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想逃，她却还在床上呓语
（1）
他开的面包车，撞上了一个老太婆，后者当即昏迷，脑袋磕在一块石板上，血流不止。
庄虎吓傻了，直到周围的人拨打了120，然后他在人们的提示下，才昏昏沉沉地跟着上了救护车。
这一撞，把庄虎本就不甚光明的人生，直接撞进了地狱。老太婆因为颅内充血，在ICU重症监护室呆了十天，等她能转到普通病房时，庄虎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
那辆面包车是庄虎借钱买来跑运输的，为了省钱，只买了交强险，还没拉几趟货。看着躺在病床上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他真希望这是一场梦。
等老太婆稍微清醒后，人们发现她说不出话，也好象不识字，这就意味着，没有办法找到她的家属。
警察来医院做了笔录，收走了庄虎的驾驶证和行驶证，并抄下了他的身份证信息，他们警告他说，如果你跑了，罪加一等，好好照顾她吧，直到她找到亲人为止。
庄虎因此陷进了一个泥潭，进退不得，面包车还扔在事故处理大队，放一天，就消耗一天的钱。
（2）
老太婆大约六十来岁，庄虎叫她姨，给过她一张白纸，让她在上面尽量画一点有用的信息，比如她家住的地方，有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或者亲人的电话号码，他用手指头给她比划，每个数字都从一比到十，比到对的数字，希望她能够点头示意。
但是这招不灵，她尽管醒了，脑子仍然迷糊着，对庄虎的比划毫无反应，只有吃的送来时，她才能有点活气。
庄虎很绝望，不知自己还要陷在这里多久。当然，就算她的亲人来了，对他来说也不是好消息，因为他们势必会揪住他，不把他弄个倾家荡产不会罢休。
不过，那样反而会好些，反正他已经倾家荡产了，现在盼望的，不过是速战速决。
这天庄虎在医院漆黑的走廊里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他走到老太婆的病床前，久久地凝视她。
他已经想要豁出去了，既然没人认领这老太婆，那把她偷偷带走，随便丢在某个地方，可能也没人来追究。
老太婆失踪这么多天，她的家人毫无反应，可见她也是个苦命人，和他一样。
他试图上去搬动老太婆，不想，她却在睡梦里动了一下，呓语了一声：
“疼。”
（3）
庄虎问：“你能说话了？”
老太婆怔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然后又哑又涩地说：“好人，你是好人，这么多天，你都没有跑。”
庄虎苦笑，警察没收了他的证件，他敢跑哪去？
可是老太婆一恢复语言能力就急于表达感激，不停地说：“好人，好人。”
庄虎问：“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老太婆沉默了一下，然后她说：“我没家。”
天在这时已经亮了，走廊里开始有人走动，早餐车的轮子吱扭吱扭地响过，飘过来南瓜粥清洌的香气。
庄虎打来一大份粥，与老太婆相对而坐，各自捧着一只搪瓷碗，吃得热气腾腾。
这时候庄虎想，他差一点就不是一个“好人”了，尽管好人也没什么鸟用，照样穷得走投无路。
吃完粥，他对老太婆坦白说：“我没钱给你缴住院费了，怎么办？”
老太婆立刻发挥了穷人天然的智慧和韧性，她淡然地说：“那就赖到他们赶咱出去的那天。”
她说的是“咱”，而不是“我”，显然，她把庄虎当自己人了。
（4）
反正他租的房子也到期了，于是干脆住到了医院里，每晚在老太婆床边打地铺。
而白天，他和老太婆面面相觑，搜索些话来聊。但老太婆的记忆力实在是差，问起她的老家及过去，一概不知，只知道自己姓周，一个人靠捡废品为生。她也不像别的上了年纪的人那么唠叨，反而是庄虎的话比较多，他是个孤儿，活了28岁，就苦了28年，好不容易借钱买辆面包车，还以为可以改变命运，没想到又摊上这样的祸事。
他说这些的时候，老太婆的头便深深地低下来，仿佛她是他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
到吃饭的时候，庄虎便和她商讨怎样买饭才份量多又划得来，这时候她会果断地指挥他，晚点去，多要汤。
老太婆是明智的，晚去的话，送餐员往往会把盆里剩下的所有菜连汤带汁全都刮到他碗里，汤不要钱，喝够管饱。
到医院催缴费的时候，两个人更是默契，庄虎会迅速地躲出去，而老太婆则用被子把头一蒙，任凭人家叫，就是装睡不吱声。
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就算医院不赶他们，他们也赖不下去了。
这天庄虎对老太婆说：“你能不能对事故大队的人说，我们私下已经把问题解决好了，让他们把证件和面包车还给我。车子还给我了，我才能继续拉活挣钱，才能给你缴住院费。”
老太婆端着大碗正在喝粥，听到这话赶紧点头说：“好。我相信你。”
然后就是一系列的奔波，终于，证件和面包车都拿了回来，单是罚款就让庄虎取光了银行卡里最后一笔钱。
（5）
这天，庄虎没有回到医院，而是找了个二手市场，把车卖了。
然后，他就去了高铁站，想买一张去咸阳的票。他有个远房亲戚在那里开纱厂，投靠了去，也许能找个活干。
可是从卖掉面包车，到买到高铁票，他脑子里总不停地闪出老太婆可怜巴巴的眼神。
她还不能下床走路，因为欠着钱，医院已经给她停药了。每天夜里，她从嗓子眼里强咽回肚子里的呻吟，都极力压得低低的，生怕人听见。
当广播里通知去咸阳的旅客开始检票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挪不了步。
这时他明白了，自己根本没办法扔下老太婆跑路，不管当好人有没有用，这一刻，他就是想做一个好人而已。
回到医院，老太婆却不见了，问了周围的人，都说没看见。
他慌了，老太婆根本走不了两步路，她会去哪里了呢？
他疯了一般在整个医院寻找，一遍遍呼喊：“周姨！周姨！”
这时有病友奇怪地问：“原来你不是她儿子啊？啧啧！真了不起！”
病友的赞叹是真诚的，老太婆住院半个多月，他就一步不离地陪了半个多月，如果不是亲儿子，谁会这么尽心？
终于，在医院黑暗的开水房里，他找到了老太婆，他是首先看到锅炉旁边露出的一只脚，才发现她蜷缩在那里。
然后，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却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躲出去了吗？”又说，“咱欠医院钱，他们说再不给就要报警了。我……我就想趁半夜没人偷偷跑出去，这样就不会找着咱们了是吧？
庄虎费力地把她背了起来，一边往病房走，一边说：“不用躲了，咱有钱。”
（6）
老太婆终于可以出院了。
结清医院的欠款后，庄虎卖面包车的两万块钱，就只剩下三千。
然后，他俩站在医院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竟有些望而却步。
庄虎摇头，然后老太婆又说：“我会。我教你。我做得一手好面食，要不是没本钱，早就开早餐店了。”
庄虎的人生有了一个新转折。但是老太婆说，这也是她的转折，是他用仅剩的三千块钱，帮她实现了理想，她这辈子的终极愿望，就是弄一辆餐车，每天早上卖馒头。
所以，她又说：“你真是个好人。”
后来她常常对他说这句话，想起来就说。不管他是在揉面，添煤，还是在灯下数钱。
庄虎问她：“你不也是好人吗？被我撞了也没讹我，你要讹我，我只好跳楼去。”
老太婆便捂着嘴，呵呵地笑了。
（7）
老太婆没有吹牛，她做的面食真的很好，很容易引来回头客。
没有人知道他们其实不是母子，甚至有人说：“你们娘儿俩，长得可真像。”
庄虎这时便在店内的玻璃墙壁上打量自己和老太婆，明明一点都不像。老太婆笑眯眯地，一边听着这话一边数钱，数一遍还不放心，又数一遍。
庄虎恍然大悟，他们数钱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非常专注，非常用心，因为都吃过没钱的苦。
除了爱钱，老太婆还爱劳动。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一直要忙到打烊。要不是她高超的面食手艺，庄虎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去卖馒头。
为了教会庄虎做馒头，她甚至会打他，面揉得不好，她一巴掌就拍下来，说：“你不好好学，将来我死了，你怎么办？”
当然，他也没想过她会死，虽然她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觉得一个被车撞得进了icu还能活下来的老太婆，是永远都不会死的。
（8）
可是，不久，她就真的生病了。
刚开始，只是受了风寒，拖了半个月不见好，然后转成了肺炎。
在医院里，她紧紧抓着庄虎的手。
她说：“有个事，我要告诉你。当年我是故意去撞你的车的，因为实在想要买一辆早餐车，钱不够。别人教我碰瓷，我就碰了……是我这个死老婆子对不住你。”
她喘着粗气，万分费力地说完这番话，整张脸都灰了，嘴唇干得像一片枯叶。
然后，她伸手来摸他的脸，说：“别哭，我不是个好人，为我哭，不值得。”
他这才知道自己哭了。
她不知道的是，关于碰瓷这件事，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就在她出院不久，他接到交警队的电话，说根据当时出事地点的监控录像，老太婆有碰瓷的嫌疑，问他要不要提出申诉。
他当时就拒绝了。
几个月的相处，他只看到了她的无助和善良，为了不让医生开贵的药，她每次都会谎报病情，明明很疼也会说不疼了。如果不是为了实现买早餐车的梦想，她是不会去碰瓷的。
她总说他是好人，于是，他真的决定当一个好人。
（9）
她在三天后去世。
当庄虎整理她的遗物时，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放着一张存折，有4万块钱。
早餐店的收益，他俩一人一半，每次结帐，她都赶紧藏起来，像一只藏起食物的猫。
可是纸盒里还有一张纸条，只有一句话：庄虎，等我死了，这钱留给你娶媳妇。
她不识字，不知是托了谁，写这么一张纸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了进去。
庄虎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可是她老是让他想起一个词，那就是：妈妈。
断十六狼：一个会讲故事的禽兽，我不是你生活的必需品，却值得你一品再品。微信公众号：断十六狼(ID：duanshiliul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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