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乌托邦 | 校庆时的那声枪响
少年乌托邦 | 校庆时的那声枪响
盛夏午后，酷热难耐，但女人还是不习惯将系在脖颈儿上的丝带扯下来。
今天本该是去见罗医生的日子，女人盯着手机备忘录上的待办事项，皱着眉。罗医生是朋友为她新介绍的心理医生，工作室位于二环一处地价不菲的街区，女人不久前才刚去过一次。对方很专业，但还是没有用。
女人想着，在屏幕上滑了几下，删掉了全部的备忘录。
1
唐果十三岁那年，随父母从老家来到新城。入学新城中学。新城中学不大，但实行全封闭教学管理。对于唐果这种家庭，再合适不过。
校长办公室，唐果的父母诚惶诚恐的听着校长的训话，一脸虔诚。校长长相诙谐，一缕油腻腻的头发，正躺在光滑的脑门上泛着油色。唐果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嘴角忍不住一点点扬起来。
父亲见着，朝着唐果的后脑勺扇了个不重不响的巴掌。
“仔细听老师讲话！”
唐果身子一哆嗦，缩了起来，她不敢再盯着校长，只敢盯着自己那双开了胶的“Nika“使劲儿看。校长刚刚说了什么她不清楚，但现在，校长正在讲着”utopia“。
什么是utopia？
校长说，那是乌托邦的意思。
什么是乌托邦？
校长说，是理想，美好的地方。
唐果的父母不理解什么是理想，什么是美好，他们只记得校长提到，乌托邦班的孩子，可以拿到他的亲笔推荐信，顺利升入重点附中。所以，乌托邦班，是光芒万丈的人生捷径。
简单帮唐果搬完行李，父母顶着日头匆匆离开。毕竟城郊的出租屋里，半岁的弟弟还在嗷嗷待哺。离开前，除了一叠薄薄的生活费，父亲还额外留下一句话：
“好好念书，考上附中，我就供你读大学。”
2
新城中学不大，有甲乙两栋楼，甲楼是教学楼，乙楼是宿舍楼。乙一层到乙三层，住男生，乙四层到乙六层，住女生。
唐果就住在乙六的608房间。
608挨着楼梯，虽说是顶楼，可仍有半截楼梯通向不存在的七楼。听同学讲，那上面是宿管仓库。
“里面好像有鬼。”
“对，有时候半夜还有脚步声。”
“连阿姨都不敢上去。”
女生之间小心翼翼低语的模样，让唐果有些想笑。毕竟这世上，除了她父亲，还没什么能吓到她的。如此想着，唐果攀在楼梯上，探身朝上望着。
仓库光线灰暗，一切在灰尘中都显得影影绰绰。只有一把黑漆漆的铁锁和锈迹斑驳的栅栏，静静回望着她。
3
唐果来了例假。趁着体育课，捏着老师的假条回了宿舍。
小腹虽仍隐隐作痛，但唐果不想放弃这个机会。灌了两杯热水后，便穿鞋下床，一路贴着墙根溜上了七楼。唐果的好奇心太过旺盛，像极了一头困兽，稍不满足，便日日夜夜在你脑中纠缠，唐果不过是想做个了断。
七楼的铁锁和栅栏门拦不住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唐果。她敏捷的顺着栅栏爬到高处，先将头撇到一边，把一侧身体挤过栅栏门和墙顶间小小的空余，再侧脸擦着墙顶把头伸了进来，之后，用脚掂着栅栏门上的一处凸起，平衡好身体后，手脚并用的爬下落地。
靠在栅栏打量着这片“禁地”，唐果满心奇异，仿佛空降在乙楼的另一个世界之中，无数秘密正等待着她的发掘。
这里并不是传说中的阁楼仓库，而是有一条窄窄的走廊，通向一个房间。走廊里堆满了废旧的桌椅板凳，将几扇小窗子遮的严丝合缝。桌椅上落着厚厚一层灰，但走廊的地面却还算得上干净。
尽头处，大门紧闭，静如深海。
此刻，好奇心在唐果大脑中炽热燃烧着，催促着她屏气接近那扇门。但看似紧闭的房门没有给她犹疑的机会，稍一用力，便被推开。
4
房间灯光昏暗，隐约有股怪味。左面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电视，灰白色调里，是自己熟悉的宿舍，水房，还有浴室。
唐果一个电视一个电视的数过去，竟找到了自己的房间。来不及拿下来的水杯，还正静悄悄的窝在床上，等待着她大胆的主人归来。
原来，一直有人在监视这些地方，这些只有女孩子的地方。
唐果感觉脸颊一阵阵的发烫，她想象着画面里出现自己赤身裸体洗澡的模样，在水房擦洗上身的模样，在宿舍睡的四仰八叉的模样。唐果不清楚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的眼前空白一片，只剩下排山倒海的羞耻感，向自己扑面袭来。
与此同时，身后的房门被人轻轻关上，藏在门后的男人似笑非笑，伸手将那缕滑到脑门的头发撩拨到了头顶。
5
什么是utopia？
校长说，那是乌托邦的意思。
什么是乌托邦？
校长用手环起唐果，鼻尖喷着热气，在唐果的脸上若有似无的点蹭划过。
“是美好，理想。”
顿了片刻，校长补充道，“就像现在这样。”
“只要不和别人讲起这里，我就是乌托邦班的学生？”
校长将头埋在女孩儿的脖颈处一边使劲儿嗅着，一边点着头。
小小的房间，此刻热的出奇，唐果鼻尖沁出一层薄汗，像极了那日在校长办公室的模样，她想起了父亲听到乌托邦班时满脸的艳羡，想起父亲临走前的许诺，想起弟弟出生后自己黯淡无光的生活，想起了小说中大学校园里的操场青草，少年白鸽。
下体一阵猛烈的痛感袭来，唐果终于从想象的世界中抽离出来。瞪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唐果喃喃自语：
原来这就是乌托邦啊。
6
女人下车之后，站在一排排的花篮面前发起了呆。
校门早已不是之前那个寒酸模样。气派的圆拱造型张灯结彩，周年校庆的横幅彩旗在风中傲视昂首。
女人下意识的整理着脖颈儿上的丝巾，将系扣又死死的打了一个结。整个丝巾看着像是膏药一般嵌在脑袋下面，与女人身上其他的打扮毫不协调，只是让她看上去多了一份莫名的土气和呆板。
迎宾处的高年级女生朝她奔了过来。
“您就是唐老师吧！”
女人朝后退了一步，然后不自然的接受了这个称呼。
“这是咱校庆表演的节目单和礼品袋，请您收好。典礼稍后就开始了，在东操场，您跟着我来。”
女生口齿伶俐，说完这些后，热络的搭起女人的胳膊，朝东操场走去。
操场比之前大了整整一圈，新建的塑胶跑道和绿意盈盈的草坪，让人看着身心舒爽。女人随着女孩挤过外围的人群之后，匆匆走上了观礼台。标有自己名字的座位正对着操场正中，算得上是绝佳的观演位置。
与女生寒暄客气了几句后，女人坐定，朝着前后左右探去脑袋。周围不乏还有些自己可以脱口而出叫得上名字的熟人，但女人并没有聊天的欲望。她只注意到，与自己一席相隔的位置上，新任的年轻校长正搀扶着一位长者左右交际。男人春风拂面，笑眼盈盈，挺出的将军肚像是风里的那些个彩旗子，张扬又显眼。
男人朝着她的方向突然望去，女人脖颈儿一阵发麻。
这是在校那几年，她留下的老毛病。
7
典礼即将开始，男人突然落座在了自己身旁，冲着年轻的校长介绍道：
“这可是我带出的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啊。”
女人没有理会新任校长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正笑眼盈盈的男人。
“校长，好久不见。”
“是啊，唐果，你都当了大作家了。”
女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挎包里传来的手机蜂鸣声打断。她掏出手机，盯着屏幕上一串有些熟悉的号码，迟疑的按下接听键。
“唐小姐吗？我是罗医生，今天的咨询您没有忘记吧，需要我……”
男人的话没说完，女人便挂断了电话。
“大忙人啊。”
身旁的男人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像极了威严又慈祥的家长。女人身体的麻木由脖颈儿蔓延至肩膀，她笨拙的扯着那块已经被打上死结的丝巾，企图寻找着一种被覆盖着的安全感。男人倒是不在意，转过头继续和新校长寒暄着。只是当礼炮声响起时，他突然目视前方，威严赫赫，那气派使一旁的年轻校长黯然失色。
而另一旁的女人，此刻心不在焉。她小心翼翼的将右手伸进了一直按放在双膝上的挎包里，直到触碰到那个坚硬而又光滑的外壳。
8
“校长？”
女人轻轻唤着身旁的男人。这声久违的千姿百媚让男人从端坐的姿态里放松下来，也让男人被吸引着转过头去。
但只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静默地注视着他。
紧接着，枪口倏地升腾起一股白烟，并伴随一股刺鼻而浓烈的塑胶气味。
9
坐在观礼台下方的学生们此刻欢天喜地，校庆蛋糕那甜腻的气味盘旋在大家的指尖和嘴角，操场上的团队体操，正进入队形变换的高潮。
而观礼台上，两名虎背熊腰的保安，此刻正将优秀校友唐果女士，按压在地，面目狰狞。
新校长忙不迭的安排着后续处理事宜，而老校长则端坐一旁，面无表情。那枚淡蓝色的塑胶弹丸滚落在他的脚边，脆弱的不值一提。唯一拥有威慑的时刻，也不过是滑出弹道的那一瞬间。
地上的女人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只是半张着嘴巴，死死盯着被甩到一旁的那只乌漆漆的手枪。
她仔细回忆着交易的全过程，枪响，惨死的乌鸦，男人操着浓重口音的指导，自己仅剩的全部积蓄，装枪的小匣子，以及男人当着她面上好的六枚子弹。
为什么包里的手枪最后竟变成了玩具枪？
女人想不明白，此刻拖拉她的保安，动作粗暴，终于让她脖颈儿处的丝巾滑落，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在接触到夏日温热而湿润的空气后，倏地让女人的记忆汹涌起来，那个曾经埋在自己脖颈处的男人，那口鼻喷出的气息，那些属于乌托邦的日日夜夜。
10
校庆表演接近尾声。
女人和假枪此刻都被保安控制在观礼台下方的仓库里。老校长心性宽厚，一再婉拒着新校长报警的提议。
“只是玩具枪，闹剧一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何况唐果这孩子比较特殊，我听说几年前她就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东西了，江郎才尽，内心苦闷，行事难免极端，我们这些教育工作者，不就是要理解，宽容孩子嘛。”
新校长眼眶湿润，不住点头。随即叫来了校庆负责人，要求在校庆演出结束前，一定要让老校长登台讲话。
“我有什么好说的嘛，机会还是要多留给年轻人。”
老校长一边摆手，一边憨笑着接过话筒。
11
校庆结束。
老校长寻了个安静角落接通了电话。
“爸，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把枪都调包了，我能有啥事儿。”
电话那一头，传来年轻男人的冷笑声。
“这女人真够蠢，买了枪之后竟还随身带着。得亏被我察觉到了，要不然……”
“刚才警察来过了。”
“啊？你怎么没拦着他们报警啊！那女人没说什么吧？”
“死了，把包里的药都塞嘴里了，保安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
“也好，以后您也不用再担心她乱写东西，乱说话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年轻女人的声音：
“罗医生，有电话找您。”
“爸，不和你多说了，有病人来了。”
“好，你忙。”
12
晚宴之后的校园，暖风拂面。新校长搀扶着老校长，踱步至老楼前。
两栋老楼，一处是教学的甲楼，一处是住宿的乙楼。
“这两栋楼暂时不动吧？”
“不动，甲楼今后会重新装修为校史馆，乙楼则调整住宿人员，准备全部分派给低年级女生入住。”
老男人眯着眼笑了起来，伸手在新校长的手背上轻拍几下。随后，压低声音：
“行事还是要谨慎，要挑一些胆子小一些，心思单纯一些的女孩子，不要太频繁，也不要留下痕迹。”
“老师，您放心，我懂。”男人朝着身前身后望去，确认无人后，又凑近一点说着：
“今年大规模招的都是农村生源，保险，等有合适的我第一时间联系您。”
男人满意的点点头，回身望着墙漆斑驳的乙楼：
“这可真是乌托邦啊。”
“是啊，我们的乌托邦。”
微博：@牛奶monica
——作者介绍——
网络写手，著有不知名故事若干。以脑洞故事为主要创作类型，擅长人物情感刻画，文笔细腻。
已出版个人长篇小说《404公寓》（自杀公寓）。
微博著名评论人曾多次对其提出潜规则要求，肤白貌美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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