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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谎言

2018-10-17 19:40:58 作者:648941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美丽的谎言

  周晓芳与孟庆隆新婚不久便怀孕了,小两口租了一间房子打算以后就此安定下来,等到孩子出生后过段时间再出来上班,这段时间主要靠孟庆隆一个人外出谈生意。最近周晓芳总是打瞌睡,做家务时也明显感到腰酸背痛。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多月了,今天刚刚产检回来,周晓芳吃完饭便睡下了,但是她睡得并不香,一个人在家怪害怕的,心里总是担心丈夫回来的晚。她刚刚只是眯了一会,背靠着枕头不知不觉便打瞌睡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周晓芳突然惊吓似的醒来。她做噩梦了,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一摸脖颈,也汗涔涔的。她觉得浑身自在精神疲惫的打开台灯,一看手机,已经晚上11点了,孟庆隆还没回来。

  她拨通了丈夫的电话,半天才接到,电话那头喧闹招呼声乱糟糟的。

  “喂,老公,今晚几点回来啊,我一个人好怕”

  “老婆,今晚有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个大客户,我们在吃火锅业务呢,估计一会就结束了,你早点睡吧,现在比较忙,我告诉你啊,这一单拿下来,明天就给你买件新衣服去,嘿嘿,乖”,孟庆隆挂掉电话,周晓芳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抿着嘴,似乎有什么事没有说,于是她发短信给孟庆隆:“注意身体,别再喝酒了”。孟庆隆简单回复晚安后,周晓芳才打了个哈欠,抱个枕头方才躺下。

  “呦,小孟啊,怎么了?老婆催你回家了?来来来,吃完这顿饭就是朋友,来,哥们几个干一个!”

  “不不,宋老板,您看您都醉了,来,我给你夹个菜”,孟庆隆尽量回避着喝酒,坐在一旁的的朋友李清用胳膊肘蹭了蹭孟庆隆,随即端起酒杯仰头一脖子,开口便说:“宋总今天吃好喝好,咱们两家公司的还得要建立伙伴关系啊,今晚只要您能下订单,什么都好说,对你好大家都好,哈哈,咱都是老熟人了,小孟是我公司的财务,上海财经大学毕业生,搞金融的,厉害着呢,来,小孟,你跟宋总走一个”。李润清话赶话递到嘴边,孟庆隆心一横,心想搞定这一单,这个月就不愁房租了,于是举起酒杯说:“宋总海涵,我这里先干为敬!”,说罢,一仰头,汩汩喝了一大杯。

  喝了第一杯,自然就有第二杯,第三杯……孟庆隆渐渐跟宋老板热乎起来,他给宋老板介绍了银行金融贷款的诸多流程,还给宋老板介绍了关于节税避税的方法,宋老板听后大是高兴一面赞叹孟庆隆年轻有为,一面跟李润清谈日后的生意合作,三个人推杯换盏,火锅热气腾腾菜肴一盘接一盘的上。期间,不胜酒力的孟庆隆去卫生间好几趟,每一次都吐得昏天黑地,回到座位上又是一轮胡吃海喝。直到凌晨两点,宋老板才决心下订单,双方约定明天中午到蓝海大厦正式签约合同

  一颗石头落地,孟庆隆显得格外兴奋,在这寒冷冬夜里,心里都热乎乎的,宋老板走后,孟庆隆开车行驶在南汇大街上,副驾驶坐着李润清昏昏欲睡,而孟庆隆却显得有些冷静,他心想着明天如何走流程,甚至开始计算这个月的业绩如何,下个月发工资奖金薪水能有多少,想到即将出生的孩子,以及如何买个小礼物给老婆过生日……孟庆隆开车在无人的街道里显得有些飘飘然,整个人的脸蛋红润开来,甚至眼圈脖颈都开始发热,心跳突突的,他的眼睛有点眩晕,他摇摇头努力自己保持清醒。他看到前面的路灯仿佛就要像自己冲过来,红绿灯一闪一闪怪吓人的,整个街道都变得格外扭曲,孟庆隆猛地踩上油门想躲避飞向自己的楼房,突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了,他的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方向盘上……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一条新闻:昨夜凌晨南汇大街发生一起车祸司机重伤昏迷,副驾驶乘客当场死亡。

  周晓芳知道这个消息时候,正是她第二天醒来拿起手机,忽然新闻推送出这条,她一看车牌号,差点没晕过去,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她给孟庆隆打电话打不通,于是搭车直奔南汇医院住院部。

  “医生,我是孟庆隆的家属,请问他现在怎么样了……”,周晓芳焦急地问。

  “你是这个司机的家属啊,啊,你还大着肚子呢,经过抢救,命算是保住了,还要观察一段时间”,一个带着口罩穿白大褂的医生说完便又走进病房了。

  周晓芳站在病房外,他不敢想接下的日子该怎么过,这场祸事让周晓芳一时间陷入绝望,她看着病房里的孟庆隆,嘴里念叨着昨天还好好着,怎么今天就出这等事?正在这时,李润清的家属哭天抢地,气汹汹地朝病房走来,后面跟着三个穿制服民警

  “你个死司机,害死了李润清,你还我丈夫的命来?啊!我不活了,不活了”,一个跟周晓芳差不多年纪妇女,身后的警察示意她冷静,然后一个警官找到周晓芳:“你是司机的家属,这次酒驾导致李润清身亡,依照法律,孟庆隆要负刑事责任……”。

  话还没说完,周晓芳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但她并没有情绪失控,她依旧紧咬着嘴唇,颤抖地声音轻声问了句:“等他醒来,是要判刑坐牢吗,多少年?”

  “这个需要法院判决,在孟庆隆重伤未愈之前,司法判决适当延缓”

  “好,我知道了”。死气沉沉地,周晓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唯独只想靠着窗户,透过毛玻璃看窗外面飘着的雪花阴霾下,点点都是匆匆而过的人群,似乎没有人在乎她现在的遭遇,她回过头看到李润清的家属,完全与她判若两人,就此阴阳两隔的痛苦,不是谁都能体会到的,但巴巴活着的人,他们的的痛苦又有谁能体会,总归一切都冷冰冰沉甸甸的,像一把钢刀在心肠里绞,又似乎一大块石头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

  半个月的时间里,孟庆隆在周晓芳的照料下,渐渐恢复着,只不过他的腰落下了后遗症腿脚不那么利索了,期间李润清的家属不断上门来闹事,周晓芳怀着孕都不能好好休息,一面给孟庆隆做饭,一面应付这桩案子,所幸公司发的最后一笔薪水及奖金够他们支撑三个月了,那个破车也卖了,周晓芳又向孟庆隆的亲戚东借西凑,加上一丁点保险金,都赔给了李润清的妻子

  一声叹息之下,孟庆隆半个月来终于说出第一句话:“晓芳,辛苦你,我……”,突然看到身边的妻子靠在床头睡着了。孟庆隆半夜醒来,似乎想了好久的话,才发现晓芳已经累趴下了。孟庆隆转过头去,眼泪便流下来了,他望着天花板回想起这次变故,真后悔没有听从妻子的话,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晓芳的额头,感觉有点烫,心里一惊,想必是发烧了,他试图坐起来,才发现腰冷冰冰的,他挪动着身子,再试了几次,都无济于事,随即一阵阵麻木地沉痛感从腰间渗到头顶上,他急的满头大汗,床板嘎吱嘎吱响。

  周晓芳猛地一个激灵,眼睛睁开,看到孟庆隆浑身都湿透了。

  “哎呀,你怎么了,伤还没有好,不要乱动啊”,说着起身要扶孟庆隆,但一立起来突然有点眩晕,她立即搭手扶着床头,镇定了片刻,“唉,我真是睡死过去了,都半夜了,还这么困”。

  “晓芳,你发烧了,我想坐起来半天没使上力气,你别乱动,我没事”,孟庆隆不忍地说着,他示意晓芳倒杯开水,最好加个被子,好好休息。

  “真该死,我怎么成了一个废人!哼!”,孟庆隆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骂出一句。

  晓芳量了量体温,低烧,她苦笑着:“我不要紧,过两天就好了,你就别动气了,会好起来的,来,我扶你一把”

  她给孟庆隆身后垫了个枕头,借着妻子的力气,孟庆隆用手一撑,咬着牙才勉强坐起来,靠在床头,晓芳递给他一杯热水,自己喝了一口,才长舒一口气。

  “舒服多了,唉,这么晚了,折腾着你”

  “你说哪里话,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法院那里有没有再来?”,孟庆隆关切地问

  “你不要管这些”,晓芳随口一说

  “该来的总会来,我酒驾,李润清因我而死,恐怕……”

  孟庆隆终究没有勇气说完后面的话,就看到妻子背过头,假装倒水去了。

  看到周晓芳忽然憔悴身影,这些天里外事务让她身心俱疲,孟庆隆心如刀割,内心千丝万缕愁绪缠绕在一起,让他辗转反侧,日夜难安,他明白现在的家庭处境,妻子一个人大着肚子背井离乡地陪着他,自己这桩官司恐怕得坐牢,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办啊?她一个人怎么办啊,每次想到这些,孟庆隆就忽然不知所措的像个孩子,一切自己无法承担的恶果连累亲人,想必是这世上最大的罪孽了。好朋友李润清不在了,另一个人家庭因他而面临灾难,他真的在心里忏悔了千百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不得不面对这样绝望又煎熬的现实

  妻子整理好了被褥,将凌乱床单重新抹平,她沉默了许多,低着头安静认真收拾着。

  孟庆隆转过头来,他终究还是开口了。

  “晓芳,我对不起你,我去坐牢了,你一个人总得有个依靠啊”

  周晓芳突然雷击了一样,她明白这话里的分量,愣怔了片刻才开口:“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是我犯得错,我没办法照顾你和孩子,如果将来有人对你比我好,不必等我出来了……”

  孟庆隆的话还没说完,周晓芳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她冲过来恨不得啪啪给孟庆隆两巴掌,但走到丈夫跟前,心就软了,突然哇的一声抱紧了孟庆隆,她摇着头哭泣着,孟庆隆搂着妻子,也一阵唏嘘

  “我不管,你不能丢下我,你也别想丢下我”,晓芳急促呼吸着。

  “可是……”

  “没有可是,我有手有脚,用不得你可怜我,你犯的错,你承担,以后的生活我会好好面对”,她吻了丈夫,摸着丈夫的脸,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但是,你要好好活着,我等你出来”,说完,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混合泪水汗水,他们的嘴唇都有一种苦涩酸楚味道,但心里却忽然释怀了许多,这些天,他们都过的太压抑了。

  一个月后,孟庆隆正式出庭接受法院审判,因为孟庆隆属于醉酒驾车,造成一人死亡,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

  丈夫走的那一天,周晓芳去送孟庆隆,面对眼前穿着囚服的丈夫,较以往沧桑了许多,周晓芳穿着一件破旧的大棉袄,肚子都挺了出来。孟庆隆心疼地看着妻子,腊月的天,越来越冷了,孟庆隆单薄一身衣服,腿脚哆嗦着,他递给周晓芳一副棕色的皮手套,快要过年了,他希望晓芳能回老家去。周晓芳叮嘱他要保重身体,好好表现,他们安静地寒暄,没有太多话,似乎那天夜里他们将所有该说的都说了。车辆启动了,周晓芳挥了挥手,不一会儿,收监孟庆隆的警车就转弯消失在路口了,她站在路边眺望着,心里记下来这一天,回家在刚买的日历本上,标好时间,今天是:1月25日星期四。

  二

  第二年春天,周晓芳在老家生下了儿子孟华生,小家伙长得跟他爹一个模样,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周晓芳很是心疼,自己的奶水不够,做完月子就出去打工了。

  为了方便照顾小孩,她去培训机构初中生教英语,靠临时的课时费养活自己,尤其是暑假班的时候,孩子刚有四五个月,正是熬人的时候,周晓芳的妈妈就来帮她带孩子,她便拼命地加班加点工作,有时到半夜才赶回家,为了省钱,甚至徒步一个多小时的夜路,晚上的路灯昏暗样子,连同旧时的阁楼在月光下显得落寞,她想孟庆隆了,也许丈夫也在担心着自己,不论怎样,拼了老命都要坚持下去。

  周末又一阵子补课,周晓芳嘶哑着嗓子,说话都费力气,晚上十点多才回到家,妈妈还没睡,见到女儿筋疲力竭的样子,心疼地问:“今天又是一天啊”,

  周晓芳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周妈递给女儿一杯水,晓芳坐在沙发上。

  “妈,你怎么还不睡啊”

  “咳,刚哄完孩子睡下,这不一边洗衣服,一边看着点,估计你快回来了”

  晓芳微微叹了口气,看了下时间,将近十一点了。

  “妈,你去睡吧,我去洗衣服,明天我下午班”

  周妈摆了摆手:“你辛苦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我衣服放洗衣机里甩甩就好了”

  晓芳正要再说些什么,床上的华生突然一声啼哭,啊啊叫着,晓芳赶紧抱着孩子搂着怀里,一边拍着华生,擦拭着眼泪,一边撩起衣服为华生吃奶,刚接上奶嘴,就看到华生贪婪地吮吸着,华生吸的很用力,晓芳一阵疼得直皱眉头。

  周妈洗完衣服,看见晓芳搂着华生,靠在床头,胳膊都枕累了。

  “换我来吧,我抱抱他,你去睡会儿啊”

  “不行,他吃了奶,刚睡着,一动就醒,让他好好睡吧”

  周妈没办法,只好叹口气,嘴里嘟囔着:“这要是庆隆还在就好了,他出去赚钱,你专心带孩子,省的你这么辛苦,唉,一切都晚了,妈一想到你以后的生活,心里就难受,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说着不由自主的抹起了眼泪。

  周晓芳明白妈妈这么心疼她,当初是自己坚持跟孟庆隆在一起的,妈妈只是觉得异地,女儿会受苦,现在孟庆隆还在牢里,丢下孤儿寡母的,任谁都会觉得无比艰难,妈妈也是从小辛苦过来的,能不知到生活的不易?想到这世上还有妈妈关心自己,晓芳就觉得心满意足了,感动之余,她也劝慰着妈妈:“妈,你不要哭,我们还有希望,就是等庆隆回来,这个家还没有破,还有华生在身边,再辛苦都是值得的,再累都无所谓,这些天慢慢习惯和适应如今的生活,反倒不觉得有多么绝望了”。

  “可是,这得熬七年啊”

  “七年一晃而过,很快的,到时候华生定会吵着找爸爸”,晓芳说着,看着怀里熟睡的华生,甜甜的样子,十分的温馨,想到以后多么令人渴望的家庭,她始终洋溢着憧憬和微笑。

  “唉,也就只有你能这么想,换别家人,估计早离婚改嫁了,为什么你不为自己考虑考虑,这样的日子你真的愿意熬下去吗?”

  “妈,我爱庆隆,还有孩子,因为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不想再嫁,更重要的是,我现在过得也不差,为什么要再依靠别人,庆隆是我支撑下去的希望,更何况,他也不容易,妈,你说说,这世上还有谁是容易的?”

  周妈无奈地摇摇头,庆隆走后,周晓芳的父亲就劝女儿多为自己考虑,还让周妈跟女儿住在一块,一面照顾孙子,一面跟晓芳做思想工作,但每一次提及这样的话题,都会被晓芳反问一顿,是啊,这世上恐怕人人都活的艰难,尤其是我们这样社会底层的人。

  渐渐地,周妈开始理解女儿的做法,为人父母,妻女,任何一个角色晓芳都有自己的度量和坚守。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渐渐长开了,看到孟华生就仿佛看到了孟庆隆,周晓芳依旧每天打零工,甚至在家里办起了补习班,这样她便不用到处跑了,有更多的时间照看华生,妈妈依旧一日三餐的张罗着,时间匆匆而过,华生从会坐到会爬,甚至能咿呀开口叫妈妈,现在已经能走路了。

  孟庆隆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们,依旧每个月会寄信一封,他往往在做完晚课时,一个人在房间里趁着监牢外的灯光,调整自己的情绪,拿出铅笔在本子上一点点的写:

  “晓芳啊,最近过的还好吗?上次你说华生都有二十斤了,能跑能跳,时间过的真快啊,现在都三年了,真的好想听华生叫我一声爸爸,你们在老家那里,离陈城有上千公里。现在天慢慢冷了,不知道你们冬天有没有暖和的衣服穿。我好想你们,尤其是想到你一个人在操持着家,我心里总是说不出的沉重,难以想象,你一个人怎样把孩子带大的,不知道华生有没有问过你关于爸爸的事情,总之,这三年来都在纠结与懊恼中悔恨。我们要坚强地面对生活,这话是你告诉我的,真想与你一起分担,你辛苦了……”

  晓芳在冬夜里披着夹袄看完信,一阵唏嘘,是生活选择了我们,给了我们这样的日子,所以不必自责,何况我们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她喃喃地念着庆隆的名字,看着窗外面高悬的寒月,在冬夜里更显得皎洁,仿佛千里之外同样的月光洒下,不知道庆隆现在是否能看到同样的月光。

  第二天,晓芳带着孩子出门了,冬天的阳光很温和,有一种冷艳的色调。

  华生带着晓芳缝的棉帽,用五色毛线织就的,套在脑袋上,显得俏皮可爱,他穿着小夹袄,似乎能把自己装进去,一只手插进裤兜里,被晓芳牵着走在水泥路上,道路两旁则是一排白桦林。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华生奶声奶气地问

  “妈妈带你去城里照相,走个两公里,就当锻炼身体”,晓芳看着前面,回过头看着华生

  “哦,你说爸爸在城里,是不是要去找他啊?”

  孩子的话突然击中了周晓芳,这些年,孩子看到了外婆,舅舅,叔叔,甚至爷爷奶奶,就是没有见到爸爸,晓芳总是说等你长大了,就带你去见爸爸,爸爸啊,可厉害了,他在城里是个艺术家,不喜欢别人打扰,她还时不时拿出杂志上优美的画作及设计品,就说这是爸爸画的,为此,华生对有这个了不起的爸爸感到骄傲,每当和小伙伴玩的时候,别人问爸爸做什么的,他总会很得意地说爸爸是个艺术家,平时都难以一见的大艺术家。

  周晓芳定了定神,蹲下身子,摸着华生的脑袋,认真地说:“你呀,记性去哪里了,爸爸在陈城,我们要去县城,不是一个地方啊,不过,爸爸说,让我们照好相片寄给他,他帮我们设计一个非常漂亮的作品出来,你看怎么样?”

  华生听到妈妈解释后,眼睛忽然一亮,随后兴奋地咯咯直笑,他连连点头,还拽着晓芳的手要快点走。

  看到华生可爱的模样,简直跟孟庆隆如出一辙,周晓芳微微感叹,这爷俩真好“骗”。

  中午时分,她们便走到邹城最繁华的大街上,这条街算是百年老街了,也是邹城唯一的一条大街,街旁都是小作坊及小店铺,走在街上,一排颇有民国特色的牌匾和路标。晓芳拉着华生,走过一处街巷,就说这是妈妈小时候走过的,那里的绸缎可漂亮了,她似乎回到了儿时无忧的时光,张记的裁缝铺,李记的米糕店,还有琳琅满目的玻璃坊……

  在一片青石板铺就的古朴院落旁,他们终于来到了邹城最有名的照相馆,还没近前,就看到门口张挂着各种相片,仔细一看,人物的构图和色彩都恰到好处,有儿童,有妇女,有青年,或立,或站,或坐,甚至拿着扇子的君子,扮成古装的佳人,让人忍不住连连赞叹。

  “哟,给孩子照相啊,来来,里边儿请”,一个年轻执事笑呵呵迎了过来。

  晓芳微微点点头,抱着华生就进去了,坐在一个木凳上。

  这个照相铺有些年纪了,看的出来是世家都在做摄影,上下总共两层,底间普通照相,上层便是尊享了,晓芳自知没多少钱,便问:“你这里给孩子照相多少钱啊”

  年轻执事笑着说:“孩子一套560元,一个人八张照片,做成相册还有几个卡包”

  晓芳忽然犯难了:“560元,那么贵,可不可以便宜点”

  年轻执事突然揶揄地说:“姑奶奶啊,这还算贵啊,这可是我师父亲自来照,他手艺好着呢,看见没,外面挂的都是他的杰作,有的都得奖了,嘿嘿”

  晓芳红着脸,拉着华生,对着年轻执事说:“你看,就给孩子拍张照,最多两张就行了,不用那么多张,相册也不必做了,还有,不用劳烦你家师父,你来拍就行了”

  “啊?呵呵,你可真会算账”,年轻执事忽然板下脸来。

  晓芳苦笑着:“你看啊,我们只要两张照片就行了,最便宜的拍得多钱啊”

  年轻执事白着眼:“哼,要拍也行,一口价,100元”

  晓芳思忖片刻:“要不,就拍一张吧,50元,怎么样”

  年轻执事顿时急躁起来,要哄他们出门:“你们爱拍不拍,只是套餐,要拍必须两张以上!”

  华生突然拉着晓芳的手说:“妈妈,咱们走吧,不拍了,到时候给爸爸写信,让他给我们画一张就行喽”

  晓芳只想拍好照,洗出一张好的来,给庆隆寄过去,孩子三岁多了,渐渐懂事了,华生的话让晓芳很感动,无论如何,今天来了,断没有回头的道理,偏偏碰上这个油盐不进的照相师,周围又仅此一家。

  晓芳很无奈,思来想去,还是咬咬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加起来有80块,最后押上教学用的钢笔,那个年轻执事才勉为其难地给她们照相。华生独自拍了一张,还有一张是晓芳坐在椅子上抱着华生,神态轻松,安详从容。

  后来,照片洗出来了,晓芳发现自己沧桑好多,眼角有些疲惫的神态,头发的颜色也没以前那么乌黑了,整个人的气色也不好,于是她便只把华生的照片寄给了庆隆,自己的留在家里,被她藏在了镜子后面。

  三

  转眼间华生已经长到五岁了,他生的活泼可爱,机灵讨巧,时不时搞些恶作剧逗妈妈笑。

  周晓芳看起来有些疲态,她坐在凉木凳上批改作业,心情烦闷的时候她就写日记,既然没有可以宣泄的对象,便写出来,平日里忙碌和积怨等各种不快,统统写出来,六年了,她竟然写了十几本日记,都是零星琐碎的东西,有关于现实生活的不易,也有婆媳邻里及亲朋好友的人情冷暖,更有那些时不时骚扰她们的油腻男人,当然其中最多的便是对孟庆隆的思念。

  这些年匆匆而过,周晓芳却练就了基本写作的能力,她废寝忘食地学习总结,一方面不断提高着英语教学能力,她的课时费已经涨到一节课50元了,一个月坚持下来,虽然累点,但支撑这个家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拮据了。她还给杂志报刊投稿,半年之后才有编辑找她,渐渐地,她开始靠投稿赚点外快。

  今晚看到妈妈在灯光下写日记,突然敲门进来。

  晓芳突然回头,看见是儿子,便一脸慈爱的微笑,招招手,华生便小跑过去扑到妈妈的怀里。

  晓芳抚摸着儿子的脑袋,“你怎么醒了?明天还要去幼儿园上学呢?”

  华生抬起头,突然两眼噙着泪水,哼哼唧唧不说话。

  晓芳忙问:“怎么了?做噩梦?”

  华生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后注视着妈妈的眼睛,似乎要发现什么。

  “妈妈,我梦到爸爸了……他不要我了……”

  晓芳突然心里揪了一下,耸了耸眉毛,转换语气问:“是吗,哎呦,那你说说,爸爸长啥样?他为什么不要你了?”。

  听妈妈顽皮地问,华生顿时止住了眼泪,他示意妈妈稍等,然后一溜小跑到小房间的绿色书包里,找到一张蜡笔画,随后腾腾地跑过来给晓芳看。

  “妈妈,这就是爸爸,今天幼儿园让画画,我画的爸爸”

  晓芳赶紧接过来看,一边看,一边用手在上面摩挲,她的心激动地跳着,画面里,蓝蓝的天空,白云朵朵,有百灵鸟,还有草甸,树木,草地上有一间屋子,屋外面有条河,有三个人手拉着手走在石板上。孩子稚嫩的笔画的比较模糊,色彩也简单,但爸爸的脸,看的却很清楚,大大的眼睛,高个子,牵着华生,一家人在笑。

  晓芳忽然热泪盈眶,连连夸赞华生画的好。

  华生抿着嘴说:“在我心里,爸爸是个大英雄,高个子,他保护着妈妈,哈哈,还有我”

  晓芳被儿子的逗乐了,忽然又问:“既然爸爸是大英雄,为什么你说他不要你了?”

  华生这才低着头,变脸真快。

  “梦里的爸爸是坏蛋,他不要我了,说要去一个我找不着的地方躲起来,我抓他,可还是让他跑了,然后,然后,我就哭啊哭,哭醒了”,说着,华生哇哇地哭,嘴里嘟囔着:“爸爸是坏蛋,大坏蛋!”

  周晓芳赶紧搂着华生安慰:“傻孩子,那是梦,梦里都是反的,爸爸躲起来了,那是跟你玩呢,你还当真了,爸爸没有不要你”

  “那爸爸躲哪去了?”华生突然问出这句话。

  面对华生突然的提问,晓芳似乎早都想好了,她明白孩子迟早有一天会问起爸爸,这么多年一晃而过,前不久孟庆隆给周晓芳的来信说,再过一个月就会提前刑满释放,晓芳得知消息,激动地泪流满面,但同时也想到了华生,突然爸爸回来,该怎么来弥补这些年缺失的父爱呢?又该怎么解释日后孩子可能反复提及的“失踪”问题呢?诚然,孟庆隆的履历在以后的岁月里会淹没淡化,但孩子逐渐长大,甚至成人后也有可能对着缺失的父爱念念不忘。想到这些,晓芳便心生愧疚,只有在冗长的夜里无尽地悔恨和叹息,除此之外,便只能一遍又一遍给孩子编织一个个美丽的谎言。

  “爸爸去深造了,过两个月就会回来的”

  “真的!那我们一起去找他吧!”,华生突然眼放光芒,一时间将所有不安和恐惧抛诸脑后。

  “真的!你这么想见爸爸,那我们一起去陈城找他吧!”,答应儿子后,周晓芳突然有一种释然。

  这天晚上,正值立冬,华生安详地偎在晓芳的怀里睡着了,在瑟瑟寒风中,屋子暖暖的,微弱的夜灯下,晓芳写完了给庆隆地回信,表示会带上华生去陈城找他。

  孟庆隆在牢狱中因为勤于改造,狱警上的许多堂政法课程都认真记笔记,在班上甚至成为了典型学习人物,他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感到由衷的忏悔,为此,他在狱中写了许多篇自省自查的报告,有的还在内部登报,积极影响了其他狱友。

  狱警陈庆年是一个老干部,从接手孟庆隆的看管任务以来,就严格监管孟庆隆,并在每周的学习课上给所有人讲解法律的基本知识,他讲的通俗易懂,大家都能得到思想教育。孟庆隆第一次上堂课的时候,穿着水泥色的囚服,剃着光头,跟在同样打扮的人群后面,大家最终走进一个厅堂坐下,这里纪律严明,虽然深处牢狱,但陈城监狱里的犯人都跟部队要求的纪律一样,大家窝在教室里,抬头盯着讲台……孟庆隆用铅笔在笔记本上一字一字的记着,有时候还会当成代表回答狱警提出的有关问题。

  陈庆年负责根据各个犯人的日常表现打分,因为孟庆隆长期表现积极,思想觉悟高,他被申请可以提前刑满释放。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孟庆隆心里一阵复杂,既有激动又有不安,更多的还是忐忑,六年多的狱中生活,他已然习惯了每天固定时间起床吃饭,每天都被安排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苍白的角落到另一个苍白的角落,只有狱警的训诫会和固定劳动算是消磨时间和洗涤灵魂了。在监狱里待惯了,突然要出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展成什么样子了,自己出去如何面对妻子和从未见面的儿子。但一想到可以一家团圆,所有的期盼都能成真,这些年受的苦都吃够了,妻子也总算熬到头了,总之一切的一切,思来想去,五味杂陈。那天夜里,他回忆着这些年的种种,想到外面的妻子,她还好吗,他坚强的内心开始变得柔软,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滑出来,他出神地看着铁窗外面的天空,抿着嘴,用颤抖的手,在纸上写了一封信,将马上出狱的消息告诉周晓芳。

  相会的日子转眼就到了,那是在儿子华生多年后都难忘的冬天,皑皑白雪飘过陈城的傍晚。

  按照信里的约定,孟庆隆和周晓芳决定将这个美丽的谎言进行下去。

  在晓芳和华生坐火车到陈城之前两天,孟庆隆出狱了,他褪掉身上的囚服,换上便衣,拿着晓芳寄来的五百元钱,在陈城的火车站附近找了家不错的旅馆。沐浴之后,孟庆隆出门找到一家时装店,买了一件大风衣和皮鞋,还买了一个不错的假发,穿戴完毕后,在镜子前反复琢磨,他的风衣干净齐整,假发遮着光头,一脸秀气斯文的样子。旁边的店员打哈哈,真像一个艺术家哟。

  第二天,他又出门,在图书馆借了几本关于美术理论和素描的书,他在路边小摊找了一个画家,临时拿出晓芳寄来的照片,画了一张素描。

  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孟庆隆早早地来到陈城火车站出站口,在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广场,孟庆隆穿着一件棕色的立领大风衣,戴着假发,登着锃亮的皮鞋,右手夹着公文包,里面装满了世界美术理论和一件素描,目光炯炯地盯着出站安检口。

  傍晚,陈城突然飘起了皑皑白雪,雪花静静地飘着,不一会儿,孟庆隆的头发和风衣便白了一片。

  多年后,华生在自己出版的回忆录里,这样描述他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样子:

  “我们下了火车,妈妈拽着我的手,在一阵喧闹中追赶着前面的行人,似乎要冲破人潮,恨不得赶紧找到爸爸,但我们接近闸机口的时候,妈妈放缓了脚步,她的手渗出汗来,一股暖流从我的右手漫过来。我们出了站口,妈妈一眼就认出了爸爸,他还留着当初的发型,我看到他们像一对久经患难的恋人,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我被爸爸抱起来,他亲吻着我的脸,抚摸着我的手,他恨不得将我全身上下都摸一遍。

  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爸爸,他是多么英俊潇洒,妈妈说他刚从国外回来,手里还带着资料。但我对爸爸的打扮丝毫没有兴趣,我只是抱着他的腿,或者被他抱在怀里,在一片醉人的笑声中,其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是啊,我分明看到妈妈和爸爸都老了,在陈城的雪花中,那一片雪白记录着他们失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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