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最怀念活着的哪一时刻
有一部很有名的电影，讲了一个“见鬼”的故事：一个小男孩天赋异禀，能够用肉眼看到鬼魂，也能和鬼魂沟通。男主人公遇见他之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但是随之两人相处越来越久，男主人公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就是一个鬼魂。常常听人讲，人一旦去世，就可能会给亲人托梦，传递一些讯息，留下一些线索，把没有说的话都抓紧在梦里讲一讲，然后才会安心离开。
关于死后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们总是充满了想象和畏惧。是枝裕和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群已经死去的人们住在一起，他们突然谈论生前的美好时刻。有的人觉得童年美好，有的人却觉得活着和死了好像没什么分别。人生若太平平无奇，死后和生前确实没什么两样啊。看了这样的文章，再回头审视生活，心情突然就变得微妙了。
《下一站，天国》
❑文 | 是枝裕和
渡边一朗在床上醒来时，发现天花板不是平时熟悉的样子，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这儿有雪白的石灰墙，洗得干干净净飘着香气的枕头和床单，小小的洗脸台和镜子，以及西洋式的窗子和亚麻色窗帘。晨光正从窗外照进来。
笼罩在脑海中的迷雾终于散去。他一边回放着记忆的录像带，一边再次回味昨天那个叫望月的青年对他说的话。
“啊，是的，我已经死了。”
房间大概有六叠大，铺着地板，只有洗脸台周围贴着淡蓝与白色相间的瓷砖。渡边迷迷糊糊地望着瓷砖上的花纹，想起昨天晚上连脸都没洗就上床睡觉了。以前出差住酒店时，早上一睁眼也是这种一头雾水的感觉。
▲ 是枝裕和《下一站，天国》
不过这里要比酒店温馨得多，完全没有酒店那股灰尘味儿，能神清气爽地迎接清晨的到来。
逝者们的寝室安排在面向院子的大楼一层，门上挂着和接待室一样写着数字的小木牌。渡边的房间是二十号。
拉开窗帘，院子的另一侧是一幢旧式建筑，和自己住的这幢看起来差不多，却看不到半个人影，眼下多半没人使用。妻子去世很久了，渡边已经习惯了独自入睡和起床，不再相互问候“早安”与“晚安”的日子，渐渐也不会感到落寞了。
虽说不相信有地狱和天堂之分，可是渡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人死后会进入一个有别于常态的时空。因此，置身于这个和生前几乎没有区别的空间里，他很难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渡边从床上爬起来，在洗脸台边用冬日清晨冰冷的水胡乱揩了把脸，然后吭哧吭哧地用毛巾擦干。镜子里映出的还是自己平时那张脸，花白的头发略显稀薄，眉毛也比先前白了许多，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很深，脸上的肉都松弛了。
无论从肉体还是精神来说，渡边都认为自己比同龄的男人年轻一些，然而现在再看，他觉得自己的容貌与七十岁的年龄还是相符的。渡边仔细望着这张脸，仿佛在跟自己确认什么，小声说了句“真是不错的人生啊”。
西村清老婆婆踏着厚厚的落叶在院子里散步。光线斜射下来，四处洒满了阳光，不过天气仍旧十分寒冷。然而，西村婆婆满不在乎地在树木之间走来走去，胳膊上像挎手提包似的挎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白塑料袋。
她时不时地蹲下身子，拾起掉在落叶间的橡子之类的果实，拂去上面的灰尘和污物，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再把中意的小心翼翼地放进袋子里。那副样子真是乐在其中，就像一个正在玩耍的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 是枝裕和《下一站，天国》
“你能喜欢这里，真是太好了。”川岛从面谈室的窗子看着这一幕，心想。
“既然已经离开了人间，那么这里对各位逝者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大家总要在一起度过最后一周时间，要说愉快或许有些勉强，至少做到友善地相待吧。希望他们在离开时，觉得这里是个还不错的地方。”川岛是这样想的。
一会儿去接她回来吧，他想。
这天，一位叫金子良隆的中年男子第一个敲响了川岛面谈室的门。金子先生的头发略长，留着偏分发型，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的职业是摄影师，似乎还经营着摄影工作室。
▲ 是枝裕和《下一站，天国》
身材魁梧的金子先生挺直脊背，略带紧张地坐在椅子上，面对川岛打开了话匣子。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特别的，过得相当平凡。硬要说的话，现在我觉得还是童年时期最美好。”
“童年时期。”川岛重复着，像是在确认。
“是的。”
“大概几岁的时候呢？”
“嗯，大概是中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是放暑假的前一天。我是在平民区长大的孩子，家离学校不远，不过一直坐电车上下学。”
“是哪里的平民区？”
“学校在御徒町，家在一个叫根津的地方。那时我的父母都还在，家里没什么钱，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宽裕。但和现在比起来，周围的人都挺穷的。小孩子嘛，根本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幸运的是，那时我的成绩很好，就算把成绩单拿给父母看也不用担心。
第二天就要放暑假了，可以尽情地玩个够。我决定八月三十号或者三十一号再写作业，真是太放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大概是晌午时分吧，我站在电车最前面的位置。驾驶座旁边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裹着我的整个身体。那种尽情释放的感觉，在后来的人生里再也没有遇到过。”
▲ 是枝裕和《下一站，天国》
金子先生充满感概地说完，显得不那么紧张了，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那时刚巧路过上野不忍池那条大道，周围都是树木，电车一直在凉爽的树荫里行进。那里有一条都营电车的专用轨道，不消五六分钟就开出了城里。这是专用轨道，所以连汽车也没有，速度非常快。而且时间还早，车厢里很空，想坐的话肯定有位子，可是我特意站在了车厢第一排。”
“想不起具体的画面了，既没有鲜艳的色彩，也没有积雨云啊、蓝天啊之类的印象。记忆中的风景是黑白的，没有什么色彩。昨天晚上躺在被子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穿行在不忍池那片大自然里的情景。”
▲ 是枝裕和《下一站，天国》
“你还记得在电车里听到过什么声音吗？”
“声音嘛，就是电车行驶时的噪音。”
“昆虫或知了的声音呢？”
“对，周围一片蝉鸣。电车行驶在林间，所以到处都是蝉鸣声。”
“味道呢？还记得吗？”
“味道？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了。”
说到这里，金子先生一下子平静下来，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现在想想，我这五十六年的人生实在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经历。不是有句法语这么说吗，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啊。回顾自己的一生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说完这些，金子先生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奇妙的微笑，分不清是寂寞还是感伤。
《下一站，天国》
是枝裕和|著 金晖|译
有多少人能花三天的时间，仔细想想自己最幸福的事？纯白洁净的天国，宁静而安详。逝者乘坐通往天国的列车，来到人间和天国之间的小站短暂停留。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们将从生前的记忆中选择一段，由工作人员拍成电影。当记忆在各自心中苏醒的那 一刻，他们将带着这份唯一的回忆去往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