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人
大一上半学期巩秦心来我们学校看萧庶，他是萧庶的高中死党，而我是萧庶的大学室友。他个头小小，留着短发，眼神狡黠，嘴巴能说会道，有着闽浙山民的精明强悍和一股子市井的痞气。左手的无名指断了一截，据他自已说是因为小时候太不服管教，被他爸爸拿刀剁去了，虽然不知道真假，但他确实是一个挺招事的人。我很欣赏他身上的这股痞气，沉稳凶狠，是一种对哥们两肋插刀，对小人心狠手辣的气度。
那时大家年轻，没有识人断面的能力，把酒品如人品当作交友的标准。巩秦心来的头天晚上，就和我们一大帮子大学同学出去把酒言欢。经考察，巩秦心的酒品很好，他个子小小酒量奇大，那晚桌上十几个人，他打了两个通关，依然神清气爽，自已一口一个，让别人随意。当天散席后，他还把喝醉的几个哥们扶上出租车，付了车钱。我们一致认为这哥们人品不错。
巩秦心在我们寝室住了两天，第二天晚上，大家正谈论哪个学院的女孩漂亮，哪个姑娘难追。那个年纪荷尔蒙骚动，憋着一身歪劲没处使，偏又脸皮薄，不懂女儿心思，看到这满园的春色无处下手，个个躁动的像三月里发了情的公狗。巩秦心听我们聊着，狡黠的笑笑，向萧庶要了一张IP电话卡，在电话座机面前坐定，问了问女生寝室的号码段，开始拨号。
“喂，是302寝室吗？我是学生会文艺部的，我们要搞一个学院联谊晚会！” 他把食指放在嘴上摆了个嘘，大家齐刷刷望过来，竖起耳朵听。
“对的，你是哪个学院的？金融学院的。我们有个节目是时装走秀，要找几个女同学参加表演，要1米65以上的，不要太胖太瘦的。对的，身材要好一点，最好是以前有这类表演经历的。你要报名？当然可以，你叫什么名字，有手机号码吗？等等，我拿笔记一下”。巩秦心招招手，要笔纸，早有崇拜的同学递了上去。“你们班的其他同学你能推荐一下吗？好的，我记一下，我等会联系她，我们定好时间了，就告诉你在哪里面试，同学再见。“
”你们谁要这个？ 她说自已身材不错，原来学过跳舞“，他挥挥手里的纸，一脸坏笑。“别纯情了，她们比我们还饥渴呢！ ”
那天晚上他电话打到后半夜两点，给我们留下一长串手机号码和名字，第二天早上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走了。真是块当痞子的好材料。
二
我和萧庶毕业后一起到了上海，一直没再和巩秦心见过面， 零零星星听萧庶说起他小时候的一些事，他在农村长大，父母没啥文化，家里经营一家小小的服装厂，生意不大，但在村子里算是份好家业。父母经营这厂子，也没精力管他，他本来就淘气，到处打架惹祸，但他天生聪明，就这么一付痞子相也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和萧庶做了同学，怎么看都是个被埋没了的人才。
大学毕业后的第四年，萧庶回老家参加巩秦心的婚礼，回来又向我更新了他的一些信息，说他老婆是县长的女儿，长的实在是难看，他俩才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老丈人在当地很有人脉，据说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他只要生个孩子，就可以直接安享晚年了。我想以他的手段，搞定县长的丑女儿应该很轻松。我们几个认识他的几个大学同学听过后，明了说他是活明白了，这样少奋斗几十年，但心里难免低看他一眼。不过痞子干痞事也正常。
三
直到去年八月，萧庶打电话给我，说巩秦心来看他，叫我出去一起喝酒，我们时隔十五年才又见面了。那是一年中暑气最重的时候，路边树上的蝉声单调重复，搅的人心里烦躁。我们三个人在路边的大排档坐了下来时将近晚上十点。十五年不见，他看起来比当年少了些狡黠，多了些白发。除了左手的无名指，其他的指头都还完好，说明这些年他没再淘过气。
相互寒暄了几句，几杯酒下肚，我问了一个我很疑惑的问题：“秦心，你家里没那么缺钱，就算缺钱，以你的聪明，应该也能赚，那时为什么攀这么一桩亲事，你图什么？”
他楞了一下，仰脖子喝了一口酒，讪讪的笑道：“别人都觉得我是图安逸，那你就当我是图她爸那点关系吧。”
萧庶看了看他，然后转向我说：“他老丈人前段时间出意外没了，家里丧事刚办完。”
“我还不知道这事，多嘴了，节衰节衰” ，我赶忙道了歉。
”节衰个屁，我图个狗屁安逸，别说他们家是县长，就是市长，省长，老子也不在乎。”他突然恨恨的说，连灌了自已三杯。
“猴急个什么，慢慢喝！” 萧庶伸手去抢他的杯子，被他一把推开，一仰头又是一杯。
“不聊这个了，不痛快就不说了。“ 我以为他是因为老丈人去世一时心里不痛快。
”聊，为什么不聊，我也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老子不在乎，就是要找个难看，现在还死了爹，和我绝配，你说那里去找这样的极品“。他冲着萧庶哈哈的笑起来，但却满脸苦相.
我满脸疑惑的看着萧庶，萧庶没说话，陪着他闷头喝了一杯。
”萧庶没和你说过我之前的事情吧“，巩秦心稍微平静了一下，说：”除了萧庶我没对别人说过，今天你提了，萧庶和你是哥们，那也就是我的哥们，我就和你说说”，他顿了顿，又喝了一满杯：“我高中时候有一个女朋友，长的可漂亮了，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其他男的看的都流口水，不过谁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到他不敢看。”
“长的还行，就你觉得她是校花“，萧庶补充到。
”别打岔，不好看，我能喜欢她“，他朝萧庶挥了挥手，对着我继续说：”那时我死缠烂打了一个学期，她开始说她爸妈不让他早恋，我就说等你读大学，我们才正式谈恋爱。她实在拗不过我，半推半就的同意了。我那时在学校里打架很出名，我估计她当时一半是因为怕我才同意的。”他说着得意的一笑。
“后来读了大学，我们就正式好上了，我俩学校离的不远，我经常去看她。我是真喜欢她，感觉到她也接受了我。萧庶知道我的脾气，我天不怕地不怕，到了大二时，我就直接跑她家去，跟她爸妈说，我毕业后要娶她。她爸当时板着脸，什么都没说。等我走后，就跟她说，以后不许再和我在一起。她家里都是银行里上班的，还有点其他生意，在我们市里面有好几套房子。我知道她爸看不起我，我们家虽然不穷，但还是配不上她们家。”他一仰脖子又喝了一杯。
“那之后，我俩还是在一起，因为大学都在外面，她爸妈也管不了。但她心里总担心爸妈发现，放假回家的时候都不敢联系我。我后来实在忍不住，暑假里又跑去她家找她，结果被她爸骂了一顿，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我以后不准再来了，她女儿以后也不会再见我了。后来她和我说，那天她爸抽了她一耳光，从小到大她爸都没打过她。”巩秦心说着，眼圈有点红了：“我那时候想杀她爸的心都有。我爸妈那时也知道这事，他们本来也不怎么管我，觉得她家境还可以，就由着我去折腾“。
”我那时想着不就是觉得我配不上吗，穷吗？ 那我去赚钱，那时在大学，我就在学校里卖校园电话卡，也去外面打工，累的跟狗一样，但想着在为她赚钱，赚娶老婆的钱，我什么苦啊累啊我都受得。那段时间，我们不怎么联系，我也知道她压力很大。”
“她之后很少跟我提她爸妈，跟我在一起时也是担惊受怕的，你别看我这么个混蛋样，我当时心里也很慌，不知道未来怎么办。毕业后，我们都回到老家市里工作，还是偷偷摸摸的见面，我知道她很喜欢我，但又不敢和家里翻脸。“
”突然有一天，她把我拉出来，哭着跟我说，她们家出事了，她爸爸和人集资做项目，前后被骗了四百万，这里面还有他爸从亲戚家里借来的两百多万，现在她家把几套房子卖了还差一百多万。其实当时我听了心里挺开心的，一方面觉得他爸罪有应得，最主要的还是这下她爸应该不会再嫌我穷了，终于可以和她在一起了。我那时把身边的三万多块钱都给她，我跟她说，我回家跟我爸妈要钱，到时候还上了钱，我就娶你。“巩秦心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甜蜜。
”那天我回家跟我爸妈说这事，被披头盖脸骂了一顿，说我是不是脑子坏了，她爸那么骂你，你还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以前也就算了，现在一屁股债你还想一起去背，我爸说宁可给我花钱买老婆也不去背这债。我当时也说了狠话，说：你们不给，你们自已留着养老吧，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我摔上门走了！“ 说到这里，巩秦心语气中满是怨气。
”我回去跟她说，我和她赚钱一起还，五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二十年，才一百多万总能还清的。她抱着我哭到半夜，她跟我说，无论以后怎么样，她谁都不嫁，除了我。我当时心里挺开心她家有这笔债的。“巩秦心说到这里又喝了一杯。
”人要是***倒起霉来挡都挡不住，这件事半年后，她爸查出来直肠癌晚期，本来家里就一屁股债，还摊上这种病，就只能把她家唯一住的房子也卖了，来凑医药费。我那时候把自已每个月的工资都给她，但我看着她整天和掉了魂一样，人木木楞楞的不怎么说话，有时候和我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我当时心都跟刀绞似的，恨自已没用，不会赚钱。“他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我一直以为像巩秦心这样的人，绝不会在感情上流眼泪。他用手掌抹了抹，继续说。
”我跟我爸求了好几次，就算是借钱给我行不行，可他说这种病是无底洞，人家是想讹上你。我也知道别说我们没结婚，就算结了婚也不见得会出钱给她爸冶病，毕竟可能两家都拖垮。可我当时顾不了这么多，我偷我爸妈放在家里的钱，放在厂里的钱，前后拿了几万。我爸那时防我就跟防贼一样，后来他恼了，直接跑到她家里，把她妈骂了一顿，说她女儿给我灌了迷魂汤，想把我家也拖垮。“巩秦心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萧庶给他递了几张纸巾，他没接，还是用手掌抹了抹。
”她之后就不接我电话，我跑去见堵她，她也不跟我说话。我跟他保证再不偷家里的钱了，我自已想办法去赚钱，她也没反应。我知道她是不想拖累我，她也不知道她爸身上还要多少钱。我当时恨死我爸了，我跟他说如果她以后不理我了，我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一年后，她爸最后还是走了，看病前后花了一百多万，扣掉卖房子的钱，她们母女总共要背了近两百多万的债，亲戚家虽不催她们还钱，但也不再帮她们了。”
“我去她家租的房子里找她，我跟她妈说，我还是要娶她，她妈说只要女儿同意，她家那时就少个男人来主事。可她却说不想嫁给我，说我没钱，帮不了她家还债，不想再见我，让我不要再去找她了。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搬家了，没给我留下任何消息。我找遍了她所有亲戚朋友，都说不知道，最后有个朋友实在缠不过，对我说，你别找了，忘了吧，她不想害你。” 巩秦心哽咽了起来，许久才缓下来。
“后来两年多，我都没怎么理我爸妈，我恨他们一点不帮我，还去她家里去闹，让她躲着我。他们后来还有脸催着我结婚，他们以为结了婚就会把前面的事情忘掉。我他妈怎么忘的了？我那时就想，好，我结给你们看。我就要找一个家里有点背景的，又难看又讨厌的。家里有点背景那我就能多赚点钱，到时我再找到她时，我就能替她多还点债。难看又讨厌的是为了气我爸妈，另外到时离婚的时候我就一点不犹豫了。老子就是冲着离婚结的婚，想让我给她家留种，做梦。”巩秦心说完，连喝了好几杯，呆坐在那里不出声，但眼泪吧吧的滴在桌子上。
突然他一拍桌子，大声的哭了出来：”***，她到底去哪里了，我怎么就找不到她了。***到底哪里去了，你到底去哪儿了….”
萧庶在一旁拍着他的背，我俩一声不吭的陪他一杯一杯的喝，我的酒量不好，可那天我还没醉意时，巩秦心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一个名字，我猜应该是那个他找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