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栗树
不及龆年便有这印象，两个未曾谋面之人，见面一番交流熟络后，其中老家的人必定如斯说：我是张家文庄的，庄子南头有棵大栗树，老远就看到。说话之人情似向对方递上一张名片，不用再多赘述，对方便知道一切的一切了。
现如今，名片早已堙没籍如“宫门草”，大栗树的整个躯干已渐趋还原成泥土，回馈那一方滋养它的土地了，正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而它的神韵与风采、那像童年港湾一样的一树阴凉，是我永远也不会忘怀的乡愁。
大栗树从植物学上来说，是不是该称呼为栗树，真还值得商榷，我有一首写秋天大栗树的打油诗为证：风摇铃响军旗猎，亿万圆实笔帽猜，一树霜燃红胜火，晚霞叠映天边来。缘此，大栗树有可能会因之被改称为“橡实树”吗？恐做学问人无暇或不屑考究，于是乎，我大可不必担心有改名的风险了，率性的在心底里一如既往亲切地叫着：大栗树。
大栗树高耸于村南头，何年、何月、何人种植那都成了传说，它的躯干需经四、五个成年人合拢才能抱过来，枝干虬曲苍劲，黑黑地、晒不着阳光的湿漉漉地方长着嫩绿的苔藓，一年四季的都在传播春的消息。巨大的枝枝桠桠像莲花瓣一样，先散后拢、一致地努力向上，以一种积极、大胆的姿态，向蓝天敞开胸怀。
冬天里，近看大栗树、近看它的枝干，好像枯死的一般，裸露的树根既像章鱼的多足，又像巨人之手，牢牢的抓紧大地，它深深的依恋着大地循着大地的脉动起伏，默默汲取营养，好厚积薄发。大栗树的表皮龟裂呈不规则网格状，好像全身都被锔遍了生铁做的补丁，像极了古代武士的铠甲，虽是解甲多年沧桑感十足，仍可抵御雷霆万钧、冰雪严寒、雨骤风狂。那似是的伤痕累累，一如在它上面刻录着漫长的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怆历史。
除了冬天，大栗树多数时候是常绿的，远看像一座绿岛，“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啊摇”。层层叠叠的枝叶，错落有致、风摇韵动，似是忙不迭地在影印着这站起来的庄稼人美好岁月的欢笑时光。风起时，绿岛会像海洋出现涟漪微澜或金蛇狂舞，雨下时，棵棵小树好比是簇拥的小船在港湾降帆停航，枕涛而眠。
古老的枝枝干干又仿佛一座座基树，蘖生出芽样的千百棵小树，这猛地一下涌出的鲜活生命，昭示着生命将生生不息、绵长无期。
大栗树两面有围石的呵护，起于低处的石围栏俯瞰是个折尺状，尺缘歪歪斜斜囿于美学观点。大小不一、麻灰色的花岗岩，不见人工刀劈斧凿的痕迹原生态模样，在一番雨洗后能隐现出优雅的暗红色，无规则的堆垒成半圈。这些本色的石头有的状如馒头被夹在堆石中间，有的暴露出N年前就存在的自然洼陷，好在有这些坑坑洼洼，倒方便了顽童的攀爬。面上的石头明显平整很多，看上去觉得体面些，粗糙的石表面经由几代人的亲抚，虽尚难言够得上平滑，但多半已没了棱角，夏日纳凉，孩子们可以无忌地或坐或卧。
大栗树是我小时候的幼儿园、游乐场，我们是围着这棵树长大的，我和我的小伙伴，在大树下，玩捉迷藏、“抓窝”、打扑克等，这棵古老的大树目睹了我们的成长。
大栗树更是属于大人的、属于村庄的，庄稼人从来都是无私的，与一个庄子人共同分享树荫和凉爽的还有一群不会开口说话的大家伙，数十条水牛、黄牛，与勤劳善良的老家人共享这休闲平台，人们竟不在意这一众大型食草动物，会不合时宜的“集中超排”二氧化碳。黄牛的形体小于水牛，性躁于水牛，体毛长而浓密，水牛多数时都显得安静，或许是怕热而进化的结果，水牛的体毛较黄牛要稀松和短，这样便于散热。小的时候每当我无所事事没有玩伴，就卧看这些大牛、小牛，不解地看它们繁复的反刍。
伴生大栗树的门口塘，虽在东面，但姿态低得多，一年四季波光粼粼、吸纳无语，不知是塘水滋润着大栗树，才有了树高千尺之伟岸、绿莽华盖之嵯峨，还是树荫掩映着塘水，才有了门口塘清空碧通如镜之恬静、“水真绿净不可睡鱼若空行无所依”之尊容。
把大栗树和门口塘分隔开的就是老家通向外面世界的村路，这条路曾走过逃荒的队伍蜷缩如田螺蠕行，走过当家作主的众乡亲迅如万马奔腾，走过不同年龄段的莘莘学子舒心地唱着蓝天白云，走过改革开放后三百六十行的好把式、他们不曾忘给大栗树深情的回头一眸。
大栗树何时起成了全村的乐园和精神福地，不曾考，只要不是雨雪天，树下就成了露天大饭厅，全村过半数的人皆聚于此吃早、晚两餐饭，需要再续第二碗的家长无一例外地使唤他们的孩子跑腿，这种绝对权威在二十世纪前是不曾有过质疑的，如此一来，他们不用当心因装饭而失去好“座位”，也不会因之耽搁片刻闲暇而错享一刻凉风之温柔。
最热闹的数三伏天午间的大栗树下，一树浓阴匝地数亩，更多的“谈白”人聚拢于此“把酒话桑麻”，孩子们总是耍不够的，个个都是人来疯，在人群里蹿达闹腾、推搡喧哗。众人姑且不去理会蓝得发白的天和毒毒的太阳，今朝有风今朝醉，都借吃饭时吹新闻、讲笑话、谈农事、拉家常，借此歇息或思考或算计，也有极端者借此发泄、抬杠、内讧，莫非还想“扬名立万”？多数时吃饭休息的场景呈现出一派愉悦、活泼、荒诞、吵闹的交替串烧。
大人们谈到兴致高时，偶有人会提议洗冷水澡，那些半大小子便借机鼓噪，活跃气场，家长们此时不得不接受现实的舆情，许多做母亲的收起了在家的威风，敛口暂且一时姑息起自己的孩子来，孩子们顷刻间也都“男人”起来，他们虽然知道母亲们的善良维持不到晚上，也习惯了晚上的“新账旧账一起算”，但那时挨打别人看不见，不会损及到不容漠视的“尊严”。
刹那间，门口塘里一时加入了几十口“浪里白条”，多数人在近树的一侧浅水区里嬉戏，一来树荫下水凉、二来水性一般；水性好的，已游到塘中间，特别是叫正生的，年岁比我大不了岁把，就属他是水中蛟龙，且别说，凫水的表演实在是精彩，技高到能直立露出大半个身子，我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枝叶繁茂的大栗树还是鸟的天堂，麻雀飞不上高枝，总是是低调的在树下匆匆掠过，灰喜鹊、八哥、斑鸠等在树的中低层放肆地互争地盘，惟有喜鹊是长住的“房客”，高高在上是不是有被“捧”的感觉？至于算不算原居民，我还真没有发言权，姑且不论，好在喜鹊是讨人喜的，它的叽叽喳喳，听起来都是曼妙的音乐。
有趣的是，登高的使者们偶尔会制造一些意外之喜，那要么是台风过境要么是超强强冷空气过后，安置鸟窝的树杈约莫是太高、太招风的缘故，喜鹊窝百分百的会被吹落，起早第一个路过大栗树的人便能检一小“漏”，那毕竟是缺吃少烧的年月，喜鹊窝是由干树枝搭起的，一个喜鹊窝的干树枝能装满一“泡篮”，够一个家庭烧几天的，勤能补拙这句话新添了一个佐证。
每当春暧花开阳光洒满窗台的季节，就引来众鸟聚集，从主干斜生的几根蔓枝伸向稻田，乌鸫鸟就喜欢在大栗树这些低矮的树枝上筑巢繁衍，它们是益鸟，筑巢取位科学，既可就近捕食稻田里的害虫，又可便于站岗放哨、保卫家园。通常大家都叫黑黑的乌鸫鸟为“金刚鸟”，乌鸫鸟胆小、多疑、敏捷，自我保护意识前卫，像踢攻势足球的球队采用以攻为守的策略，在繁殖季节经常演绎一曲攻击行人的活报剧，过分的时候追人到公路上，一味地不屈不挠像闪电、像精灵。
到菜地里去必走过大栗树下，若赶上乌鸫鸟的繁殖季节，每每得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从树下走过，我总是提心吊胆、忧心忡忡，因为听过亲历者口述，被乌鸫鸟啄一口会十分痛，我曾暗自揣测痛的程度，有做某种比较的冲动，终究是没有胆量以身犯险。据悉乌鸫鸟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若是谁对其类有过什么非礼，它就会“人肉”某人，对某人实施报复，若是一时未受到报复，那就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从懵懂到少年，我就喜欢与大栗树为伴。在校读书，放学回家尚在路上，远远看到大栗树高大的身影，犹如一把巨伞，撑在半空中，便如同看到了家，自然脚步就会轻快起来。
一九七六年闹地震，我们学校停课了，设在老家堂屋里的、兄长教的小学还在上半天课，我义务的担起地震信号员，勇敢挺立在大栗树底下，如果官桥方向有信号了，我会立马向师生报告。约莫是大栗树的庇佑，终是什么也没发生，虽事显幼稚滑稽，但情是至真至纯。
尔后，我离家渐行渐远渐无书，大栗树渐老渐枯渐无息，若不是遭受两次大劫，大栗树或许会愈老弥坚、千年犹荣，一次是遭天灾被白蚁侵蚀，树干被蛀空成几个立方的空洞，幸被防蚁人员救护，重获新生；二次是遭人祸被几个顽童火烧焦心，从此一蹶不振，可谓是人祸甚于天灾。
威武的大栗树啊，你蓦然坍塌于那一刻？你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无知损菩提。你的轰然坍塌虽说是我期期艾艾不愿承认的事实，是心底里挥之不去的隐痛，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扼腕长叹，斯是民安，幸也。
没有了大栗树，老家就失去了村标，于是乡愁便淡了一分。说起对大栗树深深的眷恋，点点滴滴会涌上心头，尤以大栗树在蒙遭第一次劫难后，逆天生长焕发第二次青春，使我深受特别的感动，我不禁诧异这二次青春的勃发，是源于足下大地的钟灵毓秀还是源于其生命力之顽强不屈？是源于乡民的诚心祈愿感动上苍还是源于阳光温暖春风唤醒？啊！大栗树，你是不舍头顶那广袤的云卷云舒？还是不舍身旁那粉墙朱瓦的人欢人寞？是不舍依存一世那一汪碧水的波扬波抑？还是不舍惠若精灵那喜鹊乌鸫的一起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