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也想变成星星
深夜，观看了一部名为《死者田园祭》的电影。电影里没有日常生活情节，人们都把自己涂抹成艺妓般惨白。电影里出现了大量身着黑袍的奇怪老人，她们絮絮叨叨地讨论着他人不堪的秘密，就像死神一样漫步走过荒野。
▲《死者田园祭》剧照
怪异的镜头和角色让人挪不开眼，但还是能大致看明白，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电影画面充满了日本战后的颓废和畸形，从角色到叙事都前卫到令人目眩神迷。
在这部电影里，男孩是主人公，和母亲一起生活。他的母亲有一张男人的面孔，充满了控制欲和对儿子不正常的依赖。她把象征了成长的时钟捆绑起来，禁止男孩谈论性和发育。这让男孩感到极度的压抑和束缚。
▲《死者田园祭》· 母亲
这幅男性化的面孔，象征了单亲母亲不得不在家中身兼父亲和母亲双重角色。男孩想要逃离，他爱上了邻居家的妻子，趁着她午休的时候偷窥邻家妻子熟睡的脸。他想要从生理和心理上都长大成人，以摆脱自己既充当父亲又充当母亲的“母亲”。因此电影里，就有了男孩趁着深夜，背着包裹沿着铁轨离家出走的场景。
▲《死者田园祭》· 离家出走的幻境
01
-怪诞与先锋-
《死者田园祭》这部电影几乎可以说是导演寺山修司的自传。但是观看这部自传的过程，更像侦探破案，你需要对寺山修司的真实人生有足够的了解，才能解谜。寺山修司将自己的童年经历和对日本社会的理解，化作一个又一个线索，隐藏在电影镜头中。他自己却笑眯眯站在一边，等待眼花缭乱的观看者去解读和发现。
▲《死者田园祭》片头
整部电影中，没有一个人是“常态的”，马戏团里身体和心理畸形的人，未婚早孕的女子，“性转的母亲”，殉情的恋人，宛如乌鸦一般的老妇。
他的电影里也没有一个场景是“日常的”，鲜血般的天空，地板下方突然出现的荒山、以及帘幕轰然倒塌后出现的街道。魔幻病态的美和人物，就像是来自地狱一样，刺激着人们的视觉和想象力。你会情不自禁思索，寺山修司这几幕又想表达什么呢？
“这是电影吗？”
人们不禁这样问道。
无论是他的《死者田园祭》、《抛下书本上街去》还是《再见，箱舟》。瞬间切换的场景，仿佛医学玻璃一般的深绿、深紫色、深红陈旧滤镜，让观影者和演员都好像被泡进了一滩福尔马林中，寺山修司总是能让胶片上的这个幻想世界充满化学味道。
诡异的马戏团突然出现，不断变换的滤镜、想象和现实重叠、场景的突然转换……他的电影总能让人无比惊讶。高饱和度的视觉盛宴，观影者就像一个猛子扎进湍急的瀑布，被意识流的情节和视觉符号不断冲击着，心情紊乱得就像是被电击。
不得不承认，他一个能够将视觉符号、想象力以及诗意结合起来的奇人。
所以寺山修司的标签是先锋导演？
不是的，他不只是导演而已。
他会写诗：
“我的母亲生了肺病
然后望向天空
啊 想变成星星
我死了 也许会变成那样美丽的星星吧”
——《青之海》
人生在什么时候会结束，
但海是不会结束的。
感到悲伤的时候，
去看大海。
在一个人寂寞的时候，
去看大海。
——《感到悲伤的时候》
1967年寺山修司创建了戏剧实验室——天井栈敷（演劇実験室・劇団天井桟敷）
▲ 寺山修司与天井桟敷的海报
无论是诗歌还是戏剧，寺山修司总是可以给予观众意料之外的想象力和冲击力。让人们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是什么让他这样前卫而具有想象力。
02
-残酷与诗意-
《空气女的时间志》这本书里，寺山修司把自己童年的经历写了下来，仿佛童年只是一个故事，半梦半真。他记忆中的父亲面孔复杂，嗜酒如命：
“我非常喜欢触摸父亲挂在家中墙上的手枪，总觉得那把手枪比任何书都要沉重。父亲有时候会把手枪拆开清洗，之后再重新组装起来。组装好后，不管前方是什么，父亲都会举起手枪瞄准，有时候是我的胸口，有时候是覆盖白雪的荒野。”
他描述自己酒精中毒的父亲，只要不喝酒就处于痴傻的状态。喝醉后不舒服，就会跑到铁轨上去吐。他问父亲为什么不直接吐在家中的池子里，父亲没有回答，而是像野兽一眼注视着铁轨远去的方向。而寺山修司开始想象列车车轮碾过父亲的呕吐物，带着它们奔向了远方。
▲充满了隐喻的时钟
他不会预见到童年所观看到的一切，都会在将来成为自己的艺术源泉。
“去哪里寻找那些灵感，究竟该去哪里？”
文化从业者们面对写不出来的诗歌，半途而废的小说，手绘的底稿，半带嫉妒半带艳羡地说：那些艺术家是不是和恶魔做过什么交易，他们肯定用自己的灵魂换取了艺术天赋。不然为什么他们拥有似乎永不枯竭的灵感，这根本无法解释！
寺山修司就是那种永远不会灵感枯竭的人。
翻开寺山修司的年谱，你会发现他从小就是一个热爱文学和艺术的人。从十岁开始就已经开始创作诗歌，身处于孤独中的寺山修司依靠诗歌拯救了自己。
在那个战争阴霾笼罩的年代，寺山修司早早的就失去了父亲，母亲供职于美军图书馆期间，因为工作原因常常不在家。
寺山修司只能一个人在家做饭，或者借住在亲戚家。童年因为战争而缺失父爱的寺山修司，又在成长中缺少了母爱。诗歌或许就在那时替代了父母，来安抚他的孤独与倾诉欲。
十岁就沉浸在西条八十、岛崎藤村、江户川乱步的文字世界中，小小的寺山修司与朋友们一同写诗，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少年侦探团。这让诗歌，成为贯穿寺山修司艺术之路的注解。
寺山修司常常被拿来同意大利的帕索里尼相对比，帕索里尼是一位毁誉参半而且极具反叛精神的大胆导演。他的作品里充斥了性与暴力的画面，讽刺了法西斯和人性的堕落，黑白镜头里无所顾忌的展现出令人窒息的虐待和黑暗元素，看完之后几欲作呕。
▲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与帕索里尼相仿，寺山修司对性、时间、死亡、边缘人、扭曲与阴暗的感情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帕索里尼生命里拍摄的最后一部作品《索多玛120天》为他招致了死亡之灾，他被憎恨者暴打后开车碾死。而寺山修司死于肝硬化。
“身体始终具有革命性，因为它代表了不能被编码的本质——意大利·帕索里尼”
帕索里尼用性来作为武器，攻击世界的恶，但是同时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同样的，寺山修司也不畏惧展现性欲和恶。当然，帕索里尼并不是今天这篇文章的主角。
和帕索里尼比起来，寺山修司可爱多了。虽然执着于表现人性的恶与复杂，他诡谲多变的镜头与想象力让他的作品少了一些暴虐，多了一些怪诞。
▲《死者田园祭》马戏团
每一个时代总是不缺拙劣的模仿者，就比如说我们身处的二十一世纪，有太多自称“后现代的”“先锋的”艺术家，他们习惯用尽全力去吓唬无知的群众，尽量避免通俗易懂，尽量远离大众，尽量装神弄鬼。
但是寺山修司却不是为了先锋而先锋，他的一切都是源于真实的经历。翻开《空气女的时间志》，跟寺山修司一起回到那些往日的记忆中，原来他所有的灵感在战后的残酷童年时期就有了萌芽。
他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时光越久，你会发现他的作品越经得起琢磨。
03
-剧院与革命-
寺山修司的艺术不是脱离时代的，更不是无意义的。和当代的许多自称艺术的商业作品对比，这种奇异的怪诞的艺术，更加大真诚，更为动人。他的一切作品像是诗，篇幅不长，却让人深陷其中。他不断在戏弄你，制造一个视觉的马戏团，放纵自己所有离奇的梦境。
你可以说，他的电影毫无意义。让人费解。但是这样令人费解的电影，却让人无比沉迷。这一切都像是异像，真实世界在这里变形、扭曲。
你觉得被他戏弄了，他却能够借此把许多怪异的东西都展现出来，让你进入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中，你恍惚不知所云，最后发现自己好像能够切身体会寺山修司童年的黑暗和绝望。
让我们回到寺山修司的童年，在《空气女的时间志》中有一篇名为《空袭》的文章，记录了1945年7月28日这一天，寺山修司的一次残酷经历：
“蟹田先生家和神社之间有一条一米左右宽的河，河上漂浮着一具年轻的女尸，是被烧死的。”“为了呼吸，她将头露出水面，脸被烧得焦黑，能依稀看出头部的轮廓，脖子以下已经被水泡得浮肿。”
“尸体被布紧紧地包裹，透过缝隙，可引导网球拍一样的花纹。我立刻明白，那是红色姐姐。”“昨夜的空袭如烟花般绚烂，按照‘无论人或物，全部都变成了回忆’这句话所讲，存活下来的我，只不过是一段记忆而已。”
时代的冲击力让身处其中的人们既脆弱又坚韧，这就是寺山修司想要纪录和表现的东西。他从小身处的正是这样堕落，颓靡而又充满了人性力量的复杂环境。人人都有罪，人人都不那么完美，他把这种肮脏而阴暗的东西转化为了一种新的艺术，冲击了人们的心灵。
▲《死者田园祭》大胆而具有冲击力的镜头
重新再观看一遍寺山修司的电影，里头满是战后日本年轻一代的迷茫、困惑、绝望和挣扎。寺山修司的作品无疑先锋、前卫、具有冲击力。
但是寺山修司本人在电影最后总是会拆穿一切，他会安排所有的演员谢幕，大声地声明这不过是一部虚构的电影。他仿佛对一切都不以为然，否认一切的真实性。但是你心里头明白，他在撒谎。
这是一个合理又怪诞的电影世界，演员们做着一些仪式化的动作，他让演员化上惨白的妆，就像是一个已经死掉的躯壳，没有灵魂任人摆布。具有寺山修司特色的演员一个一个出场，上演了一幕又一幕虚幻诡谲的离奇故事，他故意说，这都是假的，又特地在故事里掺入了人间的残酷真相。
▲《抛下书本上街去》
所以，寺山修司是谁？
是诗人、小说家？是编剧、导演？是拳击评论家？还是赌马评论员？
以上都是他。
以上又都不是他
寺山修司说“ 我只有一种职业，我的工作就是寺山修司 ”
△啊 想变成星星△
我死了 也许会变成那样美丽的星星吧
△ 寺山修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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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女的时间志》
寺山修司 著
张冬梅 译
《空气女的时间志》集合了寺山修司的自传、作家论、电影导演论等内容。极具洞察力与想象力的寺山修司，向我们娓娓道来他对成长、家庭、爱情、诗歌和戏剧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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