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正红
东山沟里山多，蜿蜒曲折，青山对峙，中间是路，两边是山，路到窄处，两旁的大山便宛如一张大口正在吞掉一条细长的小蛇……路到宽敞处便挨挨挤挤地安插几个村庄，村庄不大，连起来看就像一条长长的破布带上缀着几杖寒酸的小铜钱……这些个不大点的村庄里有个陈家庄，陈家庄的村民都姓陈，陈三手就是其中的一个。
陈三手以前不叫陈三手，以前的名字不但响亮，而且带着霸气，透着威严。以前的名字是爹娘起的，大号陈大虎。陈三手是村民们给起的绰号。
老话说起名三分象，乡亲叫他陈三手是因为他左手的五根手指头被他自己用菜刀砍掉两根。对于一个男人，砍掉个把手指头也许算不上什么大事，叫大虎难以启齿，在村里抬不起头的是这砍掉手指的原因。
生活在这里的人有两难：第一，走路难，绵延数十里的山路，坑坑洼洼，不是上坡就是下岭，最窄处，行人似乎一伸手就能勾着两边荒草纵生的大山；而且走着走着，一道小岭异军突起，忽然出现在羊肠小道的中间……正应了那句古诗：举目尽见青山峙，投足难觅半步平。不要说大城市，连最近的小县城，也要走上三五十里的山道。由于交通僻塞，只要有三分奈何，不遇大病大灾……村民们从不轻易走出大山。村里有的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村庄，他们一成不变地继承着老祖先走过的老路，住过的老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村前池边的那几个歪歪斜斜的老柳树，在一个地方默默地出生、长大、再慢慢地变老……
第二，成家难。这是这里所有的村庄共同面对的难题，年轻的后生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都碰破了头地找媳妇，并充分发动远亲近邻、亲戚相好一起努力，模样不说，只要不缺胳膊少腿、不憨不傻、知道过日子……都列入考虑范围。就这样的标配也多半是竹篮子打水，说个媳妇比摘天上的星星还难。有长得好的小伙从外村谈对象，見面时一見钟情，可到了相家这道程序，姑娘翻山越岭地一走，心中的那份感慨，如同朝阳沟里银环的那句经典唱词：亲娘啊祖奶奶，谁让我来到这里来。有点修养的还表现得委婉，到家瞧瞧，吃顿饭，以后就沒了下文。有的路只走到一半就打道回府，见面时的海誓山盟顿时变成了另一种誓词：老死都不相往来。
于是，村里的姑娘们就无疑成了宝贝疙瘩。为了这些宝贵的资源不外流，和村庄的繁衍生息，有男孩和女孩的人家不得不请出老祖宗留下的绝招——占亲。孩子到十四五岁时，有门当户对的，两家大人就做主，换庚帖、过大书，再给亲戚礼道送一把面条或两把挂面，公开两家的关系。
相比之下，陈三手的条件则显得得天独厚。陈三手的父亲在县公路站上班，好歹也是个吃皇粮的，这在这穷山僻壤的东山沟里无疑是个金字招牌。而且由于中国交通的发展，公路是一个仅次于军队的庞大体系，陈三手的父亲还是在公路站的路政上，这就更不得了，黄绿色的衣领上有一对国旗，带有国徽的大盖帽一戴，几个人开车住路上一停，那更是威风八面。他的儿子到了谈对象说媳妇的年龄，那无异于太子选妃，村里的姑娘得排成队由他挑选。
有道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感情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村上好多姑娘都明里暗里传递消息，表明心迹，陈三手就是看不上眼，他看上的是村东大榆树底下的陈二狗的闺女春莲。也难怪，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春莲是个人见人爱的大美人。他打发了好几拔的媒人上门提亲，春莲却对条件优越的陈三手无动于衷，却偏偏喜欢上了西塂沟的陈银良。这就让人无法理解，塂沟的陈银良一拉串儿兄三个，都到了成家立户的岁数，一处五裹三的院子房无片瓦，全是从后山野狼峪启来的大石板，用石头垒成墙壁，架几根棂条，再把大石板铺上，夜里人躺在土炕上，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这种条件无论如何也无法跟陈三手抗衡。陈二狗不管闺女寻死觅活，骂春莲的的脑叫驴踢了，末了从南墙根拽过一条有好几个疙瘩的驴缰绳扔在春莲怀里：要么嫁大虎，要么就去门口的大榆树上找一个平股子……胳膊拧不过大腿，找个自己中意的男人过日子固然重要，但自己年轻美丽的生命更重要。身体是父母给的，由不得自己做主，心却长在自己肚里！心里有谁，旁人抢不走挖不去。
成亲那天，陈三手为了庆贺自己抱得美人归，特意从县城里请来大厨，七荤八素，好酒好肉，院里摆不下就摆到大街上，挨家挨户地下通知，全村无论男女老少，统统到家来吃大席。
宴席散了，接着又闹洞房。新婚三天没大小，跟新娘新郎要好的闺蜜、哥们儿，以及嫂子小姑……轮番出题目，什么过凳子、咬苹果……热热闹闹不觉已是半夜深更。整个过程春莲都面带笑容，配合的天衣无缝。客人们走后，新房里只剩一对新人，陈三手刚走近春莲，坐在床边的春莲却站了起来，铁青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儿，跟陈三手约法三章：亲是成了，但不经过我同意，不准碰我，以后我做什么事，你不能干预……对春莲近乎苛刻的态度陈三手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人是自己选的，有那么多的姑娘排着队的由他挑，老话说，深山出俊鸟，村庄虽说不大，也还有三五个瞧着顺眼的姑娘，虽不是国色天香，也算得上小家碧玉，可自己不知是那根神经发生了短路，放着柔软的牡丹不选，偏找一枝带刺的玫瑰。陈三手一声不响地从门后拿起扫帚，默默地打扫着地上客人们丢下的糖纸、花生、瓜子的皮屑，嗤嗤的声音里仿佛包含着浓浓的悲凉和无尽的幽怨……之后，一个睡床上，一个睡沙发，新婚第一夜就在这样冰冷得叫人窒息的气氛里度过了。
日子一久，村里几个爱嚼舌根的传出闲话，说小两口不和是娶亲的日子不好，犯了冲撞，还有人说舂莲心里还装着银良放不下，甚至有人说碰见两人在村后陈六斤家的羊圈里怎长道短。
陈三手对这两种说法都深信不疑；他向舂莲提亲是十一月份，他也知道舂莲心里没有自己，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怕夜长梦多，当陈二狗捎来口信答应这门亲事时，他又喜又惊，为了尽快把生米煮成熟饭，也顾不上找人查查那天是黄道吉日，按老皇历，一进腊月，就是乱岁，无论忧白喜事，诸事皆宜。择日不如撞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腊月十四那天就把舂莲娶了过来，结果操心蒸了锅黑馍馍。村上人又说，初五、十四、二十三，观音老母不出庵。陈三手误打误撞，正好选了一个月忌日……
人走霉运鬼缠身，放屁都崩脚后根，让陈三手不顺心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腊月过完，马接就是正月，在这个时候，村里每年都要找人办社号（社火），演节目。而春莲是村里的一枝花，每年正月村里都要她参加，气人的是，不知那个缺德鬼别出心裁，编了一个《潘金莲与西门庆》的节目，春莲是人人都公认的大美女，潘金莲的角色非他莫属。正月里演演节目，不过为了增添点节日气氛，往年看过节目，哈哈一笑谁也不会放在心上，而今年的节目却格外出彩，有亮点，可谓是匠心独具，一下吊起了整个村子所有人的好奇心。之所以产生如此巨大吸引力的不是别的，而是和春莲搭戏的男主角，西门庆的扮演者居然是陈银良。
陈三手也曾极力反对，怎奈有婚后的约法三章，陈三手心里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恶心却吐不出来。
一个正月里，这个节目，在村里一点也亚于好莱坞大片儿，反响强烈，陈三手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一个人躲在家里，借酒浇愁。
春莲不憨不傻，自然知道自己演出这个节目的后果，但出于对陈二狗和陈三手联盟的报复，她在表演中非常入戏，也不管有人说长道短，只当假戏真做了。
陈银良正值当年，跟春莲搭戏时自然也是心跳加快，血脉膨胀……回家后，躺在石板炕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春莲那俊俏的影子顽固地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转眼到了三月，太阳的温度已经很有点力量了，陈三手在门口就能看到村后山坡上已有很多的青草。大灰驴在圈里又打响鼻又踢墙，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情绪。整个冬天，牲口都靠喂点干草、秸秆维持着，为了不让牲口落膘，从家里已喂了不少高粱玉米。他跟春莲打个招呼，见春莲没有吭声，便从圈里牵出毛驴，独自往后山去了。
春莲跟陈三手的态度虽说不怎么热乎，但毕竟已是两口子，日子还是要过的，当老阳儿升到头顶，陈三手还没露头，舂莲到门口看了一回，反身进屋开始和面。这时银良忽然从外面悄悄溜进来，从身后将舂莲抱住，两手从扣子的缝隙伸进去摸着她水一样柔软的胸脯。舂莲虽说中意与银良，但还是要脸面的，和他演那个叫人肉麻的节目，不过是给她爹陈二狗怄气，银良这勇猛的举动还是让她感到有点太突然，不禁脸红心跳，心里充满了矛盾，本能地抗拒着、挣扎着……怎奈银良把她抱得很紧，很紧……
陈三手牵着驴走进院子，路过屋门时，春莲早已挣扎得没了力气，两人都在喘着粗气。在中国男人的概念里，再大的仇恨莫过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陈三手看到这一幕，立即血灌瞳仁：“你们……你们……”他扔了驴缰绳，反身直奔厨房，出来时，手里早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在温热的太阳底下发射着冷嗖嗖的寒光。老天爷，这是要玩命啊！银良一看这架势，虽说个子大胳膊粗，但架不住理亏，只得丢开春莲，夺门挤出屋子，一溜烟翻过院后的石头矮墙，逃到街上去了。大灰驴吓得打个响鼻，两蹄朝后凌空一踹，撒着欢儿照原路向后山飞奔而去；挂在半墙上篓子里的花草鸡正在下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扑棱棱飞上了平房，红着脸，歪着头，咯嗒咯嗒地叫着委屈，刚刚屙出的鸡蛋也被带到篓外，黄烂烂地打了一地。
银良跑了，陈三手望着表情复杂的春莲，举起菜刀，狠狠地往下砍去，一声脆响，红色的鲜血滴滴答答从手上流下来……
这血腥的场面反而让舂莲冷静了，她到真的希望那把菜刀砍到自己身上，给这段没有生机没有激情的感情就此画上一个句号，至少还能让这段感情终结得有点色彩。
在这场血案里，陈三手丢掉了两根手指头，用血的代价完成了陈大虎向陈三手的转变。
至此，他性格也随着两根手指的丢失，由原来的自信、霸气，变得沉默寡言。那顶由村里人及自己也认定的绿帽子，把他永久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两年后，春莲生下了儿子小虎，她总像那些娱乐圈里的明星一样牵动着村里人的眼球和好奇心，刚刚生下孩子村里便又掀起一阵波澜，人们对小虎到底是谁的种，做着不一样的猜测……
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陈三手的确沉默了。
春莲跟银良的关系也的确走得很近。
陈家庄虽说不大，但三五十户人家，百十来号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今儿陈大宝的闺女要出嫁、明儿陈四魁的儿子要暖房、东家盖房没留滴水、西家的毛驴啃了别家的果木树……陈谷子烂芝麻，鸡毛蒜皮的事一桩接着一桩。日子一久，关于春莲、陈三手、银良三人的动向，便不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没有了焦点，整个陈家庄似乎一下子变得宁静了。
这就是生活，人们往往对日常生活中的琐事熟视无睹。就如同大海，不同种群的动物们为了生存，你争我斗，血雨腥风，海底百川汇聚，暗流涌动，环境复杂多变，但除了潮涨潮落，海面上却总是显得风平浪静。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两个外地的男人，一个是年轻人，二十来往，戴眼镜，脖子上挂着相机。另一个四十多岁，一圈络腮胡子，头发却像女人一样扎在脑后，手里一台平板电脑。两人对山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碰到村里人就问这问那，说这里真美，说这里有山，山上有树、有草是生态美，村民们用石头盖的房子，错落有致，很像西藏的布达拉宫。别说西藏，村民们连去趟县城都很费劲，更没人知道布达拉宫长什么样儿，但他们既然说这里像布达拉宫，那么布达拉宫也一定和东山沟一样，山道崎岖，交通困难，小伙子说不上媳妇吧。
打那以后，外边的人像着了魔一样，走了一拨又一拨，仿佛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
这就让村民们百思不解， 村里人买不起红砖，水泥，钢筋……盖不起高楼大厦，住不上山外的青堂瓦舍，却不缺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石头，就用石块儿垒墙，木椽上钉芭，摸一层泥土，石片当瓦，能够遮风挡雨也就谢天谢地了，孩子上学买不起发着乌亮用起来噼里啪啦翠响的木制算盘，受苦人的时间不值钱，就用上三天五日，或十来八天，用石头刻一个石头算盘让孩子用，用两快厚点的石头抌上一块薄点的石块，高一点就是石桌，矮点的就是石橙，还有石盆，石碗，石碾，石磨，只恨石头不能当饭吃，如果能充饥，村民们也会把石头蒸熟煮烂，为了生活，他们绞尽脑汁把石头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正是由于这种贫穷与无奈造就这种被城里人称为原生态的美。这种美却让东山沟的人苦不堪言。
因此这一切似乎跟陈家庄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好听话，不能当饭吃，耳朵好受了，路照样难走，媳妇照样不好说。
直到有一天，村主任陈二丑到县里开会回来，这件事才正真和陈家庄的人们联系在了一起。在生活中，某些事往往会产生连锁反应，这件事不但和陈家庄的人有了联系，也让春莲再度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为了搞旅游开发，县里要在东山沟修一条能跑汽车的大路，而陈家庄的老鹰嘴，正好拦在大道的中间。县里责令陈家庄从老鹰嘴打开一条通道。
村里人口少，缺劳力，村主任就挨门挨户下通知，无论男女老少，全到工地出工。
春莲一家三口自然也不例外。
自从陈大虎变成陈三手的那天起，他们的生活仿佛从此成了永不改变的固定格式，无论到哪，陈三手和舂莲各走各的，形同路人，唯一改变的是，春莲无论到哪身边多了儿子陈小虎。
现在又是三月，山上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蜜蜂们在一朵朵桃花中轻歌曼舞。太阳暖洋洋的，照着人们好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可工地上干活人却热火朝天，完全感觉不到春天带来的困倦……
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也是每天开炮的时候。村主任陈二丑用大嗓门招呼着人们往安全的地方避一下，春莲却不见了儿子小虎。她焦急地四处张望……炮声响起，那隆隆的炮声仿佛都炸响在她的心里。
原来，小虎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玩垒房子，玩着玩着，被暖洋洋的日头照的睡过去了，隆隆的炮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偌大的山地里，一个大人都看不见了，只有吓人的炮响之后那滚滚冲天的尘土……眼前这恐怖的场景把他吓得哇哇大哭。
又一个浅炮，漫天的飞石，雨点般的落在他的周围。
春莲不顾一切地要去救孩子，却被银良那强有力的大手猛地拽住，“不要命了”！
春莲一边叫着小虎，一边用力挣扎着，银良死死地拽着春莲的手不肯放松，春莲像一头护犊的母狮，在银良的手背上挠出一条条带着血迹的红道道。
就在两人撕扯的时候，一个人影飞步跑到小虎跟前，一把揽起惊恐万状的小虎，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朝舂莲这边走来，飞溅的石块儿暴雨般在身边飞落，有一颗石块打在他的背上，背上顿时升起一股白烟……所有人的心都为他担忧着，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为他的每一次险情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是大虎”。终于有人用他的大号说。
大虎来到春莲和银良跟前，扫了一眼两人绞在一起的手臂，把小虎放下，默默地离开了。大虎转身时，春莲却发现丈夫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压抑着的泪光，额头上正有一道血迹，慢慢地流到脸上。
在那一刹那，春莲心里第一次感到了一丝陌生的却又实实在在的心痛。
她猛地挣脱银良的手，拉起小虎，向丈夫慢慢走远的方向追过去。
“他爹……”
此时，血一样的日头正搁在西边的山尖上。
夕阳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