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小说|扶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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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 作者：木春
摘要：我在扶贫过程中畏怯于一系列的艰难，可当我去真真切切地感受那过程的时候，我不得不仰视那过程中的人和事，不得不俯视自己渺小的躯体，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初心，不得不承认自己贫瘠的心灵需要大山的扶贫，从而有勇气踏上新的征程。
临近春节，县领导分给我一项艰巨的任务——扶贫。
贫困户叫任民，住在离县城最偏远的山坳里。据说那是个鬼都不愿呆的穷乡僻壤，定是山水贫瘠、人穷志短之所在，神仙也难让那里的人走出困境。领导三令五申地要求我们这些下派干部必须每周去一趟贫困户家实地走访，了解情况，落实政策，把党的温暖切实送达贫困户的心坎里，让贫困户能过个温馨的春节。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心里犯着嘀咕，有一百个不情愿，可这是政治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当然，我心里也明白自己端的是公家的饭碗，还是后备提拔干部，咋能在这件事上犯糊涂而耽误前程呢？束紧裤带，系紧鞋带，心一横，牙一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县城温馨的家，踏上了定要遭罪的“长征路”。
天阴沉着脸，正如我郁结的心情，开车到半路就被大山阻隔了，不得不弃车而徒步。路是羊肠小道，九曲回环，坑坑洼洼，徒步都难以前行，冷不丁的滚石还会惊出一身冷汗，夜游的鸟扑棱棱地从你头顶飞过，悚得我毛发直竖。我硬着头皮前行，手里拿把雨伞，背着十几斤的慰问品，一步一唉，二十几里的山路，走走歇歇，用了五个钟头，还是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擦擦汗，叹口气，望望天，哎！真倒霉！但不翻过这座“霉山”，自个儿的前途也断送了不是？继续一步一步往前挪吧，翻过“霉山”也许就到“梅山”了。
到了村子，暮色已经降临。
在村长的引导下，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任民的家里走去。阴晦的天像受到责罚的孩子的脸，禁不住沉郁而下起星星小雨，风吹斜了雨点，簌簌地钻进我的库管里，衣袖里，鞋袜里。被汗湿透了的内衣吸允着我身体的热量，我不停地打着寒噤。我诅咒这恶劣的天气，诅咒这泥泞的烂路，诅咒这闭塞的村落，更诅咒这无能的贫困户——你贫困关我屁事，让我也来受这份活罪？若不是来这鬼地方，我该吃过老婆做的四菜一汤，喝罢劲酒，正品着龙井，赏着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吸着朋友送的红塔山，悠然地吞云吐雾呢；或者几个朋友一边搓着麻将，一边海阔天空地扯“老虎蝇子一齐拍”的内涵呢；或者几个酒友在小酒馆里吮着二锅头，正面红耳赤地吹嘘自己曾经的海量呢；或者泡在澡堂里，正享受着修脚师傅给我带来的柔痒快意呢……可如今，白白胖胖的我浑身污泥，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实在窝火，可又无处发泄，最后不禁愠怒起这火急火燎的扶贫政策来——多此一举，无事生非，劳民伤财……
越过一道陡坡，跌了一跤，肥臀垫在一块尖石上，痛得我龇牙咧嘴，浑身滚成了泥猪，自己对自己恶心得要作呕，心里的无名之火上涌，脸颊更热得滚烫，不过有习习寒风中和着我满腔的火气，让我还能保持应有的冷静和矜持。
坡下一方平地上，有三间土石垒砌的矮房，房顶的瓦楞上模糊地晃动着些许的枯草。走近了，门口有小溪静静地流过，溪上的石桥是由人工琢成的条石搭建的，那定费了主人不少功夫，连接石桥的逶迤山路也铺就了匀称的石块，那定费了主人更大的功夫。
院落四周是竹篱笆墙，规整而不斜睨。院内是用片石铺成的地面，那不规则的石缝都对接得很吻合，可以看出主人的细致与认真。院子里的家什影影绰绰，可都码放得整整齐齐，错落有致，不像我们小区楼道口的纷乱芜杂。
走进屋，白炽灯亮着红润的光。堂屋的中间是一副条几，几下一张方桌，桌边置有条凳，凳的尽头放着小竹椅。这些家具灰暗得看不清颜色，但都一尘不染。女主人邀我坐下，并不在意我身上的泥污。
我脱掉肮脏的大衣，女主人赶紧双手接过去挂在竹衣架上，她脸堂的粗黑说明她历经过长久的风吹日晒，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尘土拂面的龌龊。我饿得头昏眼花，赶紧打开包，取出干粮，满屋子一下子充满了火腿的馨香。女主人赶紧给我倒杯热水，杯子是新的，我知道是为我特意准备的。我掏出自己的杯子，重新倒水，这让女主人的脸泛了红。女主人接着端上来南瓜汤、土菜包和咸萝卜干，还有竹扁里的几枚熟鸡蛋。她全家显然都没吃饭，应该是在等我。我吃着自己的干粮，不肯吃他们的饭，我不能违反纪律，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当然我也隐忧那碗筷的不卫生，饭菜的不洁净，鸡蛋的不新鲜。
村长介绍说，任军上山植树摔断了腰，他的父亲因脑血栓瘫痪在床，母亲双眼瞎，两个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
这些情况我当然知道——看过资料，不想听他的喋喋不休，只想缩短在这里滞留的时间，只想找个温馨的地方痛快地洗洗澡，美美地饱餐一顿，再酣甜地睡上一大觉。
可我有责任到西屋里看望任军的父母。父亲的被褥干净洁白，屋里空气畅通，没有异味。不像我爹病重卧床后的邋遢，让我现在回想起来还心存难耐。我于是果敢地上前抚摸一下被褥，表达我对老人的尊敬和慰问。母亲虽然眼瞎，可听觉灵敏，觉察到脚步声，赶紧起身，精准地给我们搬来凳子，像好眼人一样。
女主人介绍说，婆婆不能下地，可家里的啥事她都能料理，她起床最早，睡觉最晚，能把老少都照顾得好好的，还能给羊上草料，拾掇屋里屋外，墙旮旯都扫得干干净净……洗衣做饭也麻利……
哦，这哪是七旬的瞎婆婆该承受的？我老婆一周干的话也没这瞎婆婆一天干的多啊！
田里活谁干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村长插话说，都是女主人干，植树、耕地、下种、灌溉、除草、打药、收割……她一个人包揽，翻山越岭一天能走几个来回，你看她脸焦黑得……
噢，这是一个山妇独自完成的！我老婆一个月干的活也没她一天干的多啊！
我也有义务去东屋看望任军。他半躺在床上，后背垫着厚厚的褥子，两手在编篾篮，长长的篾条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像在轻快地舞蹈。屋里的篮子已经堆满墙角，够100个就会有小贩上门收购。他满脸溢出感激的笑，怯怯地伸出手来，那双手糙如树皮，但浑厚有力。我不得不挪过去和他蹭了一下手指，他的笑变得更加丰盈。
哦，这个男人残疾了下半身，可他努力让上半身不闲着，每年可以给家里赚一千多块钱，虽然微不足道，可也能解燃眉之急。我在电视剧里看过那么多身残志坚的人物，而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生活原型。我和朋友们闲暇时小赌，每次输赢少则上千，多则达万，毫不可惜，只为博得瞬间一乐。可，对于这双糙手来说，需要它夜以继日地努力几年啊！嗯，贫穷者真的凄然又可怜。
我回到正堂，刚坐下，一个大约十岁的孩子背着书包跳跳蹦蹦回来了，他是任民的小儿子，上四年级，从学校到家需翻两道岭，所以暮霭沉沉时才能回来。孩子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也滴着水，可他毫不在意，进门就喊妈。女主人从低矮的厨房里端出热气腾腾的南瓜汤、土菜包，另加咸萝卜干，但没有鸡蛋。孩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小嘴吧唧吧唧响。我拿出火腿肠给他，他摇摇头，说，谢谢叔叔。但并没接受。
饭后，孩子打开那个旧得辨不清颜色的书包，掏出作业本，伏在桌上，借着白炽灯红润的光写作业，没有受到我造访的打扰。那红光映着他瘦削的脸，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儿子脸膛的肥嘟嘟和红扑扑，想起我儿子当作垃圾扔掉的一个个书包都比眼前这个孩子所用的书包新很多。条几上那台黑白电视机没人开，上面盖着一条方巾，方巾上压着一本断了装帧线的字典。
哦，我家的孩子于我不在的时候也许正打着他心爱的游戏，在手舞足蹈地尽情狂欢呢。
我和大家小声交谈着，记录着，准备好回去要汇报的材料，最后请他们签字，以便证明材料的真实可信。在这个讲究材料的时代文秘出身的我怎么能忽视材料的价值呢？我还和村长、女主人用手机拍了照，发到了单位的网上，不一会就获得了许多点赞。
外面的风更大了，雨还在淅淅沥沥，砸在瓦楞上更显劲脆。院子四周挺拔的篱笆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我正要起身离去，一个黑影推开篱笆门，三步两步就跨到大家面前，一边脱雨衣，一边说叔叔好。那雨衣千疮百孔，他身上的衣物湿了好多片，可怀里抱着的大包一点也没湿。女主人忙接过包，原来是盛满书的包。女主人说，他是大儿子，上初三了，每天放学后都风雨无阻地翻四道岭回家，可省点生活费，也可在晚上帮着侍弄他爷爷和爹爹……
噢，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有这么多牵挂？我不知道我的儿子现在是否也在牵挂风雨中的我和他远在异乡的爷爷？
我趁他就着咸萝卜干吃南瓜汤和土菜包的时候和他聊几句，无外乎问些学习上的事情，以便彰显我对教育的内行和对他的关心。他说自己成绩在班里是上等，能考上重点高中，只是担心家庭负担不起。可全家人都不放松他的学习，国家也有照顾，他不好好学习那是没良心……饭后，他坐在弟弟的对面埋头写作业。两个孩子身后的背影凝滞在墙上一动不动，灰暗的墙上贴满了一张张五颜六色的奖状，那是这个家徒四壁的人家的唯一装饰。我的家里装修得可谓精致，但缺乏这“五颜六色”的绚烂，墙上也映不出这“凝滞不动”的背影。我心中生出莫名的遗憾和失落。
孩子们的学习沉静而投入，他们每一笔勾画的都是他们未来的蓝图，也是这个家庭殷切的期盼，更是为我们的国积攒着希望。哦，我没理由呆在这里絮叨了，那样会打扰孩子们的学习。于是，我留下背来的那点慰问品，他们坚持不收。我说那是我的任务和职责，代表着政府的关心，如果不收让我怎能交差呢？
女主人满眼噙着泪花，说，给我找麻烦了，给政府加负担了，给小康社会拉后腿了，他们全家都感谢政府，要孩子们一定争气，不忘……她最后把竹扁里那几枚煮熟的鸡蛋一个不少地硬塞到我手里，说那代表他们全家人的心意，若不要他们全家怎能心安呢？
捧着那还有余热的鸡蛋，我的双手僵住了……
回到村部，村长把我的床铺早安排好了，空调已经开放，暖意融融。
可我睡意全无，执意要走。
村长瞠目结舌，怔怔地看着我，问为啥？
我默不作声，表情沉静得似冬夜里的一根木桩，而内心却翻江倒海般地喷涌出我的理由——因为我不愿给村里增加负担，因为我实在没有给任民做点什么，因为我觉得那暖意融融的空调房成了我和大自然亲近的阻隔，因为我不再畏惧那一点点寒冷，因为我想给娇妻和宠子做点吃苦耐劳的榜样，因为我感觉自己肥厚的躯体已经成了生命的累赘需要在砥砺前行中消耗，因为我觉得工作二十年来竟慢慢忘记了黑夜的深沉和厚重，因为三十年前我也是黑夜里敢于翻山越岭去求学的农村娃，因为爹和娘在去世前都拉着我的手叮嘱千万不能忘本，因为只有在风雨飘忽的寒夜里才能寻觅到爹风尘仆仆的坚毅脊背，才能追忆起娘那张焦黑又慈爱的脸，因为只有真的淋透了躯体才能感知到万里长征的凄苦和悲壮……
我彻悟自己已经羸弱到了极致，需要接受这山坳里寒风酷雨的洗礼和锤炼；我也感恩于这泥泞又质朴的山坳，它今天对我贫瘠的心灵给予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扶贫！
我一头扎进风雨交织的夜幕里……
编者按
临近春节，“我”极不情愿而又不能不接受县领导分给我一项艰巨任务——到离县城最偏远的山坳里的一个贫困户任民家去扶贫。路途的艰辛让我苦不堪言，任民一家虽贫穷，但他们却都在关心着家人，用实际行动改变着贫穷的命运。任军上山植树摔断了腰可他坐在床上编篾篮每年挣一千多，贴补家用，他的父亲因脑血栓瘫痪在床，母亲虽双眼瞎可家里大小事都能照料。两个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都勤奋好学，尤其是大儿子翻几座山每天回家做完功课，还要照顾父亲和爷爷。任民的妻子，家里的女主人更是吃苦耐劳能干，植树、耕地、下种、灌溉、除草、打药、收割一个人包揽，翻山越岭一天能走几个来回，脸晒得焦黑。他们的物质生活虽然贫穷，可他们的精神世界却如此富有。他们的朴质真纯对“我”和家人的贫瘠心灵给予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扶贫！这篇小说题为“扶贫”一语双关，本来是去任民家扶贫，结果却给自己的心灵进行了一次扶贫，在对比中突出并深化了小说主题，赞扬了任民一家不向困难处境和贫困生活屈服，坚强不屈，努力奋斗改变命运的顽强拼搏精神。作者善于通过心理活动描写，反映人物的内心世界，塑造人物性格。本文构思巧妙，立意深刻，收到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小说以第一人称，增强了文章的真实性和感染力。感谢精彩创作，佳作推荐共赏！【编辑：心灵飞鸿】【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407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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