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踪
熙平元年胡太后在都城洛阳建了一所寺庙叫做永宁寺。寺庙中有一座举高百丈的通天塔。这塔一共九层，每层四面，每面三户六牍，墙壁涂以朱漆，柱子饰以锦绣，看上去气派极了。起风的时候，悬挂在塔角上的上百个金铎就会响起悦耳的锵锵之声，洛阳城里的人们听了都心旷神怡。
话说当年胡太后下令建永宁寺的时候并没想造这么一座美丽的宝塔。之所以建塔是因为工人们在一次挖地基的过程中在此处挖出了一尊金佛。这件事在当时受到了各界人士的高度重视。
这尊金佛体量虽不大，造型风格却可谓独树一帜。在当时的北朝，佛像造型一般是面相方圆、大眼斜长，身体正襟危坐、左右对称，而这座佛像却蜂腰长身、姿态抚媚，表情恬然闲适，似笑非笑，尽显神秘和智慧。老百姓都说这是佛祖显灵赐给魏国的礼物，胡太后也觉得很对，就下令在这挖出金佛的地方建一座百丈高塔，以示自己的诚心。而这座金佛便被存放在永宁寺中。很多僧人听说此事，都慕名而来，竞相一睹金佛真身
这一天洛阳城来了个天竺和尚，跑到永宁寺说要看佛。永宁寺方丈看这个人没什么礼貌，就跟他打了个哈哈，说今天不方便，叫他以后再来吧。不料，天竺人突然大放厥词说这金佛是他的东西。方丈听了火冒三丈，对他怒斥起来。天竺人却更加嚣张，骂方丈是欺师灭祖之徒， “你可知道我是谁吗？”天竺人喝道， “贫僧本来乃是天竺国的三皇子，为了普度众生盾而入了佛门。孝昌三年，贫僧漂洋过海来到中土传授佛法，可是中土战事连绵，人人自危，天下尽是趋炎附势之徒，我受奸人所害无奈之下一苇渡江，之后才来到了北方。这金佛正是贫僧故国带来的宝物。” 方丈一听心里一怔，惊讶道： “啊！这么说来，你难道是……” “哼，知道就好。不错，贫僧便是菩提达摩！” 在场众人皆惊呼一声，纷纷议论起来。 “方丈既然知道贫僧来历，请快将金佛还给我吧。”
方丈看这人说话流利，谈吐自如似乎胸有成竹，但是这金佛是无上的宝物决计是不能交给他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喝道： “好啊！此人胆敢冒充达摩祖师，把他轰出去！” 几个年轻僧人就冲上去把那天竺和尚给扔了出去。
那个和尚当然不是达摩祖师，只不过道听途说了很多达摩祖师的事迹便开始假扮行骗。他本来只是乡下一个打铁匠，生来卷头发鹰钩鼻，后来便是借此假冒起了天竺的高僧。一开始他只是骗骗无知的妇孺，混口饭吃，没想到收获颇丰，胆子一大就骗到了洛阳。这一次别人不吃他这套，他也没什么办法，傍晚时分就灰头土脸地出了城。
按说这件事就结束了。但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永宁寺的那尊金佛居然不翼而飞了。这下可把方丈急坏了，他立即把此事的来龙去脉禀报了朝廷。朝廷又立即派出大队人马把那天竺和尚抓了回来。官差在他身上没搜了半天，什么也没搜到，就对其严刑拷打。不想，那假和尚身体虚弱，还没打几下，就死了。而这金佛的下落也成了一个谜。 有人说，金佛是被假和尚在半夜偷走的；也有人说，金佛是白天被假和尚的同伙偷走的，使的是声东击西的计谋；还有人说金佛其实早就没啦。但是根据我师傅说的，晚上金佛还在那，白天就没了。据我看真凶并不是那假和尚而是另有其人。
后来我从我师兄那儿得知了真相 真凶其实是一名江洋大盗，此人真名不详，江湖人称黄河老鬼。他常在黄河一带活动，作案麻利来无影去无踪。当天，他趁乱潜伏到永宁寺中，等到夜半三更使了一招“隔空取物”就把金佛偷到了手，顺道把事情栽赃给那假和尚，真是一石二鸟。这件事，先是被朝廷知道了，后来老百姓也都知道了。朝廷抓错了人碍于面子问题，后来也没正儿八经地通缉过这黄河老鬼。所以那段时间，江湖上突然冒出了很多黄河老鬼，他们大都穿着一身黄袍，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放裹着一尊镀金的铜佛，一见到老实人就偷偷摸摸地给他们看一眼包袱里的东西，然后说：“便宜你啦！” 这事情搞得佛国乌烟瘴气，朝廷也很丢份儿，下令怪罪到永宁寺。寺里总要找人来顶罪吧，于是当天负责看守金佛的小沙弥就遭了秧。那时候，国家规定不能对僧人不用极刑，小沙弥受了点皮肉苦就被逐出了洛阳。后来小沙弥在一座偏远的山上盖了间小庙，收了个弟子。那小沙弥就是我的师傅，那个弟子就是我的师兄。
我今年二十三，在寺院刚好过了二十个年头。我师父待我如亲人，这一年他老人家圆寂了。师父死后我很伤心。我觉得师父年轻时被逐出洛阳，其实罪不至此，所以他死后我决定代他老人家的重返洛阳。
这一年北国风雨飘摇，拓跋氏的王朝已烟消云散。建德三年，宇文邕下令灭法，融佛焚经，驱僧破塔，和尚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背了一个小竹篓就下了山。半山腰上，师兄追了上来，叫我穿上平民百姓的衣服，还给我戴了顶帽子。
“此一时，彼一时。你可多保重！”
师兄拍拍我的肩膀，把我送走了。
我下山后，走过几个小镇，发现所有的寺院都被改建成了民宅，人们一说到和尚更是谈虎色变。有一次，我赶路实在热得不行，就把帽子拿了下来，迎面一个大妈走过来，她见了我的脑袋，好像见到个妖怪一样大叫起来，一时间路上的行人都看向了我，一个个都不怀好意。我见状马上把帽子戴上，苦笑道： “嘿嘿，别误会。天热，剃了头凉快。” 就是这样，我一路上走得战战兢兢，终于快要到洛阳了。可是这个时候，周、齐两国在洛阳开了战，我又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从下山到现在，我的头发和胡子一直没刮，不知不觉已经长了数寸长。现在我不说，绝没人知道我是个和尚。
这一天，我上街，有一个老翁一直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待我走到一个人少些的地方，他突然走到我身边，小声道： “阁下是位僧人吧？” 我一听大惊失色，心想他怎么知道的？ 老翁给我使了个眼色，叫我往地上看， “阁下的这双僧鞋可是老物件了，别人看不出来，我老头子可看得出来。” 我心里慌的不行，想要逃跑，又怕他喊人， “你想怎么样？” 那老翁眼珠子一转，把我拉倒路边： “高僧，我这儿有一尊金佛，乃是稀世珍宝，我看你是有缘人，便宜一点儿卖给你吧。” 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蓝布包袱，轻轻一扯露出一尊金灿灿的佛像。我心想，这人不是我师兄说的江湖骗子吗？便戏谑道： “施主，我看着尊佛好像大有来头啊。” “哎呦，您可真是识货，高僧可否听说过洛阳永宁寺？这尊佛就是永宁寺的镇寺之宝啊！”
他刚说完，远处来了一个骑马的官差。那老翁一看到官差，像耗子见了猫，拔腿就跑，这一跑反而让官差起了疑心。官差拍马赶上将老翁擒住“森”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环首刀。老翁吓得腿都软了，当即跪倒在地，大喊饶命。我一想，现在举国灭法，私卖佛像恐怕是死罪吧！只听老翁声泪俱下，还在不住求饶，甚是可怜。我上前对那官差说道： “官爷，请刀下留人，放过家父！” 官差神色一转， “怎么？他是你父亲。” “不错，家父不知犯了什么错得罪官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官差转头对老翁说：
“我在街上巡逻，你平白无故跑什么？”老翁一时语塞。我辩解道：“官爷，家父年轻时候得罪过权贵被官差打过，所以他后来只要一见到官差就躲得远远的。”
“啊，是这样吗？”老翁连连点头。“哼！那是前朝的官差，怎么能跟本朝的官差比。我难道会像他们一样欺凌百姓？”
说罢将刀收入鞘，骑马走了。我把老翁扶起来，他连声道谢，并邀我去他家坐坐。 老翁家是个小草棚，他说现在战事不断老百姓都很苦，这尊佛本来是他的宝贝，是实在没办法才拿出来卖的。
这会儿我才得以好好看一眼这尊金佛——金光熠熠，造型奇特，确实非同凡响。出于好奇我就顺口问了问这尊佛的来历。老翁说这尊佛是一个和尚给他的： “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来是南朝齐国的一个校尉，当时齐魏开战，我们遭到了伏击，战败之后就被俘虏到了魏国。后来战事再起，我趁乱逃了出来。我这人天生是个草包，做什么什么不行，唯独有一项本领还可以，那就是手快。逃出兵营后，我在黄河边几个大城市都做过小偷。几年之后，我开了个米铺，想安生地过日子。谁知道当朝的胡太后为了盖一座通天塔开始横征暴敛，我的铺子就开不下去了。说实话，那时候我就很讨厌和尚了。我没办法，就做起了老本行，专偷寺庙法器。后来我听说洛阳一尊价值连城的金佛，就连日赶到洛阳。谁知道我刚到，就生了一场大病，也不知睡了几日，醒来之后全城都在传是我偷了金佛，还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什么黄河老鬼。我真是天下第一替罪羊！
之后我日夜奔走，一心想查明真相。终于有一天，我找了一个与此事很有关系的人，他是当年永宁寺的一个小沙弥，在很偏僻的一座山上办了座寺庙。这人也就是送我金佛的人。他对我说他当年日夜看守金佛，越看越入迷，终于有一天着了魔把它藏了起来。可他万万没想到，因为他的一己私欲竟害了别人的性命。这些年他都活在无尽的恐惧中，但始终没勇气说出真相。只好日行一善，以求偿还些许罪孽。我看他说的至诚至切，终于还是原谅了他，他把金佛交给我，让我把他带回永宁寺，还让我把真相公诸天下。之后我就下了山。 你可别以为我后来把佛像中饱私囊了。实际上，那一年永宁寺塔被天雷劈中烧成了一堆灰，之后不久连魏王朝也分裂了，我能还给谁？至于把真相公诸天下的事情，我也没含糊，简直就是逢人就讲，可是，你知道吗？那些了听了之后只是冷冷地笑道：‘哼哼，你这个卖假佛的骗子，以为我会上当吗？’哎，这天下人都瞎了眼了，是非不分！”
老翁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我心里却已不知道翻涌了多少个大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