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的奶奶
对门奶奶穿戴一件浅灰色对襟褂子,在第二个扣子处别了一条白底红边的手帕。她坐在屋檐墙角的凳子上,一手抱着一簸箕苞谷,她懒懒的扬一扬手,一抓苞谷如细雨般纷繁散落下来。躲在远处梨树
底下寻食的小鸡,咯咯地扑振着翅膀围拢过来。
这是我五年前回到家里,见到对门奶奶时的场景。那时的她干瘦,身体干瘪瘪得就像晒谷场上,小鸡在啄食的苞谷。她板滞松懈的神态,见到我和父亲呈现在她面前,眼睛里俄然蹦出了神采。
奶奶敏捷放下手里的簸箕。拉着咱们进祠堂,桌子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匆匆跑进偏房里,一手拎着一壶春醪,一手拎着几根腊肠,一把葫芦瓢里几枚鸡蛋在滚动着。奶奶开端迫不及待的生
火,蒸鸡蛋、腊肠,这一切就像是刻意为远到而来的咱们预备的。
端出鸡蛋,腊肠被奶奶切的一块大,一块小,奶奶脸上显露难色,便不断的提起酒壶,给咱们添酒。村里酿得米酒,藏久了,性烈,几杯下肚,脸上便红通通的涨了起来。奶奶不顾推托,用力的劝我
们吃鸡蛋,吃腊肠,像对待久别的客人。
一阵繁忙之后,奶奶便坐在门口不远处的凳子上,徐徐得跟咱们说起家里的小事。此刻她变得啰嗦、琐碎,时不时拿着手帕擦着眼角。她说,“老了,眼睛干涩,眼屎就巴巴的布满眼角,话说多了,
就容易掉眼泪。”她接连着说几句,然后无力而哀怨的叹几口气,似乎被抛弃了似的。
后来,奶奶说起她一个人艰苦营生的过日子,年近六旬,除了几个儿子会零零碎碎寄几百块钱之外,一切的巨细事情都要靠她一个人安排起来。远处,几丘稻子开端抽穗,那是奶奶一犁一犁亲手推出
来的。在不远处的梯田里,几亩花生一片绿莹莹的倒伏在风中。
奶奶说话的时分,不停地揩眼角,然后时不时转着头盯着屋外的梯田。她跟咱们啰嗦着一个人一担担步履蹒跚的挑谷子回来,一个人蹲在地里,顶着火辣辣的大太阳,趴在花生堆里拔一下午的花生。
她在这些琐碎的农活下,困难的挨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父亲临走时,悄然的在饭桌上塞了几张钞票,奶奶不曾发觉,一向目送着咱们下坡,朝山沟里走去。
咱们走在河彼岸的小路上,回头看了一眼对门的奶奶。她拖着瘦弱的身体,像在彼岸花生地里在风中摇晃的稻草人,此刻,她戴着草帽,背着锄头,缓慢地朝地里走去。
2
对门奶奶曾经是靠着爷爷过日子的。爷爷年青的时分,在部队里被派去抗美援朝。战役中负了伤,腿脚一瘸一拐的,留下了后遗症。爷爷水到渠成的拿着国家补贴下来的抚恤金,日子算是过得安稳
了。
那时爷爷常常穿一件熨帖的靛蓝色中山装,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在晒谷场上,渐渐拄着拐杖,这儿望望,那里瞅瞅。
奶奶育有六个子女,那时儿女闹分居,大儿子又从头起地基,建了两栋新房。厄运就是从那栋新房开端的,伯父当时由于超生,计划生育的人赶来村里,端几张凳子,懒懒的坐在宅院里,要罚款。当
时双方从上午一向相持到黄昏。最终,那些人开端搬起梯子,上房揭瓦,一排排灰黑的拱形瓦片,纷繁被挑落下来,碎片洒满了整个晒谷场。
直到黄昏,那群人开端往牛圈里,拉着哞哞叫的老牛就往山外走,最终伯父拧不过他们,罚了款,爷爷的补贴从此也落空了。
从此奶奶和爷爷开端相依为命,巨细儿子分居后,成婚生子,自己都自顾不暇,整日奔走在外头,疲于奔命。底子没有时刻来理会这对生养他们的白叟。奶奶勤快,地里的活儿全她一个人扛了下来,
犁田,犁地,耕种,收割,没有一个她落下的。
那时奶奶常常在家里拾掇好后,一个人打着手电筒,来家里跟奶奶谈天,在家里睡觉。那时他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每逢我从梦里惊醒的时分,他们仍然还在床头小声私语着。夜里,我常常听到对门
奶奶低微的抽泣声,还有偶然趴在床头擤鼻涕的声响。对门奶奶总是哭着,哭着一晚没有合眼。
但是,关于对门奶奶来说,新的灾祸又在悄然来临。对门爷爷开端患重症,整天躺在床上,开端要每天打针吃药。奶奶除了忙着地里的活儿,还要照料卧病在床的爷爷。给他煎药、煮饭,对门奶奶就
在那些日子里,一会儿衰老了许多,脑门深深的皱纹堆起来,一道一道的,就像每日丢在坪前的药渣。
对门爷爷的病况日薄西山,后来他瘫痪在床,屙屎拉尿都在床上,奶奶整日就为爷爷的床铺清洗、打理着。爷爷苦苦的在床头挨着痛苦,困难的抗争了一个冬季。第二年开春的时分,躺在床上的爷爷
放手离去。
留下奶奶一个人呆在空荡的客厅里,守着一堆发霉发臭的药渣子过日子。那是对门爷爷在最终的日子里,留给奶奶的回忆。由于那一堆药渣子,奶奶终年弓着背生火煎药,背开端直不起来了,像一棵
萧索衰老的老树干,直到现在,奶奶的背越来越驼了,像老树干上卷起的一块黑黢黢的树皮。
3
对门奶奶,一生都在忧虑和折磨着过日子。对门爷爷去世后,奶奶开端终年一个人守着这栋空空的大房子,时常连走路的脚步声都能吓着自己。其实对门奶奶还有一个小儿子一向未婚,小儿子成婚一
直是奶奶未尽的愿望,即便不为家里的薪火相传,也期望能有个媳妇在家里,至少可以多点儿人声、人气儿。
奶奶的小儿子终年在外挖煤,抽烟,花钱浪费大手大脚。出门在外几年,几乎没有存款。所以叔叔错过了最好娶姑娘的年岁。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像地里黑色的煤渣,一天天等待着,一天天在日子的烈
火中虚耗着。
在某一年的春天,对门奶奶坐着轿车和小叔呈现在家里。本来小叔总算谈妥了一门婚事,对门奶奶来家里,是预备成婚的礼品,顺便来通知咱们的。
小叔吞吞吐吐的说起了媳妇,她患有轻微的癫痫。但对小叔来说,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觉得满足极了。所以东拼西凑,才凑足了成婚的钱。奶奶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似乎压在心头的担子,总算稳
稳的落地了。
大概是半年之后的秋天,小叔和对门奶奶再一次呈现在家里。本来这回他们是为打官司来的。刚娶过门的新娘子隐瞒了不能生育的事实。后来小叔在家人的撺掇下,向女方家里提出离婚。女方家里断
然拒绝了,最终这件事就这样推来推去一向闹到法院。
小叔最终终究是离婚了,在他三十五岁的年岁,守着鸡飞蛋打的哀痛结局的一起,对门奶奶在这一场大喜大悲之后,愈发衰老了。她开端变得絮絮不休,逢人便说“这都是命,都是薄命的人……”
4
几年之后,对门奶奶的几个儿子都搬离了村子,在乡里买房安家,就很少回去探望奶奶了。偶尔会接奶奶来乡里的家住几日。奶奶呆几天就呆不下去了,偷偷收拾好东西,又重新跑回那个山坳里去了。
如今,村里野草、林木长得疯野,苍山、翠树成了郁郁葱葱的屏障,绵延起伏,遮天蔽日。对门奶奶整日就守在这屏障之内,下地干活,摘菜做饭。白天黑夜,她都是一个人,形影相吊。
我突然觉得,在村里这块熟悉的土地上过了一辈子苦日子的奶奶,只有呆在村里才是不孤单的,那里夏天有弥漫的蔬菜、瓜果香味,有风吹稻浪绵延不绝的金黄一片,也有气若游丝,宛若漂浮在空气中的对门爷爷的身影、味道。
她坐在屋檐前的晒谷场上,端着苞谷,看着咯咯的小鸡围过来,像是看到她的一群子女。
她终于老了,老的像大厅里咯吱作响的腐朽木门,从钉在这个村庄的那一年,便注定再也走不完村里的路,走不出这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