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局
老冯又醒过来了，这个月里，他昏死过去两次，今天是第三次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真的要死的时候，他又活了过来，还直囔囔着要喝水。护士很激动地给他递了一杯水，又塞了根吸管进他的嘴里，老冯蠕动着他那两片干巴巴的嘴唇，使劲着吸了两口，忽然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又活回来了。
有几个陌生人在门口望着老冯的病床，他们紧张的握着手，很激动，满眼的泪水似乎随时都要滴落下来。
“44号老冯又活过来了。”
“这是多久了？”
“今天正好第31天！”
“放心吧，他也不会超过太长时间的，我刚刚看到王先生底下的人已经黑着脸走了，怕是恨不得挖了他的心。”
“不管了，现在只要不超过半年，反正都是赚了，就是多少的问题。”
老冯看着门口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面朝墙壁转了个身，又眯上了眼。
五年前，45岁的老冯也和外面这些人一样，守在病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当时的44号床肺癌病人老余躺在床上。肺癌的人，要咳的。老冯有时候看着老余咳起来，脸憋得通红了，似乎整个肺都要被咳出来了。老冯就会想，“唉，咳吧咳吧，早点走了也好。”可是转念一想，手里还有两万块钱压在这个肺癌患者的身上，只要他能多活一个月，自己就算不赔本了。于是，他会走上前，沉默地递上纸巾和水，似乎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能够温暖老余剩余的生命，又或者是挽回自己心里的一点点什么东西。
在前两个月，老冯的儿子带着姑娘回家里，70平米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让姑娘似乎不知何处下脚，局促了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临走时，他听到姑娘对儿子说，“你们家房子太小了。”于是，老冯当即决定“买房”！
好，可是钱呢？从哪里来？思前想后，他想到了这个县城里无人不知却人人缄默的那个地方——临终关怀所。
这个县城的临终关怀所里，加入的会员，被会称为“善人”，可以为指定的一位县医院的病入膏肓者“捐”一笔钱，作为病者的“丧葬费”。如果病人在一个月内死亡，这笔丧葬费将由关怀所领取，用于病人丧葬。如果病人撑过了一个月，在第二个月到第六个月内死亡，这笔丧葬费将以成倍甚至更多番返回到会员手中。但如果病者在医院里活着超过六个月，那这笔费用就仍归临终关怀所，会员也将血本无归。
这，是一个赌局！赌的就是别人的命！赌的也是自己的良心！
那天，老冯带着两万块钱找到王先生。王先生是全县最大的临终关怀所的所长。
“王先生，我，我要关怀一个人。”这话说得多好听，老冯感觉自己的脸上被煽了一个耳光般，刷地红到耳后根，红到脖子里。
“老冯，这事功德无量，你是善人。有你的关怀，他们会感激的。你想好要关怀谁了吗？”王先生从他的太师椅上站起来，把一串檀香木佛珠放下，双手伸出去，握着老冯的右手。
老冯迷茫的看着王先生，“是啊，关怀谁呢？”
王先生招呼来一个20岁左右的女人，“阿暖，你带冯善人去医院看看吧。”
这个叫阿暖的女孩子，挽过老冯的胳膊，热情地拉着他往医院走去。
“冯善人，我们这次临终关怀的有刚进医院的5位病人。在三号房和四号房里，42号床的吴病者，胃癌晚期，是昨天刚送进来的。您等我一下。”说完，阿暖急切的走上去，在病人床前拉着他的枯干的手，“吴大爷，您这段时间吃饭怎么样？睡得好吗？”
这话似乎听出了哭腔，再看阿暖的双眼，通红了似乎要溢出眼泪来，如果不是知道她是谁，大概真的以为是病人的家属来了。
不一会儿，阿暖又走回了老冯旁边，悄声说着，“这位吴病者已经不行了，我刚拉他的手时，冷冰冰的，而且他说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只是靠着输液里的营养还续着命。我建议您不要选他，万一不到一个月就挂了，那您也太亏了。”
老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跟着阿暖去看43号床。这个床上躺着的是肝硬化晚期的赵阿姨。阿暖像刚才一样走上去，又回到老冯身边，“肝硬化还挺不好说的，要说长也不长，但一不小心就又活过大半年的了。唉，您看看吧，风险有点大的。”
接下来是四号房44号床的老余，老余还在咳嗽，咳了一垃圾桶带着血丝的痰，感觉空气中弥漫了病菌的味道，老冯略有不适的擤了下鼻子。阿暖还是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几句话以后，又回来。“老余说他一天就只是咳。但是他的饭量都还好，透露一个消息给你，医生说，老余至少能活三个月。”
然后，阿暖又带着老冯去看了45号子宫癌的老韩和46号心脏病的老马。癌已经扩散到全身没得治的老韩，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而心脏病的风险也很大，一不小心，睡过去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老冯大概是听了阿暖的话。“至少能活三个月”。这句话意味着，如果老余活了三个月，那就有双倍的钱，两万变成了四万，再加上之前攒的钱，这个首付就下来了。如果活到五月，给的钱更多，还能添置一些好家具。但千万别到六月，不然一分钱没赚还要到贴进去两万。
这样一想，这两万块钱投给老余是更加合适的。于是，老冯成了临终关怀所里真正的“冯善人”，一开始老冯觉得这名称听着别扭，可是听着听着，仿佛自己真成了善人，他常常安慰自己，“我是在做利人利己之事，我是善人！”。
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天下午两点半到三点半，是专门为“善人们”开辟的关怀探视时间。此后，老冯在每天下午两点半，准时出现在医院。他不愿像别人一样上前询问，假意关怀，他只想站在门口，远远的看着老余，他希望老余能撑过这一个月，只要这一个月过去，他至少不赔本。
接下来的每一天，老余每每咳嗽起来，老冯就紧张地不行，两只手紧紧的绞在一起，头上也冒着汗，嘴里默默念着。“撑过去！撑过去！两万块啊！撑过去！”像他一样紧张着站在门口看着老余的人，还有五六个。看来这些人都在老余身上压了注。
在第十天的时候，老余突然病情恶化，咳了很多黑血，脸色也要灰死过去。老冯一看腿软了，踉踉跄跄跑去找医生。医生在办公室里翻阅着什么，却没有理他。
“医生，四号房44床老余不行了，快去看看啊！”老冯焦急的喊着。
医生看了一眼老冯，喊了个护士，“小冷，跟他去看看。”
“医生，医生，你去吧！护士怎么会看病，医生才会看病啊！”老冯舔了舔干了了嘴唇。
“没事，我早上查房看过了，那个指标，今天死不了。”医生淡淡的说。
老冯撇见医生的桌上，放着一本的临终关怀所的册子。按照规定，参与了临终关怀项目的病者，只要一进医院，就等于放弃了治疗。不管发生什么危机，医生都不会参与救助病人，最多开一个生理盐水或者葡萄糖给病人，以维持生命特征。但大多数情况下，在关怀所的干预下，医生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不能做。甚至有可能成为关怀所的帮凶，在第一个月就提前结束病者的生命。
老余所幸是又活过来了。他这次吐了很多血，整个人像是路边暴晒过的青蛙，失去了水分，干瘪的身体像一层铺在床上。还有二十天，一定不能死，老冯一边祷告，一边替他算着时间。
第十五天，第二十天，第二十五天，所幸都平安过来了。
第三十天，老冯这天很紧张，成败就在这一天了啊！下午两点半，老冯准点来到4号病房门口，他的腿是哆嗦的，他的手也是哆嗦的，紧张的气氛传染给了四号房门口站着的几位善人。这一个月来，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每每见面也都是点头招呼，交流话题仅限为“今天怎么样？”“听说吃了，气色好像不错，再看看。”
白天的时候，老余还是老样子，咳两声就不咳了。下午三点那会儿咳得厉害了，看着要喘不上气来，门口的老冯也跟着喘不上气来一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哆哆嗦嗦的两腿，扶着墙才能站稳。“妈的！这辈子再也不当善人了！”
三点半，护士来赶人了。几个善人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医院大门。
“怎么办？现在人是活的，可是还有一个晚上才能知道结果的。”
“我也很担心。”
“是这样，不然我们就在医院楼下看着，晚上不是10点熄灯吗？10点到12点如果有急事，那病房的灯就会亮起来。”
“就这里等吧，回去也急的不行。”
几个人去买了面包和矿泉水坐在医院门口的台子上，抬头望着四号房的窗户。其实，那么高的楼，就算四号房出了什么事，楼外的老冯们根本看不到。
晚上十点，病房熄灯了。老冯很紧张，他一直拽着的衣角被手心里的汗浸湿了。
十一点，灯亮了！老冯们抬着头，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这时候，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张得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突然间，老冯听到一个小声抽噎的声音，“爸啊，你不能死啊！爸啊！”
“老余是你爸？你什么情况！”从惊讶变愤怒的老冯，瞪着眼，紧紧拉着这个看起来20出头的年轻人。
“哇！”的一声，这个年轻人蹲下来嚎啕大哭，“是我爸！我不孝啊！我爸治病，我们掏光了家里的钱，现在一分都拿不出来了！我爸听说这里能赌命，就要来！自己给签的字画的押！我能怎么办！我也没有办法啊！他说他会活过一个月的！他说他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我们家里最后的几千块钱，被我爸自己拿来下注了，他要买自己的命啊！以前医生都说他活不过半个月！今天是什么期限！我晓得他咬着牙都要让自己挺过来！爸啊诶！”
老余死了，他没有活过第30天的晚上。老冯的两万块钱泡了汤，小余拿到了关怀所的一笔丧葬费，其他善人的钱也都打了水漂。老余出殡的那天，善人们都来送他，他们心里敬他是条汉子。
今天，老冯躺在床上，他在上半年查出得了肝癌，是晚期。最近感觉快差不多了，自己去了医院，拿了医生证明和一笔钱给关怀所，受益人是儿子的名字。
这是老冯在医院活着的第31天，他转过身，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次的两万块钱保住了，自己最好在第五个月内死去，而且要防止王先生让医生给他下的药。他已经想好，怎么样让自己看起来死得更自然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