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钱”小议
（新莽布泉）
中国历代铸币种类繁多，其名称多依钱文而定，但也有一些，基于某种原因，民间会对其冠以别名。
这些另有别称的钱币，由于被赋予了一定的民俗文化内涵，因此在正常的市场行用功能之外，还具有了某种特殊的民俗功能。
民间谓之“男钱”的莽币“布泉”便是其中一例。
（新莽布泉）
“男钱”史考
关于“男钱”，目前所能查阅的最早史籍记载，是唐代杜佑的《通典》。
《通典》卷九《食货九·钱币下》载：“梁初，唯京师及三吴、荆、郢、江、湘、梁、益用钱……丰货钱，径一寸，重四铢，代人谓之富钱，藏之令人富也。布泉钱，径一寸，重四铢半，代谓之‘男钱’，云妇人佩之即生男也。此等轻重不一。”
由《通典》所载可知：
一，被称作“男钱”的钱币是“布泉”。
二，此“布泉”非北周布泉，而是南梁货币，因为杜佑不仅将此钱归于南梁钱币部分，而且下文还有关于北周布泉的专门记述，“后周之初，尚用魏钱。及武帝保定元年，乃更铸布泉之钱，以一当五，与五铢并行。”
不过，杜佑在《通典》中将被称作“男钱”的“布泉”归为南梁钱币，是个谬误。
（新莽钱币）
在中国古代货币史上，新莽和北周都曾铸行过面文为“布泉”的钱币，二者虽然钱文相同，但字体有异，新莽“布泉”为悬针篆，北周“布泉”为玉箸篆。
关于北周“布泉”，史书有明确记载，《周书·武帝纪上》：“（保定元年）秋七月戊申……更铸钱，文曰‘布泉’，以一当五，与五铢并行。”而新莽“布泉”则是史书无载，但其形制、文字与莽钱风格完全一致，且多出于新莽墓葬或与莽钱同出，故而为莽钱无疑，杜佑将其定为梁钱，明显错误。
此后历代文献之中，也多有关于“男钱”的记载，但其内容，均是基于对《通典》的抄录。
如宋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八《钱币考一》：“布泉钱，径一寸，重四铢半，代谓之‘男钱’，云妇人佩之即生男也。”
南宋章如愚《群书考索后集》卷五十九：“布泉钱一寸，重四铢半，代谓之‘男钱’，云妇人佩之即生男也。”
明代董遹《钱谱》：“自梁武帝以来有之，文曰‘布泉’，世谓之‘男钱’。……径一寸，重四铢半，妇人佩之，即生男也。”
（北周布泉）
有些文献因抄录脱漏，而造成了讹误。
如北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五百《邦计部·钱币第二》：“又有对文钱，丰货钱，径一寸，重四铢半，谓之‘男钱’，亦妇人佩之即生男。”
显然，这是编撰者漏录了《通典》中“径一寸，重四铢，代人谓之富钱，藏之令人富也。布泉钱”21字，因而错误地将“丰货”称作了“男钱”。
对此，清代金石学家李佐贤在其《古泉汇》中就明确指出：“或以丰货为男钱者，误也。”
当然也有后世学者在抄录的同时，对杜佑《通典》中的错误进行了考订，指出世人谓之“男钱”的“布泉”应为莽币。
宋人洪遵《泉志》卷十五《厌胜品》载：“右男钱。旧谱曰径寸，重四铢，悬针书，文曰‘布泉’。世人谓之‘男钱’，言佩之即生男也。敦素曰径寸一分，形制精巧，字体与货泉畧同，疑王莽时铸。”
（新莽布泉）
撒帐合欢
众多文献记载的“男钱”功能，都是佩戴可生男。
清代词人边浴礼在《绮罗香·罗帐》中则记录了“男钱”的另一功能——撒帐：
“桃笙斜展睡觉，最爱枕函茉莉，暗香霏麝。分付柔飔，不许吹开微罅。怅久隔、幽梦行云，盼重诉、合欢情话。记当日、暖撒芙蓉，男钱相对洒。”
“撒帐”是我国民间婚礼中的一项传统习俗，指新郎新娘进入洞房后坐于床上，他人把果、豆、钱等物撒在新婚夫妇身上及帐中。
撒帐风俗至迟出现于西汉，清赵翼《陔馀丛考》引宋人《戊辰杂抄》：“李夫人初至，（汉武）帝迎入帐中，预戒宫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帝与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多得子多也。”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娶妇》亦载：“对拜毕，就床，女向左，男向右坐，妇女以金钱彩果散掷，谓之‘撒帐’。”
撒帐的民俗内涵为早生子、多生子及求富贵，
“五男二女三公九卿”“长命守富贵”“连生贵子”等厌胜钱都是历代常见的撒帐钱，而本就有着生男功能的“男钱”，自然也是作为撒帐钱的极佳选择。
“男钱”与“女钱”
尽管有关“男钱”的文献记载较多，但新莽“布泉”被世人称作“男钱”的原因，从杜佑的《通典》到洪遵的《泉志》，均未作出明确说明。
蔡云认为：“物之弱小者可称为女，而壮者即可称为男。所以对女钱而言者，又有男钱也。”
“女”有卑弱之意，如“女桑”“女墙”等。“女桑”为幼小的桑树，”《尔雅·释木》：“女桑，桋桑。”郭璞注：“今俗呼桑树小而条长者为女桑树。”
“女墙”即矮堞短垣，《释名》：“女墙言其卑小，比之于城，如女子之于丈夫也。”而“男”字则有强壮之意，
《说文》：“男，丈夫也。……周制八寸为尺，十尺为丈，人长一丈，故曰丈夫。……从田力，言男子力于田也。”
中国货币史上的“女钱”是指南梁五铢的一种。
《泉志》引南梁顾烜《钱谱》云：“天监元年，铸公式女钱，径一寸，文曰‘五铢’，称两如新铸五铢，但边无轮郭。”《隋书·食货志》亦载：“（梁）武帝乃铸钱，肉好周郭，文曰‘五铢’，重如其文。而又别铸，除其肉郭，谓之‘女钱’。二品并行。”
(南梁货币）
虽然对于南梁（公式）女钱的具体形制，学术界观点并不统一，但随着镇江、南京等地公式女钱钱范及铜钱的出土，还是在很大程度上验证了女钱“除其肉郭”的特征，即减薄钱体厚度，除去面背内外廓（或仅留有背内廓）。①正因肉薄无廓，此类五铢故被称作“女钱”。
相较于南梁“女钱”，莽币“布泉”钱体厚实，轮郭具备，字风耸立，总体铸造风格更为浑雄，故而世人谓之“男钱”。如此解释也不无道理，但似乎又不能完全说没问题。
南梁顾烜在其《钱谱》中著录有“直百五铢”“契刀五百”“货布”等多种前朝货币，说明在南北朝时，世人见到前朝旧币不足为奇。
事实上，在中国古代，前朝旧币与当朝铸币混用是常有之事。
在众多前朝钱币之中，“布泉”的“男性”气质并不突出。仅就常见莽币而言，若论钱体厚重，“布泉”比不上“大泉五十”。“布泉”钱径一般为2.5-2.7cm、厚0.1-0.2cm、重3-4g，而早期“大泉五十”钱径一般为2.7-3.0cm、厚0.2-0.3cm、重7-13g，即便是中期“大泉五十”，其钱径也多为2.65-2.85cm、重5-7g。若论字风耸立坚挺，显然同为悬针篆、字体修长细峻的“货布”更胜一筹。
但为什么独独是“布泉”被称作“男钱”呢？应是另有他因。
“男钱”释疑
细观“布泉”钱文，“泉”字形似男根，而佩戴“男钱”的功能与生育有关。
由此姑妄推断：“布泉”被称作“男钱”，极有可能源于生殖（器）崇拜。
在东方文化体系中，自然崇拜与生殖（器）崇拜观念密切关联，对此，黑格尔就曾指出：“东方所强调和崇拜的往往是自然界的普遍的生命力，不是思想意识的精神性和威力，而是生殖方面的创造力……更具体地说，对自然界普遍的生殖力的看法是以雌雄生殖器的形状来表现和崇拜的。”②
生存和繁衍是早期人类最基本的群体意识，而生殖崇拜则是人类生存和繁衍本能观念的一种体现。
正如闻一多所言：“在原始人类的观念里，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而传种是婚姻的惟一目的。”③在生殖崇拜语境下，生殖器，尤其是男性生殖器，不仅被看作是神圣之物，而且还是生殖力旺盛的重要象征。
中国古代生殖观念中，繁衍的需求几乎是压倒一切的，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多生男以广继嗣，这是男权和农耕社会的必然结果。
以钱币为载体，来表达生殖（器）崇拜的原始信仰，是古代货币文化中的一种特殊现象。
如包括中国在内的多个国家和地区，其最早的货币都是天然海贝，究其原因，有学者认为就是源于生殖（器）崇拜，因为贝币取象于女阴。④
（贝币）
再如在一些伊斯兰地区，女子嫁到夫家时，要向泉水中投入一枚金钱，其目的“是为了唤起泉水中的灵以求受胎”，女子只要“浴了潜着这种灵的泉水，便会怀孕”。⑤
至于中国汉代以降将钱币与婚姻、繁衍结合起来的厌胜钱，其种类就更是不胜枚举了。
因为新莽“布泉”钱文中的“泉”字形似男根，故而民间在行用过程中就很自然地对其赋予了生殖（器）崇拜的内涵，这样，“布泉”就有了“男钱”的别称，其功能也和繁衍密切相关，即妇人佩戴生男，以及在婚礼中用作撒帐钱。
（注意左侧泉字）
关于民间对“男钱”功能的信仰，清代“先锋”小说《镜花缘》中有一段有趣情节：“（章荭）次日起来，有这些美人陪伴，天天珠围翠绕，美食锦夜，享尽人间之福。过了几时，四个美人都已有孕，忙向三官跟前焚香叩祷，各佩‘男钱’一枚，以为得子佳兆。那知四美竟生五男。章荭因儿子过多，要想生个女儿，于是又找几个‘女钱’，给他们佩著，果然又生二女。”
佩戴“男钱”不仅可以生男，甚至能够一胎双子，其功效着实显著!当然，至于小说中言佩“女钱”可生女，则显然是作者的望文生义了。
（作者按：推测“布泉”的“泉”字形似男根，非作者独创，可能是多位泉友不约而同的观点，记得几年前古交吧就有吧友讨论过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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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邵磊：《梁铸公式女钱考述——兼论南京出土的公式女钱范》，《南方文物》1998年第4期。刘建国：《论梁五诛与公式女钱——从镇江萧梁铸钱遗址的发现谈起》，《中国钱币》1999年第2期。
②（德）黑格尔：《美学》第3卷，北京：商务出版社，1979年，第40页。
③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一卷《诗经篇上·说鱼》，北京：三联出版社，1982年，第248页。
④参见彭信威：《中国货币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10页。
⑤朱云影：《人类性生活史》，上海文化出版社，1989，第186页。
本文图片由小小货泉，毗陵漢少等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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