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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那事

2018-09-23 07:50:49 作者:613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那人那事

  这宅子,原先是有人住的。

  这是座老宅,就坐落在鲁镇边上,听介绍人说,这宅子已有百年之久了。

  宅子临水而建,枕河而居,水乡人的习惯,没想到也迁移到了这四面环山,遥不见海的鲁镇上

  相传这宅子建于明,发扬于清,经多场战役:清军入关,太平起义,义和团造反……历经百年,仍始终屹立。传说这宅子的主人也很了不得。主家姓周,便是那得了商汤天下的周武王的国号,而据鲁镇人家口口相传的,这一家便是那周朝武王陛下子孙里的后裔,那东吴名将周瑜遗族里的一支分流。

  却且抛开这一切不谈,这一家也仍是声名显赫的:清圣祖时出过一位探花,乾隆时出过两位举人,即便是光绪年间,也仍旧出了四位秀才。如此显赫一时名门望族,本应一直昌盛下去,没成想,却像那日暮西山的垂阳,终究是没落了。

  其个中原由,莫说是我,即便是在这鲁镇过了古稀之年老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叹只叹百年之间,世事更迭,物是人非,此间说起来,难免使人伤感,不免惹人唏嘘

  照这鲁镇老人所说,这宅子的最后一任主,乃是个独子,此公承袭父姓,单名一个樵字,字渔仲,少年时曾读过洋学,成年后到外闯过几年,许是碰了壁,没几年就灰溜溜逃了回来。回乡后便一直把持家业,已是而立之年,早过了男大当婚的年纪,却始终是孤身一人,未寻得一位为自己传宗接代的婆姨。

  人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纲常伦理,礼法不可违也。那周家老太,也因这男大当婚,日日苦恼不已。幸得虽家道中落,但也还留下些积蓄,于是广布钱财于各媒婆,只为求得段好姻缘

  俗语讲“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言不虚。于是在周家老太广布钱财三日之后,此事便有了回音

  那媒婆看中的是鲁镇往西二十里,亭镇东边河岸处的一处人家。

  由于年深日久,就连这鲁镇老人也忘了那人家的姓氏,只道也曾是个显赫世家,如今也已然没落了。

  虽不记得那人家姓甚,但说媒之经过,老人倒还记忆犹新

  “不可,不可!我女正值豆蔻,那周家之子都已过了而立之年,年不相仿,不可!不可!” 老太公拍着桌子愤愤不平

  “咦!太公!你这话就不对了,那周家大小是个名门望族,那周相公也是个仪表堂堂之辈,您老说他稍长小姐几岁,这倒不假。但俗话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嘛,这男大女,这……这,抱的岂不是更多嘛,您老说是吗?”那媒婆赶忙起身,嘴角一颗豌豆大的媒婆痣随着她嘴一张一合也在一上一下地摆动,好似也在劝说一般。

  “那小子自幼就不学好,放着我国经史子集不读,偏要去学甚洋学!如此离经叛道,卖国以荣的背信弃义之徒,老夫是绝不会将女儿许给他的!”听了那媒婆一席语,老太公便更加愤愤。

  “太公,您这话就又不对了,如今这天下都已被革命党拿下,当今这天下乃是革命党的天下,连革命党的头头,那个……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总之他们的那个头头都在宣扬洋学,周相公自幼学习洋学,加之天资聪颖,他家又是个书香门第,若是学来无用,他又怎肯去学呢?况且连当今的皇帝都说洋学好,太公您要是再说洋学不好,便是抗旨不遵,是要犯杀头的罪过。”那媒婆一笑,豆大的痣也跟着一抖,像是要掉下来。

  “吾辈天资愚钝家境贫寒,高攀不上周相公,烦劳你转告周渔仲及周家老太,就说吾家境贫寒,虽有一女,却目不识丁,不会礼节,高攀不上周家,还请别处寻罢!”老太公随即将袖一甩,背向媒婆。

  “老太公!老太公!您老这是说的哪里话来!”那媒婆一时间慌了神,“早就听闻说小姐乃是这方圆百里内头名的佳人,且少时读书更是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好女子,那周家相公却也是个德才兼备的谦谦君子,如此郎才女貌,更是天造地设乃天作之合。如此一段好姻缘,太公怎可放过?!”

  “哼!”老太公哼了一声,便没再说话。只是寻杖,寻着了,便是要打。

  那媒婆见情形不妙,赶忙起身说道:“太公安坐,太公安坐,我家中还有事未了,就不打扰,告辞了。”

  老太公这才坐下,挥挥手说道:“去罢,去罢。”

  那媒婆才行至门前,忽闻得背后有人唤她,转身一看,只见内堂里蹿出个人影。那媒婆一定睛,那蹿出的人影原是这老太公的婆姨,填房的续弦。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至媒婆面前,说道:

  “还请月灼稍坐,我家那老头子冥顽不灵,不懂礼数,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说罢便引媒婆入堂内坐下。

  随即枪头一挑,向老太公开了火:“你这死老头子!如何的不懂规矩!人家上门提亲,你因何不允!”

  太公轻捋长髯,道:“他家周樵长吾女十岁有余,年不相仿,故而不允。”

  那婆姨道:“那周家公子德才兼备,那周家也是个名门望族,下于你的彩礼定然十分丰厚,为何不允!”

  太公道:“老夫虽贫,但气节仍在,怎可因贫,就沦落到卖儿卖女的地步上去!”

  那婆姨道:“气节?我且问你,下月买米的钱何在?连钱都没有,还谈什么气节?你真要我母子上街行乞吗!”

  至此,太公再无话讲。

  却只见那婆姨将身一转,面向媒婆,把那满脸横长的恶肉收敛,堆出笑容,道:

  “只要彩礼下得够,余下的一切,好说,好说!”

  那媒婆点点头,道:“那如此这般,我就去与周家老太太说说,若是没有问题,那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那婆姨点点头,殷勤叫道:“慢去,慢去。”

  那媒婆行至周宅,见过了周家老太,将自己如何巧言令色替她家说得一桩上好姻缘一事说了一通。又将那婆姨的要求同周家老太讲了。那周家老太心想:

  “这门亲事虽然门不当户不对,但怎奈岁月不饶人,我儿也随我一日日地老去了,况且那小姐也是国色天香,我儿娶了,也吃亏不到哪儿去。罢罢罢,就依了她,成就我儿段好姻缘。”

  于是乎这周家老太便答应了那婆姨的要求,也幸得家中还有些家底。于是便着手准备彩礼。

  一共备得:碗大的红烛四盏,另附猪牛羊各一头,再有便是两百块银光灿灿的大洋,用红纸包了,以送到那亭镇边老太公宅上去。

  于是第一天下了彩礼,第二天置办酒席,第三天就将新娘迎娶过门。

  可这新娘的名字,即便是现在,也不为人知。只知道那宅里的人都庆,庆地唤她,有时加个儿化音,便又唤作庆儿,鲁镇的孩子不识得她的名字,于是便隐了姓名,唤她阿庆嫂。

  于《孟子离娄上》中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句,而在俗语中则也有“早生儿子早得济,早生女儿坐上席”。阿庆嫂嫁进周家三年,竟无产下个一男半女,周家老太气急败坏,裂眦嚼齿,于是便时常叼难阿庆嫂,稍有不从,便训斥道:“还是大家闺秀,怎个连三从四德都不懂?少教!”

  每每有人谈及此事,那周家老太都是摇摇头,叹道:“罢!罢!罢!权当是花重钱买了个使唤丫头罢!”

  阿庆嫂自幼便识得礼仪礼法,对于婆婆对她的态度原因自然是知道的——就是因为自己怀不上孩子。而对于此,她也是没得法,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敢暗暗出声,小心自责道:“都是我这不争气肚子!三年了,却连个一儿半女都未曾怀上!这样下去可怎么行!”自此之后,怀孕便成了阿庆嫂的第一要著。

  鲁镇往南去二十里,有一处寺,名曰“紫顶寺”,具体来历已不可考,但那寺内却有高人,乃一名医,名唤:李扁陀,又号赛仲思,专治不孕之症。阿庆嫂闻得此神医,于是便决意拜访,以求个得子之方。

  阿庆嫂刚见了神医,那李扁陀便要她去衣脱靴。阿庆嫂不解,问道:“我来求问神医,乃是想要求取个得子之方,不是来卖身的,何故让我去衣脱靴?”

  那李扁陀瞅她一眼,不屑道:“若不脱个精光,我怎的看病?”

  那阿庆嫂又不解,再问道:“不脱就看不成?”

  李扁陀道:“不脱就看不成。”

  阿庆嫂又问:“却是为何?”

  李扁陀道:“你脱了,吾才可观五行,查五相,看你全身脉络是否堆结亦或堵塞,观五脏命理,调阴阳之离合,待百业俱成,孕则可图矣。若是不脱,诸事难行,这要孕,怕更是难上加难喽!”

  阿庆嫂羞煞了脸,但为怀孕,只好强忍羞臊将自己脱了个精光。

  那李扁陀看着浑身赤裸,一丝不挂的阿庆嫂,便开始问诊:

  从双鬓到脸颊;从肩胛到乳头。从腰间到宫口;从大腿到脚脖。一处不落,全都摸了个遍。

  摸罢后,那李扁陀又道:“你且稍坐,待我去取副银针来。”

  只见那银针,两寸长短,麦芒般粗细,共计得一十二针,分扎于:百会、曲池、大椎、内关、膻中、命门等一十二穴,那李扁陀又道他好心,又给阿庆嫂做了个封纪理疗。

  时过境迁月影星稀,诸事已毕,那李扁陀又开了几副药给阿庆嫂,大袋小包,共计得二十四剂。

  阿庆嫂问:“请问神医,诊金几何?”

  那李扁陀拉过算盘,噼里啪啦乱打一气,道:“尽去零头,就给一拾伍个大洋罢!”

  阿庆嫂付过诊金,披星带月归家不提。

  愈是时过境迁,那周家老太就愈是求子心切,这一日,乃是个盆倾大雨的雨日。

  那周家老太收了雨伞,率先进门,紧随其后的是个披蓑戴笠、不僧不俗的一女人

  只见这人,既不剃度,也无文碟,手捧一枚黄铜大印,道此物乃是其恩师所赠,专门斩妖除魔。

  这人非僧非道,既无道号,也无法名,只说自己姓杨,名修善,此就是自己的名号

  那杨修善被周家老太安排坐下。提嘴便道:“吾闻得周家老太太,广施钱财,只为求个子孙后代,如此乐善好施之人,我佛慈悲,怎可不助?方掐指一算,不得了!是了不得!你家着了大祸了!”

  那周家老太闻到此万分惶恐之至,问道:“我家虽算不上什么以善为乐,乐善好施的人家,可毕竟也是几世的书香门第,怎的会招了大祸了?”

  那杨修善道:“得罪了神仙,皇帝又有何用?还不是让汝吹灯拔蜡,当场玩完?!”

  那周家老太便更是惶恐,道:“我家里人个个潜心礼佛,不敢亵渎,又怎敢得罪神仙?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竟敢得罪神仙?”

  那杨修善将手一指“她!”,指尖直指阿庆嫂。

  “啪!”周家老太挥起了手,一个耳光打到阿庆嫂脸上:“你几次三番不懂规矩也就算了,如今还敢得罪神仙,绝我周家的后啊!”阿庆嫂捧着绯红的脸,不敢号啕,只敢低声抽泣。

  “你这害人的人精,我……我……我打死你!”

  “且慢!”那杨修善将手一扬“此事还可救,还可救。”

  那周家老太一听事有转机,立马换了笑脸,殷勤到杨修善旁,道:“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只要有法,但讲无妨。”

  杨修善道:“待我算来!”

  “一手拦鬼道!一手摘星辰!三山五岳过!鲤鱼跳龙门!三牲敬法理!六畜效天门!上书玉皇帝!下表原始尊!中请齐天大圣!五湖四海仙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唵吗咪吗咪呗呗轰!天眼,开!”

  见那杨修善作法完毕,周家老太忙上前问道:“不知仙姑可算得?敢问得罪了哪路神仙?可有解法?是要焚香,还是烧纸?”

  那杨修善微微睁眼,道:“一不焚香,二不烧纸。你家得罪的乃是辅斗元君天上,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圣母,也就是俗称的:湄洲妈祖。”

  周家老太闻得真得罪了神仙,越发惶恐之至:“如何会得罪了妈祖大神?”

  杨修善将手一指:“这就要问问少奶奶了。”

  起先闻得自己得罪了神仙,阿庆嫂就已是满脸诧异;今又听得自己得罪了妈祖,就更是疑惑不解。道:“仙姑错了吧,我家婆婆潜心礼佛,我也深受佛理感染,怎会得罪妈祖呢?”

  “不不不!不是在这儿,是在你娘家。”

  “娘家?我家里人虽不是乐善好施的积香主,却也是明礼知书的正善之门,从不敢做出有染仙佛神圣之事,原起于何,还有望仙姑指教。”

  “少奶奶幼时可是做过辱没神像之事?”

  “家父有教:举头三尺有神明,仙佛神圣动不得,故而没有。”

  “那可曾做过妨碍祭祀之事?”

  “家父有训,自幼便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故而没有。”

  “那可曾有辱骂过神仙之事?”

  “家父有言,不可高声,不可窃语,不可思淫,不可诳语,故而没有。”

  “那可有做过什么令尊不让少奶奶做而少奶奶做了之事?”

  “嗯……十多年前正值酷暑之时,我因炎热向家父提出想至桥前溪边玩水,但家父未充,不过我仍是去了。”

  那杨修善一拍大腿,道:“对了!没错!”

  阿庆嫂不解,问:“仙姑,怎的就对了?怎的就没错?”

  杨修善道:“且听我慢慢道来,少奶奶十数年前就已得罪了妈祖!十数年前少奶奶游玩于溪边,自是那时就已是埋下了祸根!”

  阿庆嫂不解,又问:“此话怎讲?”

  杨修善道:“溪归于湖,湖归于河,河归于江,百川汇流直入东海,而那东海又正是海神妈祖所统领,戏于溪,等于戏于湖,戏于河,戏于江,戏于海,戏于妈祖!此乃大罪!”

  见阿庆嫂还要问那周家老太忙道:“休得胡言!敢问仙姑,可有解法?”

  杨修善道:“解法么,倒是有,得需造坛做法,尽还阴债,方可无忧。”

  周家老太道:“这造坛做法之事,倒也简单;但这阴债……又该怎么还?”

  “这还法嘛,与少奶奶息息相关了。”

  “与她?怎么个与法?”

  “每年水工天运该着二十四步,既已是十数年之久,去零存整,做一十五年计,总计得三百六十步,而这三百六十步须靠少奶奶将妈祖塑像肩扛背驮,一步步走完。”

  那周家老太也是求子心切,竟一口答应杨修善,让阿庆嫂扛着那百十斤的泥胎走上整整三百六十步。

  须臾片刻,便造起高坛,引杨修善做法;阿庆嫂驮胎还债不提。

  一年之后,阿庆嫂果然怀了孕,但却不知是李扁陀之功,还是那杨修善之劳。

  再过一年,正值春节前夕,阿庆嫂诞下一子,共称得六两三斤八钱,是个健康娃娃。

  那周樵年近不惑,才得了一子,自然是喜不自胜,双目里尽是慈爱。

  周樵不愧为书香世家,会断文识字之人,子随父姓,周樵为他单取一名,唤作“薳”,又取一字,唤作“晓庆”。

  晓庆长到三岁,身体等各方面也还安康。只是这一年,正值雨季,狂风大作,风雨飘摇,晓庆抵抗不支害了风寒。

  这鲁镇原本就是个地僻人稀的地方,方圆五十里内都无半个医生,最近的医生也远在县城,足有百里之遥,到县城最快也要两天,而晓庆这病又是拖不得的,正当惊慌失措时,阿庆嫂忽而想到为她治不孕之症的神医,李扁陀。阿庆嫂心想不孕都可治,这一个伤寒之症也应不在话下,于是便备了诊金,求医李扁陀。

  那李扁陀方才见了阿庆嫂,便一眼认出她来,道:“这不是周家大户的少奶奶嘛!几年不见,孩子都这般大了,怎么样?到底是我那几贴药的功劳罢!今又来,可是为再得一子?”

  阿庆嫂忙摇摇头:“不不不!神医的确医术高明,但我此番来不是求子,而是我这小儿病了,想让神医治治。”

  “原来如此。”李扁陀撑开晓庆的眼睛,观察瞳孔后,道:“想是风寒了,不怕,待我治它一治!我去取针。”

  这针同是上次阿庆嫂所见的那副银针,两寸长短,麦芒般粗细,共计得一十二针,分扎于:百会、曲池、大椎、内关、膻中、命门等一十二穴,银针手法,无不相似。

  阿庆嫂记心好,记得上次问诊经过,于是便问:“为何治风寒的手段同我上次所做无甚区别?”

  那李扁陀稍微一楞,便立即做出回应:“同理,同理,包好,包好。”

  那李扁陀又开了几副药给阿庆嫂,大袋小包,共计得二十四袋。

  阿庆嫂询问诊金,那李扁陀拉过算盘,噼里啪啦乱打一气,道:“尽去零头,就给贰拾个大洋罢!”

  阿庆嫂本是记心奇好之人,她记得上次的诊金,于是只带了一拾伍个大洋便出了门,只是没想到诊金有变,不可全数付清,于是,只得将实情相告。

  没想到那李扁陀却是个慷慨之人,道:“这孩子也算与我有缘,罢罢罢!还是照上次的结,也算是我积德行善了。”

  阿庆嫂自行去领了药,后迟迟归家不提。

  待晓庆吃过了药,已经时至傍晚。一路上他在阿庆嫂身上也不老实,时常的挣扎。许是累了,吃过了药,他便睡去了。

  阿庆嫂就坐于他边上,手里轻轻摇着蒲扇。 阿庆嫂看着眼前的纺车,想起以前晓庆未病时,时常扒在纺车上,睁着两个漆黑的大眼珠,露出一排牙齿冲着自己笑……

  正当阿庆嫂回忆往昔时,晓庆忽而睁开眼大声叫了“啊!”,而后又合上,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想是热了,额头、鼻尖都沁出一颗颗的汗珠,衣服也被汗水打透。阿庆嫂伸手去摸,胶水般粘人;又转而摸向胸口,便忍不住哽咽起来。

  晓庆的呼吸从微弱到消失;阿庆嫂的声音也从哽咽到号啕,血液离开了晓庆,晓庆离开了母亲。

  周家老太闻得孙儿不幸夭折,气急攻心,竟也骤然离世。

  一日之内两人离世,周樵心情崩溃,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置办后事。

  要紧的是棺木,前面说过,周家本就是个败落之家,再加上花钱门路本就是多,家里早已亏空。周家老太在世时,查漏补缺,亏空尚有填补,周家老太一撒手,百般弊病便展露无遗,周樵虽已持家数年,但对此门还是不精通,经此一事,周家便更是衰败了。

  历六月二十八,乃是鲁镇盛会:太平会也。

  阿庆嫂与周樵同去,焚香礼佛,以慰英灵。

  照鲁镇惯例,凡宗族聚会,大小祭祀,皆得置备贡品,份钱。若是往年,周家老太在世时,不消质疑,所有贡品里最为丰盛的那一份,定是周家的。但今昔不比往日,今日也非过去,周家,早已是个败落之家,今年的贡品只备得三只烧饼,其中一只还是阿庆嫂与周樵的干粮。至于份钱,更是少的可怜,只找出薄薄几个铜板来。

  那阿庆嫂同周樵一道准备停当,于是便起身出门。

  阿庆嫂先行,周樵随后。行至白渡桥边,松水河畔时,阿庆嫂余光一撇,忽见桥墩下有一孩童,蜷曲身子靠着桥墩睡着。

  阿庆嫂转身下桥,来到孩童身旁,轻拍其肩,攮攮,道:“孩子,你是哪家的孩子?快些醒来,这地儿湿气重,小心染了风寒,快回家去罢!”

  那孩子慢慢醒来,用手揉了揉眼,睡眼惺忪,想是还未睡醒,他表情有些呆滞,双目无神,想是在回忆阿庆嫂的话。

  忽而,孩子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闪动一下,低下头,“啊呜”一声哭了出来。阿庆嫂见他哭的悲切,便生出怜悯,将他揽在怀里,问道:“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却哭了?”

  孩子哭的悲切,鼻涕眼泪横流,不住的抽泣。阿庆嫂见此状,心口竟开始痛起,她原本就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她帮他擤了鼻涕,擦掉泪水,又抱住他,轻拍其背,以作安慰。便又问:“孩子,你是哪家的孩子?你父母呢?你的家在哪?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却哭了?”

  孩子抽着鼻涕,扯着哭腔,道:“我爹我娘全都死了……我家只剩我一个了,我……我……我已经没有家了……”

  听到这里,阿庆嫂的怜悯之心更切,她虽不觉,但她的眼角却早已生出泪来。

  阿庆嫂紧紧抱住孩子,一声声哭道:“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

  阿庆嫂握住孩子的双臂,问道:“你可吃过饭了?”

  孩子没说话,只是摇摇头。阿庆嫂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那是双黝黑而又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是双干净、纯粹、纯真,而又浪漫的眼睛,像一面镜子,像一谭秋波。

  阿庆嫂看着他瘦弱的面庞,不禁心头一震。便将包袱里的烧饼拿出来,递到他面前,说道:“我这有只烧饼,吃了罢!苦命的孩子,我帮不了你什么,只能给你只烧饼。以后别在桥墩下睡觉了,这儿地湿气重,会着凉的。”

  照鲁镇惯例,每每镇上出了活动,皆会搭台唱戏。虽然年深日久,但剧目并不重复,看起来也是饶有趣味。

  第一次唱的是出新戏,名叫《过庄台》。

  其中有一段,文如其下:

  “郎君啊,不知郎君此去,何时可归?此去山远路迢,还请多加小心才是,事毕之后,尽早归家,十娘等你。”

  戏中演到谢文台别了孙十娘,孙十娘怀抱幼儿,独倚门,见谢文台背影渐渐远去,才放下小儿,准备合上家门。

  鲁镇地处荒僻,又是个战乱年代,戏台道具实不充足,一切只凭看官想像。

  孙十娘放下怀中的孩子,照戏本所写,本应是放于桌上,可惜道具不足,只得随歪就歪放到地上。

  在人人都沉醉于戏中孙十娘对谢文台依依不舍的爱恋之情时,阿庆嫂却说:

  怎么就这样把孩子放在地上?这可是会受凉,是会害病的!

  但阿庆嫂不知那其实只是个木头人偶。

  阿庆嫂又说:

  怎会有这样狠心的母亲,生的是什么心肝!

  于是阿庆嫂拔开看戏的人群,直冲到戏台中,将“孩子”抱起,发疯似的跑,一面跑,口中一面说道:“孩子,你娘怎这样狠心!这样凉的天,竞就这样将你扔到地上,不顾你的死活!不怕不怕,冷吧?马上就热乎了。”

  阿庆嫂抱着“孩子”,足跑出三五里之遥,才停下步子,低下头,细细端详怀中的孩子:

  孩子,你长得可真像我的薳儿啊,一样的身高,一样的相貌,我方才听你娘说,你也三岁了,要是我的薳儿还活着,你们真该拜个把兄弟,一样的身高,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年龄,世界上哪儿来这么巧的事?我的薳儿啊,也跟你一样,一样的身高,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年龄,他呀最喜欢吃的就是我蒸的豆包,说甜甜的,可好吃了!孩子,等我下次蒸了,你也尝尝,看看是不是像薳儿说的一样的甜,一样的好吃;对了,他还喜欢听我给他讲三国演义,说喜欢里面的关公,说他是个大英雄!我也答应他,等他再长大点,就带他去关帝庙,没想到……他却离我去了!

  说到此,阿庆嫂不禁潸然泪下。在此日幕垂危的黄昏,阿庆嫂抬头看向天空,借着被淡淡黑色渲染的苍穹,她仿佛看到晓庆扒在她的纺车上,睁着两个黑溜溜的大眼,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冲着她呵呵地笑。

  见日头渐下,日近黄昏,阿庆嫂才迟迟低下头来看着怀中的孩子。

  忽而她惊讶起来,像是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呈现在她眼前一样:

  薳儿?是你吗?薳儿?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笑!就知道笑!怎么不是你!这身高,这相貌,我都认得!傻儿子,你是想娘了吗?也是啊,哪会有儿不想娘的?你是想吃娘做的豆包了吗?还是想起娘答应你去关帝庙?还是说你只是想娘了回来看看娘?傻儿子,娘也想你,可他们都说你死了,娘不信,可娘就是见不到你……什么?你说你没死?是啊!你当然没死!你这不是正好好躺在娘怀嘛,跟以前一样结实,跟以前一样健康,你怎么可能会死呢?娘这就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你没死!不准再咒我儿子!

  看见没有?我儿子活得好好的!他没死!

  我的儿子还好好活着,他没死!不准你们再诅咒他!

  看见没?我儿子还活着!你们才死了!才是真死了!

  …………

  周樵见妻子于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此等不成体统之事,羞煞了脸。恼羞成怒决意追回阿庆嫂。

  周樵紧赶慢赶,方才追到阿庆嫂。阿庆嫂见周樵来了,满心欢喜地走到他面前,抱起怀里的孩子:“看!我们的薳儿!他没死!”

  周樵上前一步走,看了一眼,道:“这怎会是我的薳儿!”

  “你这没良心的!我辛辛苦苦为你生养了孩子,到头来你却不认了!”

  “你是不是疯了!薳儿他早就死了!”

  “你胡说!明明他刚才还跟我说话呢!我为了这个孩子,受了你家多少气!到头来你非但不认还造谣说他死了!”

  “你这个疯婆娘!简直不可理喻!这木偶分明是你从会上抢来的!还害得我颜面扫地!我真该一巴掌打死你!我再说一遍!薳儿  他已经死了!”

  “一样的身高!一样的相貌!这就是我的薳儿!”

  “够了!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样,也成不了真的!周薳  他已经死了!”。话罢,周樵便抡圆了胳膊,打了阿庆嫂一个耳光。

  阿庆嫂被周樵打到在地,她看着滚落在地的木偶,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她再也忍不住了,在这鲁镇盛会喧天般的锣鼓声里,她放声号啕着:

  “薳儿他……死了?薳儿他……死了?死了?死了?薳儿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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