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鸭和他姐
鸭鸭住村东头，黑黑瘦瘦，阳光灿烂时他会眯起一只眼斜着头看人。我很烦他。
鸭鸭他爸蹲在我家门口和我爸讨论今年的雨水和庄稼地里的收成。我风风火火地从河里跑回来，跑到水缸前，拿起葫芦瓢舀起清凉的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喝满足后，用手背抹一把嘴，又跑到大门口问我爸，我妈去哪儿了？
鸭鸭他爸和鸭鸭一样黑黑瘦瘦，却有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雪白的牙齿从紫黑的厚嘴唇里张牙舞爪地爬出来，看的我直怀疑他是不是妖怪变的，比如豹子精又或者驴精。
就在我深度思考该把他和西游记里那个妖怪对上号时，他突然笑眯眯地冲着我说：“这娃娃长的白皮嫩肉的，长大了给我家鸭娃当媳妇吧！”
鸭蛋他爸一愣，黑脸瞬间黑中透红，尴尬地呵呵干笑几声又说：“我家鸭娃是黑了点但一点不丑。”谜之自信的鸭蛋爸想挽回点面子，可我没留情面，“鸭娃又黑又丑！”
我爸看不下去了，“你妈在你秀姑家，去叫你妈回来做饭，快去。”
我“噔噔噔”跑去了秀姑家。对，七八岁的我脑子一根筋，说话又直，一天到晚“噔噔噔”疯跑个不停，我妈瞅着我愁啊，有时候难免拿棍棒伺候。
但鸭蛋还是我一起上学的伙伴，他不知道我嫌弃他又黑又丑，也不知道他爸那一句不知真假的话，每天路过我家门都会喊我一起走。
清明节时我爷爷在院子里给我搭了秋千，我会招呼一帮伙伴来院子玩。秋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荡在空中的感觉就像生了翅膀飞在空中，有意思极了。鸭蛋也被吸引了，但他不想像我们女孩子一样坐着荡，后面由伙伴推着，他要自己站着用腿部的力量蹬到空中。他说：“靠自己蹬到空中才爽哩！”
于是我们纷纷退后。他大步踩上秋千，腿部弓起又伸直，再弓起伸直，秋千忽悠忽悠就飘上了空中，越来越高，支撑秋千的四根木头在绳子的摩擦下发出类似呻吟的“咯吱咯吱”声。
爷爷在屋里看见飘到半空中的秋千和人吓坏了，跑出屋子喊快下来，一会该摔跤了。话音刚落，鸭蛋就像一颗熟透的鸭梨从树顶上滚落下来，和他一起下来的还有和绳子梆在一起的木头条。他把绳子荡断了，秋千坏了，鸭蛋地摸着后脑勺眯着一只眼睛半躺在地上懵懵地看着我们。
爷爷再也不让我和他一起玩儿，说：“这小子太野，你一个女孩子跟着他玩没好！”
我不怎么搭理他了，他路过我家门口还是会喊我一声，但不再等我一起走，喊完就自己走了。
那一年“中华民谣”这首歌红遍大江南背，我在我六爸家录音机里听了这首歌后惊讶世上还有这么好听的歌，脚下的步伐再也迈不动了，守了一下午边听边学边记歌词。从此后上学下学嘴里都在哼着“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之后……”鸭蛋背着手，仰着头，眯着一只眼说：“错了错了，跑调了，唱的啥呀！”
我心想，我们杨老师给我六一安排了独唱“粉红色的回忆”，要不是学校领导说这首歌不适合学生唱，我就是独角主唱了。你鸭鸭算什么，说我跑调，杨老师都没说我跑调呢！
他脸瞬间也黑中透红了，嘟囔道：“反正你唱的不对，我们学校老师同学都不是你这样唱的。”那时候他已在镇上上中学，而我在上六年级。
我心虚了，但嘴硬啊，“你唱你的调，我唱我的调，嫌我唱跑调你别听，把耳朵捂上。”最后还不忘威胁他“再说我跑调别从我家门口过。”
后来我顺利的考上入了镇上的初中，和鸭鸭一个学校。平时住校，星期天回家。村子和镇上距离不远，我们结伴走着去学校，星期天又结伴走着回家。我们边走边聊天，我说我们班老师同学，他说他们班的老师同学。有时候会争论、争吵，但大多数时候他争不过我，认输了。
初二的一个星期天，他又来拉我家大门环。我妈说我还没收拾完，他要上晚自习让他先走，后面再让我爸送我。他先走了。
等我爸把我送到学校时天快黑了，学校里闹哄哄的，像头顶盘旋了无数只蜜蜂“嗡嗡”作响。我心情莫名郁闷，但这郁闷又不知从何而来。第二天班主任开会，要我们全班同学为一个叫徐李军男同学捐款，徐李军同学出事了。我心腾地跳到了嗓子眼，徐李军不就是鸭鸭吗？鸭鸭他好好的能出什么事？
班里同学议论纷纷，问徐李军同学怎么了？老师说他昨天下午在操场打球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被老师和同学急忙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到医院后医生检查后说回天无力了，要求赶紧通知家长。他爸骑着自行车顶着满脑门的汗赶到时，徐李军同学已被确定死亡了。他爸那个黑瘦的男人被这个消息惊的都忘了悲伤，独自盯着再也不能说话的儿子，不言不语。
黑黑瘦瘦的鸭鸭死了。没有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连医生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结论。
我哭红着眼拿出一周五块钱的生活费捐了两块钱，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校长和教导主任、鸭鸭的班主任亲自去了鸭鸭家，把学校老师和学生的捐款交给了鸭鸭爸。鸭鸭爸终于缓过劲了，哆哆嗦嗦地接过了钱并感谢了校长的关心。鸭鸭妈那个从来都是一副尖酸刻薄样的女人，没有悲悲戚戚的哭，冷静地招呼着来人。只有鸭鸭上高中的姐姐，哭的肝肠寸断让围观的人忍不住也跟着掉泪。
此后我家大门上的铁门环再也没有叫鸭鸭的男孩拉响过。那些后来的星期天我有了别的同学一起结伴去学校，日子平常，淡漠如水，偶尔会想起鸭鸭，却始终没有勇气去他的坟头看一眼。
村里的妇人有时路过鸭蛋家门口会身子挨近门，貼耳静听。听什么呢？听鸭蛋妈有没有在家哭？有没有因为思念儿子崩溃窝在家里嚎啕大哭？
如果没有，妇人会鄙夷地骂一句：“这婆娘心肠真硬，儿子死了她都不哭，也不想！”
每次路过鸭鸭家门口，我会盯着他家和我家一样的厚重带大铁环的木门愣一会。似乎鸭蛋能从门里出来，问我：“你要买啥？”
从我记事起鸭鸭家开个小商店，卖糖果、香烟、火柴、酱油和盐，后来又有了酸梅粉、果丹皮和方便面等等货品。
我帮我妈买火柴或盐时有时会剩下一毛两毛五毛的钱，我妈把零钱给了我。我撒腿就再跑进鸭蛋家，找鸭蛋妈买糖果。鸭蛋妈看我拿着一两毛钱不耐烦地说：“你刚咋不一块买，我要下地呢，叫鸭娃给你拿。”说完不再理我，冲门外喊一声鸭鸭。鸭鸭会从旁边的屋子出来，再走进放货物的小房子里一颗一颗认真地给我数糖果。
再后来我买东西不进他家屋子站在门口喊鸭鸭，鸭鸭不在家我就不去买东西，常被着急用盐或火柴的我妈训斥，但我就是不愿意看鸭蛋妈板着的臭脸。这妇人一年四季难得有个笑脸，说话阴阳怪气，村里的女人包括我妈都不怎么待见她。但她家有小商店啊，不得不面对她。她那张臭脸和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知背后被人骂了多少回。
可她有两个善良的好孩子。鸭鸭没了后，她姐姐春苹受打击最大。那年她正是高三，因为鸭鸭的事情她高考落榜了。落榜后在学校谈了三年的男朋友也提出了分手。理由是春苹弟弟死了，春苹爸妈肯定要给春苹招个上门女婿，而他是家里独子，不可能改姓当上门女婿。
有年暑期，春苹来我家找我。她比我大三岁，除了嘴和鸭蛋长的很像其它都不像。她眼睛大皮肤白，眼神温和中透着坚定。大笑起来会发出“呵呵”的声音，很开朗的一个女孩。
鸭蛋走后她变的沉默淡然，很少走出她家院子，她来找我，我很惊讶。那天家里只有我和奶奶。奶奶看到春苹消瘦苍白的小脸，心疼地说：“女子你要好好地，人活着都不容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可不敢再想了。”
我一抬头看到春苹低垂着头，双目蓄泪却又隐忍着不肯让眼泪掉下来，狠狠地咬着下嘴唇。
我也泪目了，摇了摇她的胳膊想说句安慰的话，可我又不知道能说什么。这是春苹站起身小声说她要回家了，后头也没抬地走出了屋子。那声音透着哽咽，我分明看到她在步履匆匆中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我的泪水再也憋不住地流淌出来。
后来她常来我家。都是笑吟吟，再没见她哭过。她曾经告诉我月经纸怎样折叠使用才不会把裤子弄脏。还教我解决常常把我绕晕的数学题。严然一位温和可亲的邻居姐姐。
后来我去了延安。再后来我去了临潼。我们没再见过面。回家碰到春苹爸爸我会问她的情况。她爸说她大学毕业了，成为了一名妇科医生，还谈了男朋友，也是学医的。
有年夏天，我抱女儿回家她也抱着儿子回家了。我发现，我们两人穿了同样款式的裤子，相视一笑，围绕着裤子我们找到了久违的话题。
那时候的她更加淡定从容。她男朋友变成了老公，儿子随了她的姓。她和老公开了一家药房，听说生意不错。她爸爸在家种地，她妈妈帮她在带孩子。日子平淡又安详。
后来我再回家都没能再碰到她，她爸说她的药房很忙，但不怎么赚钱，各路“神仙”都在搜刮油水，没办法他老公去了医疗器械公司上班。
直到2012年的时候，我回家看到春苹妈怀里抱了个白嫩漂亮的女婴，模样像极了春苹。她说药房关了，春苹又去医院上班了，没时间带孩子，只有抱回家给她带。
春苹在省城买了房安了家，把父母接去城里和他们一起住。他爸是个苦惯了的老实男人，住不惯城里的楼房自己回家继续种地，让老婆陪女儿一起住。春苹妈一辈子尖酸刻薄自个男人女儿习惯了，可女婿受不了，春苹夹在中间痛苦不堪。最后把小女儿让妈妈带回了村里，自己有空了就回家看一眼。她和老公要养活四个没有任何生活保障的老人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女，压力很大。小女儿随了老公的姓，为了家庭的和谐，她必须这样做。
春苹的儿子黑黑瘦瘦的，越长越像鸭鸭，如今再看到他，他的个头也有鸭鸭当初那么高了。他话少但淘气，有着鸭鸭没有的倔犟目光。他不是鸭鸭，他是独立的另外一个人。
这个世界很冷，有些人在不知不觉中温暖了你整个人生，你却浑然不知。在生命变的厚重而妥贴的时候，他在灵魂的深出浮现出来，露着雪白的牙微微一笑，喊一声：
“买糖吗？我给你数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