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诗
花梨台上杯盏相立，素白光洁的釉壁上点缀着两三枝初绽新荷，之中碧叶下隐现红鲤轻俏的游姿。轻揭壶顶，炉酒注入盏中呤叮溢彩，白沫咬花间的江南春景，瞬间鲜活起来。
酒家内的灯火傍晚，俨然于外隔成不同世界。她将温好的酒盛给宗之，一直未曾抬眼。虽年岁不在以往，余光督见的竹劲身影确似先生会结交的朋友。
宗之点头以礼，细抿一口清酒，眼底是会意的笑意。这般清凉之味竟像是将雾空托着的月光含入腹中，无愧他般谪仙的人物。
“不愧是太白不时惦念的酒味……”宗之状无意的赞叹道，敛下的眼正流通审察着眼前的女子。女子没有答复，仅仅静静望着远处烟树迷离，那青溶溶的容貌。
“不觉别后二十多年了……”宗之一愣，她的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当地传来，朦胧地竟有些听不真切。他看向女子，随意拢起的发丝细看有些斑白。炉火未熄，升腾的雾气逐渐融进了她深深的眸子。
他扣紧盏杯里的酒，丝丝温热传入手心。宗之不再问话，他知道，有些故事在这陈酒传香中也渐而复苏。
团簇的月桃花生怕孤负了这如酥般的溶溶春意，开得分外妍丽。清溪三月虽比不得西湖潋滟，远望下江面粼光熠熠 ，近现的河鱼稍息吐沫换气，那柳枝垂舞间的侬乡容貌也异样美观。
这般景象当然只呈现在那画舫绫罗中的富贵人眼里，关于街巷里总蜷跪着的乞儿，巴蜀不过都是乌泱泱的一片。入暖时节河鱼多了起来，沿着清溪河道一面走着，她张望四周寻了一块视界好的当地，不住地看向河口，想要找到一个面善的摆渡人。
日光刺开层层云雾，一汪泉似的天兜着人惺忪的眼。和风一过禾穗窣窣作响，轻挠着人的脸。天与水之间，竟有些分不真切。他斜斜地卧在独舟一侧，船夫一旁静静地划着，竹桨激起阵阵浪花，层层涟漪延伸开来，远不着止境。船夫心正奇，这舟客只闲斟着一壶浊酒，闲在这河间踱着。
晨醒时分堤上的船人不太多，舟客靠了岸，她下坝跟了上去。入目是一双清凉的眸，眉色清淡。舟客投落的目光无害，递过一袋碎币。她有些惊奇地看向那份量不少的银钱，并没有伸手去接。转向一旁的船夫，她仅仅期望能借一撑鱼竿。阳光完全的散开来洋洒了整片天，浸染着扫去了顽执的余寒。眼中不掩饰地含了几分欣赏，他就站在灼眼的耀色里，笑着的眼里衔满了细碎的晕彩。 先生重她清贫却不为银钱折腰，他牵着她走过成日蜷跪的堂巷，晦暗的路上 ，一步步领她觅得了光亮。
“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她轻挑着薪火，“先生志向大，仗剑游历的那些年虽会遇些冷目，他心志却是愈磨愈烈。别后我听闻玄宗召他入长安，想着也总算磨出面了。”她眼里于往昔的欢欣像是要溢了出来。
“玄宗重太白的文墨，长安三年真是得意风发，仅仅朝政之事甚少让他触摸，挑选一别毕竟也是快活的”，宗之恐她会丢失。
“先生历来不会亏待了自己，我也放心”，她仍是闲疏的姿态，“他与旁人总是不同的。”
秋日江树涂零，出蜀居无定所，一程山水是一程故乡。初下荆门时风光正茂，先生和吴氏子醉于同路，一行载笑。午时秋风都是倦的，先生小困醒来，慵懒地倚在案几脚。忽地爱好一起，直动身子便泼墨挥毫，“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攻略在一旁向船夫索鲈鱼解馋，他顺势砸过去个小玩意，回想写道：“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刚落笔被攻略摆了一道。露天为席，风雨为露，时日里倒有了任侠天涯的滋味。
空闲时分先生耐心教她剑诀和琴艺，他偏好古风，最是推重南齐谢脁公，教她习的书多也是建安东晋遗风。落身楚地后名声鹊起，他也更加高傲自傲扬眉。一日客来邀先生参与文人宴，他并未表态，仅仅取了支墨毫在纸上大笔粗绘着些什么。客离去后她只身走上前， 熟宣上一只雄健傲然的大鹏高飞于落日之际，笔力之锋劲即即将破纸而出。
“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能够变习俗，学能够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称屈。”
她心里欢欣，先生总是以当世之务自傲的。
湖水中倒映的那张娟秀脸庞，真觉恍若隔世。熟宣上的轮廓逐渐成形，却总少了几分气愤，她苦苦揣摩，仍不知应添几分。想着先生让她对着湖中的影子画自像，便拎着画向那琴几跑去。太白正整理着琴身，见她来放下了毛掸，取过画来细看。刹那后执起墨毫，向着那画中人眼绘了几笔，瞬间那眼中便含了神采，鲜活起来。“先生画的真好，使这人物顿生神韵。”太白一笑，“像是你画的，画中的也是你，怎样反倒谢起我了？”她小心谨慎地把画卷起来，梨涡深深，“那我可得好好收起来。
月轮高挂，击罄声惊起一滩鸦雀，也不知谁人家还传来捣衣的声响。她静立在船舫的门脚边，看着先生绝代风华的身影没在越来越拥堵的人群中。她走到船栅处，月影桥痕随水纹而逝。澄净的水和清溪河相同，这桥不相同，扬州城里有二十四桥。小时分她总想着真有二十四美人在桥上吹箫该多美观。她曾觉得自己和那时的小乞儿不同了，可看着先生渐远，她发现她仍是相同眺望着先生的高度。
未曾想游至洞庭攻略病重，先生奔走寻医，她彻夜不眠看顾着，却无力回天。攻略终前朗声而笑，让先生将他草草而葬，“肉体之躯入土即为重生，不加烦琐。仅仅太白不要因而阻了你行程，纷歧路游到皇帝脚下，才是亏欠了我。”攻略走得旷达安闲，骸骨寄埋之时先生恸哭，甚是血泪尽出，指尖哆嗦着香烛都呈不住，滚烫的蜡油大片泼在身上，烙下大小的疤痕。稍稍冷静，他只用一双空落的眼凝视着她，里头什么也没装下，透过去只要她的影子。她动身盛了些洁净的水，约莫猜出了先生的意思。不觉手一颤打翻了瓢，溅湿了一身。她只着湿衣愣在原地，日光烤炽刺得人生疼。
她拎着装点好的行李向先生告别，眼前清迈飘逸的身姿真像极了画中的仙。“短短几载你终是长大了，我不能拖负了你。攻略临别最放心不下你，姑娘家无法与我风餐露宿，只会耽误了你”，他理了理她的鬓角，一如少时教她束发，眉眼里都是回想。“之子于归，远于将之”，他递与她一支点了露的新柳，蝉子叫嚣着末声，河道在她脚下沉沉浮浮，全部都是回忆落幕的姿态。
自宗之走后便再未闻有先生的消息，朝事兴与衰往往也没有清楚的界限。天宝年间社稷流连滞塞于开元之盛，民生也渐而日下，安禄山之乱也终击退了这茂盛文明的唐家天下。这些年她困于朝乱，一路向南颠沛。她却一直没再回家园蜀地，怕见是物是人非。褴褛无处而困时，她总模糊觉得全部从没改变，她仍是苟且而生的乞儿，缘由而来的东西也终缘尽而别。逃至金陵时她听闻浔阳永王璘起兵，虽心有所向却也为骚动情不自禁。硝烟不停大众有所等待，大唐许是注定气数已尽，永王毕竟仍是兵败离叛。她无意见告示肃宗严惩暴乱贼子，其间竟有先生被判长流夜郎。她心中悲戚，一路不眠不休赶往浔阳，消瘦得稿如枯苇。赶至路上又闻先生现已被放流窜，那天浔阳狱外，一个布衣女子垢面而泣，炎日灼人，泪像是要淹没了这天火。
想着先生终身只低首谢宣城，她专心曲折终到宣城安身。新唐虽懦弱，可喜朝事安靖，她接了一家酒铺，老来也得一人年月静好。一年岁除，街上红灯招摇分外喜人。年青一辈人喜凑热闹，酒铺里只三两人来斟酒，她拿着帕子细细拭着珍藏的烧春酒，污浊的眼映着柔软的灯火。刚启了封，门前便传来人声：“这可是我巴蜀的酒……”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迟迟不能回身，身子颤得凶猛。“还有我巴蜀的姑娘……”
她的目光锁死了眼前人，两鬓早已斑白，身上的袍子也有些寒酸，仅仅那清凉的眸还一如昔年，他仍是她了解的容貌。“先生……”连话音也颤得凶猛。
他们并坐门阶上，杯杯烧春借忆着故乡。篱笆上的杜鹃刚发了苞，滴露的嫩红报着春喜，像是要在心头漫开来。终身坎坷，先生毕竟也已苍苍，他的眼里总有春绿花红。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他瞳中的亮色灼人眼，“往昔离我太远了，今时竟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晨时曦照，融雪挂在枝头，透亮欲滴。太白蒙醒，眸眼惺忪还睡。案桌上枕尺压着一张素笺，小楷清隽，提撇间的笔锋细看与他相似：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怎么办怎么办。足下何如，吾哀劳，何赖，保护时否？足下倾力量，孰若别时？
先生不久便辞了世，荒诞逸迈了终身。当涂县令费心思将他的诗稿编集作序，也曲折寻到了她。他终身的心血和魂灵沉甸甸地托在她的手心，欢欣又楚切。她常翻别后日子的诗，补全短缺的时年。她最喜那首《古朗月行》，先生爱月洁白，他每写月，晴缺改变，都太白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