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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推荐 万象有痕 | 梁鸿鹰:夏季的爱与欲

2018-09-13 10:16:16 作者:梁鸿鹰 阅读:载入中…

新刊推荐 万象有痕 | 梁鸿鹰:夏季的爱与欲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9期

  夏季的爱与欲

  梁鸿鹰

  我可以告诉你:你在那一瞬间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感情;任何一个健全的人在那一瞬间都会感受到那样的感情。你也可以反驳我说:对不起,这并不是真的。

  ——【法】司汤达《拉辛与莎士比亚》

  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13页

  是因有爱而生欲,还是欲望巩固、泛滥了爱?他曾经多次问自己

  1

   

  爱与欲会与每个人终生纠缠,谁没有过爱与欲的冲动,或未曾经历过欲望勃发时刻那些刻骨铭心洗礼呢?爱让人冷静优雅、智性,变得自信、向上、柔软,欲望使人敏感勇敢有力。但爱与欲具有相当的盲目性,导致错误或引向极端爱情之火一旦在身上燃烧,人就会坐立不安无所适从,或做出匪夷所思举动,陷入慌乱无序,令优雅蒙尘,让知性遁形,这与人之聪敏、愚钝,以及处于哪个时代、什么地域、何种制度,并无多大关系

  我们的主人公与每个人一样,同样经历过梦幻般的爱情,随着岁月流逝,当初的甜蜜、躁动、无常蛰伏潜意识之中,不管是爱还是欲,好似已被雪藏般封存,在记忆的深处,成为永久的库存。直到有一天,当他重新阅读法国作家都德的《磨坊书简》的时候,记忆渐渐如潮水般回到眼前。书中两个年轻生命冰雪晶莹的感情,瞬间点燃记忆,让他迅速自己人旅程中种种爱与欲的细节接通——栩栩如生,纤毫毕现般如在眼前,鲜活、柔软、直接,令他脸颊发烫。

  正当其年的男女一旦走到一起,必将发生性与智的纠缠,让双方变得异乎寻常,“爱”到了一定阶段,欲望迟早会出来作祟,如影随形地牵引双方,让前一阶段单纯谈情说爱升华肉身的触碰、探索。此时,正行进于通往欲望路途上的爱,一如温良而慢慢变身为大兽的幼犬,开始骨骼坚硬肌肉饱满器官膨胀、呼吸粗重、步履张狂起来,大脑里那些愈益复杂的回路与枝叉令其双眼放纵嗅觉灵敏耳朵竖起,全身感官吐出嘶嘶作响的危险“蛇信”,意欲捕捉什么、宣泄什么、得到什么。而此时,处于由爱变欲,爱与欲行将结合阶段的人最易于焦躁向往一次欲望的喷涌而出,渴求一次肉体负担的彻底释放。难怪莎士比亚会说:“情欲犹如炭火,必须使它冷却,否则,那烈火会把心儿烧焦。”一旦欲望喷涌而出,渴望已久的平静才会到来,令一切重新归于旧。

  但诚如与莎翁同时代的撒缪尔·约翰逊所说:“人最重要价值在于克制自己的本能的冲动。”就在达到“情欲犹如炭火”之前,人仍会保有必要理智,以澄明之心牵住自己的欲望。爱本身是冲动与克制的矛盾复合体,爱的过程不断暴露着人的成熟幼稚,其间伴随着人的主动与踟蹰、放纵与克制等诸种能力不断搏斗。爱情之高贵深邃,正在于形成约束的合力,唤起适当审慎与克制,让人之为人的自我净化机制牵引一切。爱情本身提纯着一个人的情感,令掺杂其中的杂质,不致于扭转爱情中的正向,爱情所具有的自我完善本能,会站出来及时“悬崖勒马”,让爱情中冉冉升起的自我欲望与甜蜜的纯粹忘我合一。

  夏季是爱与欲风光无限、旗帜招展的季节。无论是懊热的午后,还是静谧的夜晚,两个年轻异性的独处,是专属于情侣的最美好秘密时刻,是两个年轻生命独有的珍贵至高权利,是上天搅动荷尔蒙,把他们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的契机。欲望萌芽于两个人之间更多独处一室的时候,这独处的时机,令一切虚妄变为永恒,让飞驰的时光值得再三回味。即使不在夜晚,双方声息回应,同样会令情侣间的感情自然而然地升温。

  我们的主人公易于内心充满矛盾,他与女友所经历的爱情,曾经跨过漫长的“考验”,有过无数次的反悔,无数次的纠正,一轮轮的反拨、犹疑,一次次拉练式的踌躇、折腾,充满翻云覆雨的往返,言行不一的拒斥。当终于迎来爱与欲不可思议统一,矛盾出人意表地妥协之后,漫长的爱的篇章便化为曲折传奇。当那位身材纤细姑娘成为他的唯一所爱,他的犹豫终止了,他的反悔刹车了,爱的陶醉,使他变得异常坚定,立誓做一个不移的守护者服务者,他内心经常泛起的,是容纳、接受呵护志愿事必躬亲,实行义无反顾精神呵护、观念教导

  但,当真能够管得住自己的荷尔蒙,或不必费力约束即可以令自己的爱大于欲吗?当时的他,并没有十足把握——尽管躺在两个并列的枕头上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从未想到要“兴风作浪”,他们单纯、无邪,所有内心的涟漪只为完美眼下的时光。

  此前,他与同龄异性本并没有多少独自相处机会。即使年龄不相当的异性,成年后与之独处的机会也不算多。除了这个伴侣,在他记忆里,其他女性的睡态,没有几个是近距离目睹过的。外祖母姑姑表姐妹妹,她们的睡态与同性的睡态一样乏善可陈。他曾在地铁火车飞机等公共场所见过不少美貌女性忘我的睡态,捕捉到她们此刻将明显的疏漏和盘托出样子。那些美好的美丽的人,原来是那样的粗枝大叶,她们在意识异乡里居然轻而易举地就被缴了械,抛掉一切伪装,将自己的率直鲁莽大胆亮在人前。女性的睡态,有着婴儿般的天真,暴露着她们的单纯,她们的不设防,以及内心的无邪。

  但女性到底是无邪的,还是复杂的?到底是矜持的,还是大胆的?怕是宇宙间任何人都难以破解的课题。荷兰人高罗佩在其《中国古代房内考》讲过一个司马相如的故事,把司马相如描写为一个“喜爱书籍、剑术和女人浪漫青年”,司马相如那首《美人赋》,透露了男女达到声气相接边缘情形:“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司马相如无意与之有肌肤之亲,无奈此姑娘性情开放”,屡次“玉钗挂臣冠,罗袖拂臣衣”,终于达到“乃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的地步,只见“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但司马相如最后却是“臣乃气服于内,心正于怀”。有学者认为,司马相如拒绝对方,似乎只是表明自己定力之大,意志之强,只是为拒色而拒色。但东晋的葛洪在其《西京杂记》卷二里,对司马相如为何写《美人赋》做了一番猜测,文中说,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为司马相如才气所“悦”,欲“越礼”,无奈“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原来是糖尿病成功阻止了肉体的交接

  东汉张衡是科学家,更是一位文学家。其《同声歌》假托的是女性自诉花烛之夜经历与感受而“言他”的篇章,其中有“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所说的“列图”,就是看春宫图,譬如《素女经》所载之图。在汉代之时,这些图其实叫“女儿图”,枕席之间“列图”而引导未来夫婿的,有时是大户人家的女仆。有一种说法大家闺秀出嫁之前,为避免在房事上的无知尴尬,会派女仆前去持“图”探路、引导一二。在探路的过程中,想必发生了许多极有意思事情

  2

  塞外同样有苦夏,苦夏无辜

  1985年,呼和浩特的盛夏来得似乎特别早,莘莘学子们的毕业季一过,谁欢乐谁愁便水落石出。他俩大学毕业了,二十三四岁,处于沈从文说过的“最好的年纪”。即将劳燕分飞,即将前往一段新的路途,有人前往更好的前程,有人却要忍受放逐之痛。分离的苦涩,淹没了看一路新景色兴致,在分离即将到来之时,我们的主人公与他的女友曾有过一次彻夜独处,他们视夜为昼,长谈又复长叹。只记得,日光灯的光亮寂静楼道,伴着他们终夜未眠。人去楼空宿舍万籁俱寂校园见证着两个年轻毕业生曾经的不眠之夜

  有一天,阴差阳错的机缘让他们来到一间校外的居室里,一间曾经的婚房。事情说来也巧,此地离校园很近,房子的主人是他的婶婶。因两地分居,她平时带年幼孩子父母家,房子只在丈夫探亲时才用。我们的主人公大学毕业留校后有一段等待分配教工宿舍的时间,在需要寄存书箱的时候,曾经向这位女亲戚求助女主人爽快地答应了并给了他钥匙

  婶婶个头不高,齿白唇红、毫无造作之气,有主见风度好,是人们眼中的美人。她的干练友好让他松弛,是他愿意与之相处的女性。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让他感到别样温馨美好。她也乐于成为他倾诉衷肠的聆听者。毛头小伙子似乎受到了鼓励,便将恋爱中的“小破事”慷慨地倾诉给慷慨的接纳者。他不停地讲,不停地向对方分享爱情之中的波澜苦恼、犹豫。真诚讲述,不留秘密的倾诉,以及不停地征求意见要求保密的诉求,越发让她兴致盎然。这位与丈夫两地分居多年而无怨无悔者,这位时时等待团聚的倾听者,做了他的忠实盟友,安妥了他躁动的内心。

  北大有位教授曾经说,女性的进化要比男性早五万年,因此女性的智力比男性高得多,她们更富于应对世间事务的能力,她们更懂得如何处理男性给自己造成的复杂局面

  女性之为宇宙间了不起存在,在于她们的身上体现人性最美好的一些方面。曹雪芹之伟大,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以《红楼梦》肯定了年轻女性的美好。作家孙犁说,在年轻姑娘的身上,凝聚着人类最美好的一些品质。在我们主人公的整个生命历程中,能够让他充分信赖的人,总是一些女性,她们的善解人意、慷慨相助,均令他自愧弗如。她们的美好,不在于善良,而在于无邪,她们的慷慨,不在于有能力,而在于无私,她们的坚守,不在于相信自己,而在于相信求助于自己的人。

  一个诚实的举动、一种善意姿态或一个无意的微笑,都足以扣开女性的心扉,让她们报以纯真注视,唤醒善意的付出。她们会凝视你的目光,倾听你的诉说,响应你的召唤,她们身上具有最伟大的力量,在于她们能够把他人想像成一个可信赖、有善意、没有杂念的人。她们此时已不设防,她们不会认为你此刻心里会有任何肮脏念头。哪怕作为一个男性,此时脑子里转着坏念头,正死盯着她们的胸,她们也会浑然不觉,依然与人为善、慷慨付出。

  女性会以比男性更纯洁、更感性、更单纯的愿望去面对他人。自然,她们同样也最能嗅出自己身边不期而至危机,从而迅速、激烈地加以躲闪与规避。

  钥匙从婶婶那里拿到后,他除了运来那些早已经成为负担的书,还将自己的女友邀到这里。事情该发生的还是终于要发生的。忘记经过了怎样一些复杂或者是顺水推舟的简单过程,肉体的袒露与接触,一下子变得那样的自然,那样水到渠成

  可能由于是饭后,也可能由于是午后,气氛骤然有些变化。北方的午后总是伴随着燥热晴朗巨大的蝉声。他们两个都感到困乏,几乎不约而同地决定到床上躺一躺,歇那么一小会儿,又几乎不约而同地冷静地把头落在枕头上。这是一对儿荞麦皮枕头,高低相同覆盖完全相同的、当时很时尚的提花有机纤维枕巾。枕巾上面散发着女性特有的淡淡的香味,或许还不可避免地留有奶香味,是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遗留下来的痕迹。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位于他那侧的枕头上有一根细细的长发。长发的颜色是那种带有金色底子的淡黑,对,是淡黑,微呈金黄的淡黑,属于他那位刚做母亲的女亲戚。她皮色极白,发色偏淡。

  这根头发激起了他体内的一丝涟漪,但随后也就迅即平复了、淡然了。他躺在枕头上,也依然几乎能够平静地与亲密的伴侣开始不间断的交谈,问了对方自上次见面之后都干了些什么,读了什么书,食堂饭菜不好,买过什么东西,也没有忘记询问对方想不想他,等等,等等。到底是吃了饭,又值酷热的午后,他们很快发现有些头重脚轻、昏昏欲睡,有些燥热难耐,当然这种热并没有导致他们迅速解除身上的覆盖物——直到不知是谁先提出要脱掉些什么,也不知是谁先开始行动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缕长发。让他感觉异性、青春、肉体实实在在的存在。使得他们最终要冲破衣物限制。衣物,往往会与人的恋爱史紧密相联。据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情人伊文斯卡娅回忆,当年与帕斯捷尔纳克幽会的时候,她曾穿过的一件蓝色的绸衫,在《日瓦戈医生》一书里被写进了诗里:“像小树林褪去树叶,/你脱了衣裙,/只穿着带流苏的绸衫/投入拥抱臂膀。”

  而我们的主人公与他的女友,究竟是经过怎样的努力,才最终让彼此的衣衫像“树叶般”褪去的呢?

  他的回忆极为困难,只记得当时外面穿的那条带拉锁的卡其布灰色“东风”牌制服短裤,1980年盛夏购自北京王府井。他长期保持单一体重,五年前五年后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买的时候腰身肥瘦正好,此时依然可丁可卯,并不需要腰带束缚。既然没有腰带的束缚,“树叶般”褪去,就未费任何功夫,只是褪去的过程绝非急切,更非迫不及待,恰恰属于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那种。

  接下来就剩下了那条规规矩矩、忠实地贴在他身上的白粗布手工内裤了。内裤由大眼睛的表姐亲自剪裁、缝制,大姐手执大剪时的精裁细剪,脚踏缝纫机时的从容自信,就像发生在昨天般历历在目。这白粗布三角短裤何以剪裁得天衣无缝,至今仍是个谜。他不记得大表姐曾经丈量过自己的双腿、臀部和腰身,但三角内裤居然严丝合缝,不肥不窄,刚刚舒适。大表姐对自己的制作向来极有把握,从未有过差池,每逢假期就为他做几条,便于换洗,在整个大学阶段,这些粗布内裤始终与他相伴。

  身边女友穿的是他最喜爱的一条裙子:洁白、合身,雅致、洋气,典型的上海款式、上海制造,适宜于南方女子的体型。这件白色无袖的连衣裙,以化纤成分为主,圆领,领口左侧有朵缝上去的带蓝边的小花儿,腰身掐得狠,袖口也极紧凑,适合南方女子的娇小玲珑,北方姑娘穿着一般会感到别扭。只说这收腰狠,一般都会让有自知之明的北方姑娘退缩,但女友的消瘦、纤细,使裙子上身后并不显得过于局促,而她的个头也能保证这件裙装的飘逸。裙子与她白皙的肤色是吻合的,既学生气,又清丽活泼,凸显细瘦的腰肢,柔软的步态,更使衣与人相得益彰。裙子的拉锁在左侧,靠近他的右手,这条不长的拉锁,他探索得理直气壮。

  到底是头一次,生疏、紧张,麻烦不断。经过一番拉、拽、解、扯,耗时不少,效果并不理想。事实证明,越简单的事情,越难对付,越想当然能成,越无法奏效。姑娘倒是沉着,谨慎中富于慷慨和理解的义气,姑娘看出了对方慌乱的磊落,看出他经验缺乏,过于稚嫩,过于拘谨。面对他的窘迫,姑娘也红了脸,但她依然半推半就地自己动手解除了这件白色化纤连衣裙。之后他看到了姑娘胸前的另一道白色狭窄屏障。记得徐星在《无主题变奏》中写到,男主人公多次对女友老Q胸衣上复杂的带子极为恼怒,怎么也解不开,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我们的男主人公不可避免地有过同样的困惑。

  最终,双方卸掉了身上的所有盔甲。在蝉声的嘈杂中,两人天体裸袒,原形毕露,他们像是上了刑场的情侣,*澎湃,又心如止水。他头一次完完全全地看到一个恰处最好年龄的姑娘的身体——那样的白皙、匀称、光滑,完美得让人只能惊叹,这具身体大胆地*着,色泽夺目,自信而羞怯,是天真、是高傲、是宣告,如春光、小溪、花海,旗帜飘扬、誓言无声。在这正当其龄的*面前,他用自己的目光*着,心无杂念,波澜不惊。彼此的裸袒,是任各自的眸子经受洗礼的过程,既未被*困扰,亦不被欲望牵引。情欲,与此时这两个年轻的生命完全不相干,在克服了最初的慌乱之后,他们庄重而平静,那好奇的相互查看,那亲密而默契的拥抱,那不间断的甜蜜情话,令欲望退隐,未能主宰大脑。

  他们彼此的探查、欣赏、互嘲,如同一道道甜点在眼前不断花样翻新,引人入胜,甜蜜无穷。女孩的温婉柔弱与男孩的阳刚坚定是匹配的,她未施任何粉黛,身上同样会散发出宜人的味道,淡淡的清幽气息令人放松和沉迷。女孩的双脚细细的小小的,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很干爽,双手修长白皙,熠熠生辉,两个人都没有龋齿,没有头皮屑,指甲得到及时修剪,举手投足间透露着那种属于爱读书的好孩子的端庄甚至拘束。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多话可聊,天南海北,无拘无束,没有止尽。聊累了,他们会躲进梦乡,醒了再继续聊,一些有意思的话,说完了似乎又想起什么可以补充的,笑完了又很难为情,嘴里谈的都是好事情,倾诉的都是彼此感兴趣的,眼神里永远是对方的美好,双方似乎永远可以达成一致,眼前的这一切令人沉醉,使他们忘记时间,忘记对方之外的一切。

  到底还是要吃饭,要排泄,要购物,要看一会儿书的,但他们始终未曾分开,不得不吃饭的时候,他们便将就一下子,不得不买些必需品的时候,就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他们的福地是这张大床,是这个令他们流连再三的单一所在。在床上,他们执手相伴,躺在一起如同走在一起一样,只顾享受这无扰的夏日,转瞬迎接着暑夜的到来,蝉鸣不停地聒噪,屋外偶然会听到有人来往、谈笑,有自行车推出推进,有邻居炒菜的声音,孩子的奔跑与喧闹,但他们只管躺着,时不时会意地降低一下交谈的分贝,躺在那里聊,睡过去,醒来,再聊,再睡过去。

  “没有和他的所爱在早晨醒来看从窗户里透过来的阳光,听松树间鸟儿的歌唱,谁就不知道恋人之间亲密的痛苦与甜蜜。”爱尔兰小说家、诗人乔治·莫尔在《我的死了的生活的回忆》里曾经这样说。这两个远离尘嚣的恋人,在这间屋子里,在那张床上,送走午热,度过黄昏,忘记黑夜,不知不觉中朝阳到来了。当听到现在已不复可闻的公鸡的鸣叫,当晨间的阳光穿透窗帘,当新的一天实实在在到来的时候,他唤醒她,碰到对方好看的眼睛里的那一缕羞涩与甜蜜,方感到刻骨铭心的依恋。亲密是会成瘾的,甜蜜一旦拥有,就绝不想再失去。但,他们未被欲望主宰,他们纯洁如处子。

  3

  于他,这一切是慢慢进化而来的。

  在此若干年前的高中时期,他曾有一度是“欲望”卑微的奴隶。那时还不知道欲望是什么,但有“鬼”牵引着他,夏秋时节,只要天色暗下来,吃完晚饭,他就无法管住自己的双腿,必须去见那些长得足使自己心仪的女同学。他目标中的女同学有好几个,都有不同风格的吸引人的美,在他眼里,她们没有远近亲疏,不管芳芳,还是梅梅、丽丽,美得有同样的吸引力。她们把他诱惑得如同魔鬼上身一样,每当夜色来临,他就燥热莫名、坐卧不安、转辗反侧,他必须要见到她们,才能把身体里的热散发掉,使燥动归于平息。

  于是,他像只发情的小狗,骑上自行车,穿越小城的夏季,踏过方才消停的暑热,在黄昏的暮色的掩护下脑袋空空地奔波于不同的女生家。当他风尘仆仆,怀揣羞怯地敲开她们的家门,女生们几乎都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出现,她们与自己的父母一样吃惊地接纳着他。他与她们演算习题、议论作文、死背公式,很两小无猜,很坦然自在。面对这些娇嫩欲滴,散发醉人气息的女生,他目光清澈、静若处子,像绵羊一样温顺,如小猫般善解人意。话不多,耐心强,一旦坐下,屁股便很难挪动。

  女同学家去多了,难免会遇到一些事情。一次他到一个有段时间特别倾心的女同学家,遇到了这位女孩在洗脚,眼前一个搪瓷脚盆,裤腿挽在小腿上。这个女生酷爱运动,梳着一成不变的马尾辫,打扮得像男孩,没穿过裙子,夏天也很少穿半袖,从未穿过凉鞋、无袖衫等。她说话干脆利落,走路、做事就像男孩,但大大的双眼,肉感而圆润的嘴唇,让他倾倒,她白嫩的皮肤始终被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越是不露越是诱人,越是具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偶然露出一段胳膊或脚踝,泛着象牙的色泽,又白又细腻,令他迷醉许久。有天晚饭后,他突然造访姑娘家,推开她家院门,正撞上姑娘在院子里洗脚,看到她粉嫩、纤细的双脚,沾着水,或许经过洗涤和揉搓之后,正踩在脚盆边沿上,她手拿毛巾,正要擦拭,双脚突然间*暴露于异性面前,令姑娘满脸绯红。他的羞怯自然与她不相上下,但他并没有退缩,而是赶忙走进屋子,静等她整理完毕。随后一起学习的过程变成了对俩人的折磨,对这个天降的不速之客,平时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的女孩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虽说双脚早就穿上了袜子,妥帖地藏在了方口布鞋里,但窘迫依然,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他的大脑则被那双美丽的脚占据着,不断放大、回闪,他心头鹿撞,神思恍惚,手足无措。女孩脸长得好的不少,但脚美丽的就少了,她除了肉感圆润的嘴唇,被睫毛密密覆盖的大眼睛,双脚也白皙、柔嫩、纤细,深深地打动了他。

  高中时从南方转来一个说普通话的女孩,住的几乎就是一条小路的距离,她的落落大方和异地带来的陌生做派,使这个本来哪个五官都不出色的女孩有了不同寻常的魅力。他愿伴在她身旁享受无拘无束的时光,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令他难以自拔,有一段时间,他一天不与她相伴都无法忍受。有一天晚上,本来已经与她度过了一段温习功课的时光,回家不久想起一件事,抬脚返回到她家。进了院子,只见光着膀子、蹲在墙边吸烟的女孩父亲,看到他神色讶异,他则视而不见,见她的欲望主宰着他的双脚。他推门而入,迎面看到女孩上身穿着吊带背心儿,下身穿条宽松的短内裤从浴室大大咧咧地晃出来,这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稍高稍胖,红扑扑的脸庞,湿淋淋的头发,满身的轻松、自信、喜悦,长发散披在肩上,面若桃花般红润,薄衫下的前胸微微凸起,白嫩、光滑和偏胖的双腿散发着迷人的光晕,一双大脚踩在拖鞋里噼噼啪啪作响,边走边双手捋着碎花布料大裤衩松紧带儿,试图调整到最适宜的状态。见到对面的男同学,她像撞到鬼一样“啊”地一声返回浴室,长久没有露面。他不识时务,仍然不肯逃离,而是迅速钻进与她一起学习的那间闺房,大红着脸等她回来。这个“晚自习”的后半程犹如酷刑,俩人在尴尬中装聋作哑了很久,表面气息平稳,实则心乱如麻,在难耐的燥热中,在已无任何意义的时间消耗中,他们既希望赶快分开,又无力道出这个愿望,听天由命地静听着蝉声此起彼伏。

  4

  夏季还是会不停接受生活启蒙的季节,让他从猝不及防的现实中学到该学和不该学的东西。初中是学工、学农劳动最多的时期,曾在夏季随学校来到村子里收割小麦,听说这里有个姑娘精神有毛病,一直想见识一下。有天中午刚端着碗稀面条走出队部,他就发现一个头发散乱的姑娘叉着腿蹲坐在墙根,她穿开裆裤,两腿间的那道沟壑被黑色草丛所围绕和覆盖,夸张、唐突而天真无邪地完*露,无任何屏障。这是他第一次完整看到异性的隐秘之地,惊鸿一瞥,如闪电划过脑际,但印象难以磨灭。

  也是在初中时候的一个夏季,他曾到同学乡下的家里去住过几天。同学个子高高的姐姐曾经是与父亲来往较多的学生,她白净而开朗,带着大学同班的两个男生回来玩儿,看到有时她与男生们在土台子上打乒乓球,两个小伙子都很卖力,脸红红的,汗津津的,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这就是争风吃醋吗?长大了以后,他曾不断地问自己。农村上厕所是凑合的,有次他与同学一起蹲在草丛里大便,很快发现同学的姐姐也蹲在不远处的草丛后。也许听到弟弟在说话,她赶忙起身,但并没有显出尴尬之态,反而问晚上睡得好不好之类。就这样,又一个惊鸿一瞥,又一次终生难忘的记忆打在脑海里。这位姐姐总是磊落优雅的,很自信很甜美,她个性强,从不听人摆布,她的机智、温馨、理性,使她卓然不群。

  在他的人生历程中,异性从来都是呵护者、陪伴者,而非诱惑者、启蒙者或胁迫者。只有十八岁那年到北京住在姑姑家,也是燠热的中午,他在姑姑的屋子里睡着,醒来的时候,发现隔壁一位阿姨坐在狭窄的小床边上盯着他看,眼睛里有一种他不熟悉的异样的东西。而在文艺史上,被迫受到女性沾染的男性并不罕见。美国电影《毕业生》里达斯汀·霍夫曼饰演的本恩受到罗宾森太太的染指。库切小说《青春》里的男主人公十九岁即为朋友女友的孪生妹妹——一位*极强的护士所侵扰,对方胃口很大,性要求没有餍足的时候,令男孩苦不堪言。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在其《我青春漫游的时代》第一章“我的思春时代”里说,他的一个远房表姐之类的姑娘有一次于三岛父母在外留宿时“突然来访”,她倒也并非刻意趁虚而入,却是挑头聊起色情话题,并极尽搔首弄姿,诱惑男孩接吻,反复教他如何把嘴唇弄湿再吻,好在,最终他们并未睡在一起,彼此并未失去“童贞”。

  恋爱之后的人身上注定要有变化吧。恋爱教给人们太多的东西,其中之一自然是双方身体接触的化学反应。但在他们谈情说爱的上世纪80年代,虽然各种思潮已经泛滥,人们对外来文化如饥似渴,当代文学中的爱与欲,大学校园里的恋爱潮,却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与他无干,并没有受到多大的熏染,他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对于本来应该有的爱,以及正常成长的“欲”,他显然是迟钝了。即使当他与女友裸袒于枕边时,依然能够心如止水,他们睡在一起,也未想起要突破防线更进一步,在群星发白、晨光再现的时候,他为双方的克制而感到骄傲,令他想起都德笔下的文字:

  看着她原来是她的头因为瞌睡而垂了下来,那头上的丝带、花边和波浪似的头发还轻柔可爱地紧挨着我。她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直到天上的群星发白、在初升的阳光中消失的时候。而我,我瞧着她睡着了,心里的确有点激动,但是,这个皎洁的夜晚只使我产生一些美好的念头,我得到了它圣洁的守护。在我们周围,群星静静地继续它们的行程,柔顺得像羊群一样;我时而这样想像:星星中那最秀丽、最灿烂的一颗,因为迷了路,而停落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在那间偶然造访的小屋里,在他与女友*相对的时候,他心中执守的念头,是守护女友的一切,女友允诺的“迟早是你的”,激起他作为男子汉的崇高责任,同样与都德描写的相仿:

  我俩就这样靠在一起坐着,什么话也不讲。如果你曾经在迷人的星空之下过过夜,你当然知道,正当人们熟睡的时候,在夜的一片寂静之中,一个神秘的世界就开始活动了。这时,溪流歌唱得更清脆,池塘也闪闪发出微光。山间的精灵来来往往,自由自在,微风轻轻,传来种种难以察觉的声音。似乎可以听见枝叶在吐芽,小草在生长。白天,是生物的天地,夜晚,就是无生物的天地了。要是一个人不经常在星空下过夜,夜会使他感到害怕……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怕与漂亮女性打交道,不敢直视她们的目光,不敢与她们说话,不敢与她们进一步来往,与他不敢选择学医,是怕在解剖课上见到女性的身体,好像原因大致相仿。

  毕竟爱、欲、性从来就是无师自通的。虽在爱与欲的道路上,他走得迟缓而艰难,但最终,与女友漫长厮磨、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回到家乡的某个晚上,在一次偶然的独处中,还是水到渠成地踏过了最后那道坎,在幸福的沉醉中流连忘返。

  (封面及文内图片由千图网授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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