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村丨都是一见锺情
刘晓村：1969年生于成都，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先后供职于四川作家协会、中央戏剧学院。著有长篇小说《蚀城》（作家出版社）《幸福还未到来》（作家出版社），担任多部影视剧编剧、文学策划，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戏剧评论、人物专访等文章逾百万字。
都是一见锺情
文丨刘晓村
1
前阵子，朋友推荐我看了韩国电视剧《火花》。《火花》共有32集，由我最喜欢的韩国知性美女李英爱主演。表现极佳的共同主演车仁表、李景荣、赵民秀据说也是韩国的实力演员。这部电视剧真是好看，再看拍摄时间，居然是2000年的作品。10年过去了，我感觉它非但不过时，甚至这几年的韩剧都没这么好看。好东西就是经久，作为也要写作电视剧的人，可以向它学习的地方很多。韩国电视剧表现的生活面比我们宽泛得多。同样作为当代生活类型的电视剧，他们的演绎方式也比我们细致深入有意味。
《火花》写的是一对分别有未婚夫和未婚妻、不久就要结婚的男女青年，他们并不认识，在泰国的旅游中偶然邂逅。他们俩一见锺情，发生了一夜情。回到韩国后，面对各自恋人的痴情和亲人的殷殷期望，他们本来想要推迟结婚，但倍感压力。于是，他们自欺欺人地以恐婚来解释对“爱着的陌生人”的想念，并先后结了婚。
善良的他们决定不辜负婚姻的承诺，极力维持和忠实于各自的家庭。然而，婚姻毕竟是复杂的，婚姻既是两个人的结合、也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婚姻中所要遭遇的问题远远多过爱情。何况，他们怎么样都无法忘记彼此。在各种阴差阳错、偶然必然的情境之下，他们又见面了。爱情的火花重又复燃……
一年后，他们各自的婚姻到底还是失败了。历经了很多痛苦，他们终于勇敢地正视自己的感情，分别和自己的伴侣好离好散。在电视剧的结尾，他们决定遵从爱情，不再分离……
丨《火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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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戏表面看是写爱情，其实还真不是，爱情就是个引子，写的是人与人的关系。其中，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戏份不分伯仲，表现得自然深厚、感人至深。编剧的“闲笔”很多，导演和制片人很懂行地没有舍弃这些“闲笔”。正是这些貌似没有“用”的人与事，烘托出全剧的生活质感和情感氛围，为主人公的行为动机找到了充足而余韵悠长的合理性。这是生活型电视剧最需要的东西。为此我羡慕韩国同行，在我们这里，《火花》中起码有5到10个角色是不被允许出现的。
李英爱的电影我看过几部，电视剧还是第一次看，没有看过她的巅峰之作《大长今》(2003年)。李英爱在韩国娱乐圈是个异数，更别说中国了。她漂亮开阔的模样、典雅含蓄的气质、忧郁清纯的眼神，加之精湛的演技，让她在《火花》中非常耐看，越看越美。同时，在戏里，车仁表饰演一位霸道总裁，玩酷和用情都演得极其到位。李景荣扮演的医生又轴又憨，仁厚可爱。赵民秀把那种外表强势直爽，内在脆弱多疑的女人表达得淋漓尽致。总之，这几位演员加上几乎所有的配角，每个人的戏份都比较出彩，让人印象深刻。
电视剧毕竟是大众艺术，悲剧不大被认同，因而《火花》的基调细腻温馨，有惊无险，结局圆满。基本上延续着童话般历经磨难、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的模式，让观众心理充分舒展，高高兴兴地去追下一个剧。
《火花》感情浓烈，构思巧妙，细节细腻入微，矛盾冲突强烈又自然，画面制作精美……吸引人的地方真是不少。
丨李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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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一见锺情的爱情，在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播弄》中，完全是另一番结局。我们也可以称作这是电视剧和小说的根本性不同，我因而总是更加喜欢小说。已经快80岁的门罗（现在已经87岁）笔耕不缀，创造力惊人，一直维持着让人叹为观止的高水准写作。她被誉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作家之一。
门罗往往在短短的篇幅内穷尽一个人、特别是女人的一生。门罗的小说并不好读，她的文字中隐含的伏笔特别多，读者需要自行脑补的内容不少。尤其是在人生阅历方面。正因为如此，她的小说可以一读再读，每有新发现。她的文笔冷静细腻、洒脱娴熟。并且，她出生于乡村，人文地理动物自然知识异常丰富，视野特别开阔。
《播弄》中的女主人公若冰是个护士，父母双亡，她和姐姐乔安娜生活在一个守旧的小镇。乔安娜少年时患有哮喘病，因而身体发育不全，腿有点瘸。若冰对姐姐似乎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乔安娜敏感聪颖、洞察力惊人，对若冰专制霸道。姐妹俩心高气傲，轻易瞧不上别人。若冰24岁了，她在医院的同事很多都已结婚，若冰还没男朋友。生活当中最能牵动若冰的活动是邻近小城的莎士比亚戏剧节，每年夏天，她总是要去这个戏剧节看一出莎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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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夏天，若冰穿着一条厚实的鳄梨绿裙子（重要道具），搭乘火车去看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看完戏后，她太过激动，把手包遗忘在了剧场的卫生间。这下子，她连买张回程的火车票都不可能了。
绝望而神情恍惚的若冰坐在剧场外发呆，一条大狗“碰”到了她。住在附近、正在遛狗的男青年阿德齐克因此和若冰搭上了话。了解到若冰的窘况后，阿德齐克欣然表示，他可以借钱给若冰买车票……他们俩一见锺情，越聊越欢。若冰去了阿德齐克的家，他们共进晚餐。那天晚上，他们在火车站吻别。
阿德齐克来自南斯拉夫黑山共和国的一个小山村，他阅历丰富，很有魅力。他在不久前才移居加拿大，开有一个钟表铺，以维修钟表为生。阿德齐克告诉若冰，他即将要回母国办事，估计会有段时间不在加拿大。阿德齐克家乡时局不稳，通邮不畅，刚认识的两个人又都向往浪漫，阿德齐克便和若冰约定好，在接下来的一年之中，他们暂不通信。明年的今天，还是在莎士比亚戏剧节中，如果他们都没改变心迹，他们只需重复今年的每一个环节，届时在阿德齐克的钟表店见面。想想这件事，该有多浪漫、多有纪念意义……
在这一年中，阿德齐克像个影子充溢在若冰的日常生活中。若冰异常充实安定，内心充满了柔情。在浪漫爱情的感召下，若冰轻松应对着姐姐乔安娜的讽刺打压和小镇单调乏味的生活。她对病人更有耐性了，几乎是体贴入微。她得空就钻进图书馆查阅黑山的资料，还学习斯拉夫语。她这才明白，从前之所以任何男人难入她的法眼，原来都是为了等待命中注定出现的阿德齐克。
丨艾丽丝·门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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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很快过去了，莎剧节的戏票若冰已经提前订好。若冰打算还是穿去年穿过的那条鳄梨绿裙子去看戏。但是，若冰送去干洗的裙子无法在看戏前准备好。负责熨烫的女工的儿子病了，女工好几天都没来上班。若冰很生气，只好到同一家店去买了条鲜橙绿、质地更薄些的裙子（关键性细节）。老板告诉她，这条鲜橙绿裙子更好看，更时髦，鳄梨绿裙子的样子过时了。老板的一番话让若冰好受多了。
那天下午，若冰看的戏剧是莎士比亚的喜剧《皆大欢喜》。若冰按捺不住心里的期待，加上裙子太薄，在剧场的冷气中她有些冷，她决定不等戏结束，提前去找阿德齐克。
强忍激动、隔着纱门（房门已经开着呢），若冰看见阿德齐克正俯身在台前修理钟表。他没有变样，依然伟岸英俊。若冰很想拉开纱门扑向他，但女性的羞涩含蓄让她没有主动行动。她希望他能出来，看见她，拉开门，向她走来。于是，若冰隔着纱门叫了他一声。
起初，他似乎没听见她叫他，接着他抬头看见了她。他站起身来，视线却落在若冰的身后，像在找寻谁，像不认识她了一样。接着他窘迫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她，他没有直接出来，而是在屋里徘徊，似乎在想“打发”她的法子。他甚至因不知所措而变得烦闷不堪……最终，他下定了决心，当着她的面，他关上了纱门后的房间门。
若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受到了巨大的羞辱！她想冲进去找他算账，大喊大叫，像那些在爱情中上当受骗的泼妇那样。可是，从一开始，若冰就在来自黑山共和国的阿德齐克面前有些居高临下的矜持。她才不屑于“败”给他，那个小地方来的新移民……
情感崩溃之余，尚有理智的若冰宽慰自己，她只是太把他的话当真、太轻信男人，太轻信一次邂逅、瞬间的约定。也许真如医院同事所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然而，阿德齐克那一脸的惊慌还是击溃了经过一年的幻想企盼、爱情的汁液发酵得浓稠的若冰，她痛苦得不能自拔，在街角嚎啕大哭。她决定痛哭完就正视这个打击、挺过这个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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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过去了，若冰的家乡小镇变大了很多，也有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姐姐乔安娜去世十几年了，若冰已是医院的权威护理人员。她没有结婚，是本城气质最出众的几位女士之一。40年中，她和一些来自印度、埃及、菲律宾、韩国等地的男人短暂同居，也曾与痊愈后对她感激不尽的病人睡过觉。她平静自信，热爱工作。她依旧钟情戏剧，还在易卜生的话剧《海达.高布乐》中扮演过角色。现在，她居住的城市也有剧团了，但若冰还是习惯到更大的城市去看戏。
某天，医院新接收的几个重镇病人等待着腾挪病房，他们被暂时安置在若冰负责管理的科室。若冰惊异地发现，其中一位昏迷中的病人竟然是身量萎缩了很多的阿德齐克。她激动得几乎当场晕厥……
若冰迫不及待地查看了病人的资料，那人却不是阿德齐克，而是阿德齐克的孪生弟弟，他是个聋哑人。由于是聋哑病人，他的资料中对家人的介绍特别齐全。这个弟弟小时候碍于家境不佳，没有学过手语，无法与人交流，一直依赖哥哥阿德齐克照顾维生。阿德齐克已经先去世几年了，他弟弟的精神状态因而极不稳定。
简直不可思议！兄弟。双胞胎。聋哑人。若冰恍然大悟。显然，40年前，若冰那天去找阿德齐克，碰到的正是他的弟弟。怪不得他像不“认识”若冰一样，怪不得他没对若冰说一句话，而是慌张地关上了房门……
若冰不能接受这份巨大的荒谬。然而，莎士比亚的戏剧里不是有很多双胞胎引起的误会的情节吗。只是，戏中的误会是暂时性的，总有破解的可能，反而都是些大团圆的结局。那样的误会不过是命运多姿多彩的波澜。若冰的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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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处在爱情中的若冰和阿德齐克进入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如舞台般虚幻的世界。强烈的爱情使他们拥有鲁莽的自信，一厢情愿地相信一切都会按照他们的设想发展。事实上，偏离那个浪漫约定的左一步或右一步，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若冰为何不看完莎剧，约定的是看完后的时间呀。若冰去找阿德齐克时，他恰好和一年前一样，去遛狗了呢？他怎么知道若冰会提前退场。她去找他时，与他形影不离的狗就并不在家。如果不是熨衣服女工的儿子病了，若冰就不会买太薄的新裙子，她也就不会冷得提前退场，不会早于两人约定的时间出现……
当然，若冰想，就算他们没有错过，就算他们相爱，他们还是会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若冰有怪癖且哮喘严重的姐姐，阿德齐克的弟弟又聋又哑。他们怎么能在一起生活呢。难以说清那天聋哑人对若冰关上门的举动对她的一生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为此，门罗精彩地写道——“事情全都在一天里、在几分钟之内便被破坏了，而不是像这类事情往往会的那样，是经过反反复复、走走停停、希望与失望，漫长的拖延，才彻底垮台的。若是果真好事难圆，那么痛痛快快的了断岂不是更易忍受吗？
不过临到自己头上时，人是不会真的这样想的。若冰便没能这样。时至今日，她仍然是但愿自己没有错过那个机会。她绝对不想在自己的心里给命运的播弄空出半点感激的位置。不过想清楚之后她倒是会很高兴自己能有机会发现个中玄机的。也就是说，至少是——发现一切其实都并未受到触动，就在粗暴的干涉即将到来之际。它使你非常气愤，但是还是会感受到远处传来的温暖，而且丝毫不会有羞愧之感。”
这是在后来的40年，独身而有过很多男人（来自边远国家、犹如阿德齐克）的若冰对自己爱情生活的总结，即便那样的爱情只存在过一天。若冰的想法让我们仿佛听到了《火花》中“李英爱”的内心独白。面对爱情，她们的反应都一样，尽管隔着通俗和严肃艺术的区别。
丨艾丽丝·门罗与《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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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毕竟不是电视剧，门罗在《播弄》中其实并不强调这段爱情的戏剧性，她着迷于若冰的心理变化，这个偶然的爱情事故带来了若冰一生的戏剧性变化。若冰被脆弱的自我驱使鼓动，失去了获得幸福的可能；她又靠顽强的自我救赎超越了可能一路下滑的情状，不停歇地完善自己的精神世界。
门罗小说里有很多令人叫绝的心理描写。同时，她巧妙地以半个世纪以来加拿大小镇生活的变迁作为人物命运起伏的背景。
在被遮蔽了内心世界真实面目的日常生活中，爱情的通透在于让人看清自己的个性。然而，太过真实的东西往往都暗含着危险。在门罗的小说里，男人女人基本没有《火花》中的完美结局。门罗不过是通过爱情际遇，展露女人精神成长过程的复杂性，追寻自我价值时的彷徨扭曲和坚忍不拔。
有时候，特别契合自己内心的小说语言可以视作另一个自我的独白。门罗的小说语言，常常就给我以一种谙熟于心，想说，却没有能力说出的那种惊喜感觉。她的短篇小说我篇篇都喜欢。
嗯，第一次读到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播弄》是其中一篇）时，我也是“一见锺情”。
初稿于2010年09月23日
定稿于2018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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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文丨刘晓村
排版丨慢师傅
编辑丨David Lincol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