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屋子
奶奶在世的时候，住在安南的一座形似北京四合院的院落的一个房屋。
小时候，奶奶给我讲的故事很少。但她和父亲都给我跟弟弟讲过这么一个故事:奶奶的屋子是父亲的父亲，也许是其他祖先从那时去了天涯海角的海南岛下乡的一个知青那儿买来的，后来从父亲的祖先到父亲这一代的人都住在那儿，屋子的地契让我们这个家族成为它世世代代永恒的拥有者。
院落有露天的天井，古老带着些坍塌状的墙壁，当妙龄女郎飘过时，或许身边的空气便会拂掉一阵的壁灰。暗沉的屋檐底下靠着片片经过人工雕琢的木板支撑着，只不过现在常常可以听到“唧唧”的虫鸣声，蛀虫们是木板的常客。每个屋子的屋顶都一排屋脊，上面盖着各种颜料涂成的图画，偶尔一抬头，未曾掉色的一幅幅的图画就会占据双眸，心儿驰骋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故事里。屋顶上的瓦片就像排列组合一样的整齐，尽管历经风雨，它们仍然完好无损地躺在屋顶，仰望宇宙星空。天晴的时候，会有几只麻雀静静地停留在上面，或是啄食；雨天，密密的雨珠汇集后像小桥流水般沿着瓦片一层一层地跳跃颠簸到地面；雨很大的时候，整座院落的屋檐都会挂满灵动的雨珠帘，仿佛春风一吹，它们就会相互碰撞出天籁之音。院落的屋檐是整座院落最完整的。在我还小小的时候，每个春天里的每个黄昏，我总是喜欢站在奶奶的屋子的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屋檐下面那个凹凸不平大大的鸟巢，看着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燕子飞进了鸟巢，又飞出了鸟巢，看着大的有乌黑乌黑毛发的燕子回家或离家，边上偶尔飞着几只肚皮白白的小燕子，鸟巢里却一直有一阵又一阵稚嫩的嗷叫声，那么远，从空气中一直飘进我的左耳，又溜到了右耳，去遥远的院落的外面。
奶奶的屋子，是在院落的侧巷的中央，总共有三个开阖式的门。门都是旧时的杉木做成，无数的风吹雨打，在上面刻上了一道道的岁月留痕，如同奶奶额头上泛滥的皱纹，沧桑遒劲。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门在几代人的生活里成了屋子的大门，奶奶买菜煮饭、抽纱休憩，我和弟弟、儿时伙伴的玩耍，父亲母亲还有亲戚朋友来看望奶奶，节日里的祭祖，都要跨过这扇门高高的门槛，沿着三级台阶走上去。台阶边上有一条粗糙弯曲的小污水沟，奶奶生活里用掉的污水倒进这水沟，水涨起来的时候就渐渐地排了出去，直到水位下降，排不出去；于是乎，那水沟里常年累月的有着一湾肮脏发臭的污水。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孩总是喜欢蹲在臭水沟边上等着污水沉淀澄清，看着水生虫子在积水里面蠕动，傻愣愣地笑上好一阵子，又忍不住拿着小树枝捞一捞虫子，又打浑了积水，或许会溅到某个小伙伴的衣服上，他回家找妈妈了，我们又蹲下去等着积水再一次澄清，又再一次地打浑积水。孩童的光阴似乎总是过得很慢，过了很久很久我们似乎都还没长大，我没有意识，时光在雕琢着我们，还有奶奶。
朝着夕阳西下的是屋子的门因为地理位置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小门，虽然它并不会比东门小。几个废弃的煤炉与门外的大石柱子并排一列，共同创造了一个小天井，堆放着奶奶生活用的桶子、脸盆、瓢子，还有两个烧柴火的嵌炉和锅，打我稍大些，上学了，记忆中的奶奶一直都喜欢在这儿烧火做饭。每个下午放学后我总会去看望奶奶，也许是小小的我有执行父亲嘱咐的意识，也许是奶奶经常藏有一些我喜欢的零食给我，也许是我已经开始懂得奶奶老了，我总会很努力地帮奶奶干活儿，将装着满满水的水桶提上大门高高的三级台阶到小天井放着，将干草把在燃烧着的煤油灯上点着放入嵌炉里起火做饭，尽管有时会被溢出水桶的水浇湿裤子，有时会被火烧到手，被火炭弄得一手黑，但我却很愿意去干。那时候小小的我总觉得自己很厉害，别的小伙伴干不了的这些事儿，我都能干得很利索，我很骄傲。有时我会在大门的门槛上架着二伯父做的木椅子，做起作业；有时我会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听着从村里西边碾房里传来的“突突”的碾米的汽笛声，它就像梦中母亲给孩子唱的催眠曲，渐渐地，一丝丝的困意席卷着我整个人，那时我恨不得一头栽在椅子上睡去。
东西门之间一片窟窿狼藉的地成为了屋子的客厅，我们所有人都称之为“格子”。它被一个供着灶神爷的老式火灶占据了几近三分之二，火灶旁堆满了稻草、烧火用的柴火；灶壁不知几时被熏得黑乎乎的，或许在很久年代以前，祖祖辈辈们就是靠着这台火灶生火做大锅饭，养活了父亲的祖先，养活了父亲，又养活了小小的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旧时的老屋子的卧房总是比格子大，奶奶屋子的卧房就将近格子的四倍。第三个开阖式的门就是被安在了卧房，同样也朝着日落的方向。它被一扎扎捆绑的竹枝彻底地封死了，从小在奶奶的屋子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始终我未曾穿过那个门框。记忆中我的小手在黄昏回家前为奶奶把它关上了，又在每一个天微微亮的清晨，奶奶拖着佝偻的身躯地打开了它，门栓上我和奶奶的手印重叠了又重叠。
从格子跨过卧房的门槛，一堵小墻边上就有一单人式的煤气炉，我很少见奶奶在上面的锅鼎里撒下柴米油盐，上世纪的节俭，超越时空的限制，跟随着奶奶跨过世纪的门槛，一直到尽头。煤气炉在奶奶古朴的卧房里显得是那么得时髦，其他的陈设似乎都像奶奶脸上的皱纹一般，染上了沧桑。一口同现代家庭吃饭用的大圆桌一般大的缸临着煤气炉靠墻立着，缸盖是用木板做成的，上面摆着几件奶奶吃饭用到的旧碗盘，缸里头没有装水，偶尔里面会放着一些咸菜、小食，偶尔嘴馋的时候我会偷偷地将手伸进黑乎乎的缸里面，胡乱摸索出一小块食物解解馋，或许有时奶奶会以为里面不见了的东西是被可恶的老鼠衔走，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是我把东西吃了，那时在小小的我的心里已有一颗名为“尊严”的种子在萌芽生长，在亲奶奶面前，它更加是恣意生长。紧靠后墻是一张祭祖用的没有上过油漆的正方形的八仙桌，八仙桌的四壁是由栏杆式格子窗封起来，里面藏放的祭祖用的一系列的器具及模具尽管是在潮湿的卧房里也是极其容易被风干的，因此没有人需要让一半的心为它们牵挂。然而，每逢下雨时节，后墻的屋顶常年漏雨，淋透了整堵后墻，雨水顺着八仙桌流出，雨势稍大的时候，几乎整个卧房的地板都是覆盖一层雨水，若是天公不作美，整个卧房的地板得过好多个日子才能看见有那么几片地方被风干。
奶奶的睡榻是靠着一些陈腐的木条凳和木板接搭，微微泛黄的蚊帐悬挂在楼梁上，即使是白天明亮耀眼的阳光洋洋洒洒地穿过东墙上的仅有的一扇百花窗，卧房里总是那么暗沉，那么阴冷，或许是由于卧房上面有着漆黑木板层，只是上面少了一根梁柱，有着黄皮肤色的木印。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卧房里空气中的微尘荡漾在笔直的束束阳光里，静静地溜出百花窗，又离开了屋子，到了外面的世界。卧房的地板铺盖着土红色的正方形砖块，砖块与砖块之间的铺痕既黑而粗，而在那个旧时代铺红砖却是何其得华贵！照着红砖铺成的序列在上面蹦跳着是我儿时在奶奶屋子最喜欢的游戏之一，多少年了，红砖依旧，我的渐渐拉长身影再也没有跳动在暗暗的屋子里……
在奶奶卧榻的尾部，是最阴暗的角落，堆放着破旧的衣物，一张黑色的八脚柜子上面放着一些零碎的小旧物，一面老式的小小的奶奶梳妆用的镜子，它很破旧，靠着两根旧棉线和一个旧木框架支撑着，几近散架。我不知拿起它照了多少次小小的我儿时的脸庞，我不知多少次看见镜子里面我稚嫩的双眸里面映着奶奶佝偻的身影。柜子下面是设有供祭拜“地主神”的地方，在供神的纸钱的燃烧时，短暂而热烈的火光就会将整个幽暗的角落照得黄亮黄亮的，祭神的时候，这个角落也就拥有了自己最光明的一刻。
屋后面是一条只允许一人走过的极其狭长的胡同，从奶奶屋子和另一屋子顶上延伸出去的瓦片挡住了胡同的一片天，因此，胡同里更显阴暗。要穿过它需要极大的勇气，忍耐背部一阵阵的发凉，即使是在没有一丝风吹的闷热的午后。
或许人老了，病痛便随之而来，年过八旬的奶奶后来生病了。每一次，我去看望病痛中的奶奶都会站在大门槛上先叫喊奶奶，等到她应了我之后才卧房里。记得有一天，我叫了好多声，奶奶都没应我，我赶紧地往外跑，告诉了隔壁的大爷，他叫我多喊几声，奶奶最终应了我，我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着，一个寒来暑往，又一个春去秋来。后来，一个上学的早晨，二伯母急匆匆地跑到我家找父亲，中午放学回来，我被父亲领到奶奶的卧房，跪着叫了声奶奶，奶奶身上覆盖了一张很红很红的布，我看不见奶奶的脸；一盏长明灯在红布的一头摇曳着，我们整个家族都守在卧房外头。再到后来，我听父亲说，隔天的中午，几个戴着墨镜的黑衣人迅猛地将奶奶捆在那口已订做好的棺材里，再放进另一口棺材里。之后，黑衣人推着奶奶走在前面，送奶奶的家族的白色队伍走在黑衣人的后面，路很长，这一行队伍很快地消失在站在巷口的我的视线里。再回到屋子的时候，是大堂兄抱着一个装着奶奶骨灰的盒子，原先的白色队伍走在大堂兄的后面。大堂兄将盒子安放在屋子的八仙桌上，整个家族一起跪着祭拜奶奶，从此以后，我只能跪着默默地叫着奶奶，奶奶也再也没有应过我了……
三年之后，伯父们和我们家都各自请奶奶的骨灰回到自己家，以后，就各家自行祭拜奶奶了。
自此，越来越少人去奶奶的屋子，渐渐地，父亲把工作用的工具放在了那儿，母亲把家中没用的旧物品放在了那儿，奶奶的屋子逐渐转变成储物屋，偶尔父亲母亲去取那些工具的时候，屋子才会有一丝光亮。
我再到奶奶的屋子去的时候，是我同母亲去取工具。我才知道，院落的老男主人后来也永远地离开了，只留下一个瘫痪在床的妻子，女儿也结婚生子了，院落基本上没有人照看，天井没有人打扫，杂草丛生，壁灰在风中吹落，无声无息。原本搭建院落的水泥块有些已经完全离开了墻体，砸落在地上，一片狼藉。同母亲取完工具走出院落的时候，一条被院落主人拴在破落木门门栓上的小狗拼命地吠着，整得那扇门一直铮铮作响……
现在，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座院落，或许它的主人的女儿已经找过人去修葺了，或许他在风风雨雨中更加残败不堪，唯有奶奶的屋子，住在里面的奶奶，永远依旧在我心窝里，伴着我一步一步长大，走到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