”阿爸稍微低了下头，百色认为阿爸可能是害羞了。
“碰到没？肯定碰到了吧！”百色笑了。
“那，不是碰，我在等她。我等到了，那天，她和同伴上山采药不小心掉到山崖下，我听到她的呼喊，就跑下山崖找她，然后背她上去，把她带到我山上的小屋里给她上药。”
“哦，这样啊。”
“我们坐在屋里说了很多。后来慢慢熟了。我也敢去找她了。有一次我出镇办事，走的时候送她一个木头娃娃。她送我一条自己织的披肩。我回来后就去找你外婆提亲。后来我们结婚了，阿妈就穿着你奶奶亲手做的裙子，很美。”
阿爸蹲坐在石头上“好了，故事就结束了。”阿爸说。
“就，就这样？”百色觉得这故事也太平淡太普通了，“这和我阿妈说的差的远了。”
“你阿妈的故事啊，她给你大姐说过，给你二哥说过，还有你。这么多遍，当然很精彩。我的故事就这么简单。”
“我阿妈说的是真的吗？”
“她喜欢就好。”
“嗯。”
“不过，我也看到过一百种颜色的晚霞，在你出生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