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越近，老家越远

　　为了生活，我的兄弟阿拉腾莎只身去边境开饭店已经走了快一年的时间了。

　　今年春天，他回老家过年，专程来看过我。我请他喝酒，一晚上他只说三句话：一是他的饭店生意挺好，让我放心；二是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是很想念大家；三是有时间让我去看看他。

　　我当然一口答应了他，但是这大半年的时间也不知道忙什么，总是一推再推。

　　之前，兄弟阿拉腾莎还会在某个深夜或者早晨给我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干牛肉都准备好了。他知道我喜欢拍照，可能在卖快餐的路上或者购物的途中发现一棵树或者一条河流，就用手机拍了发给我，每次他都会留言：如果你看到肯定喜欢。他说甘其毛都翻译成汉语是一棵树的意思，他说已经向当地老乡打听过了，这棵树依然在戈壁滩上活着，你来我们一起去看那棵树去。。。。。。

　　大概因为我总是失约，他觉得我是在敷衍他，最后一次打电话很失落的说：天气开始冷了，草都枯黄了，今年也没有什么风景了，来年春天来吧。。。。。。

　　我听出了他的些许失望，就在前几天，我决定开车去看他，因为我也会在一个人的时候，不经意的会想起那些我们一起去演出，一起卖西瓜，一起去草原上喝酒，一起畅想未来的时光。

　　有段时间，他的生活的过得很落魄，给他找一些零工，他也总是好高骛远，就在这时，他的婚姻也出了问题。那段时间，我也会说他几句，他也不反驳，只是咧着嘴傻笑，我知道他肯定很窘迫，用笑来掩饰尴尬，因为他沉默的样子显得那么冷清。他的样子总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也不是如他一般，像一条野狗一样在别人的目光中暗淡的活着。所以对他总是多了几分亲情。他像另一个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临走的时候，给他去了一个电话，他很高兴。

　　半路上又接到他的三个电话，一次是问我们走到哪里，晚上想吃干猪排还是干牛肉啊。中途又来了一次电话，慌慌张张的叮嘱我们变天了，记得多穿衣服啊；第三次告诉我干牛肉炖好了，就等我们到啦。。。。。。

　　每次他的口气都那么热切和期待，好像他去了一个特别遥远的地方，很久没有见到故乡的人那般思念。一开始，我也觉得是不是有点矫情，直到车过了海流图之后，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那么熟悉和亲切，太像我童年的故乡了，连一眼望不到边的枯黄和辽远都像。那种五味杂陈的思绪搅和着一些久远的乡愁，马不停蹄的浮现在脑海里，平添了几分说不上来的苍凉和萧瑟。

　　兄弟开饭店的小镇是个边防小镇，门脸的装饰和楼房的建筑风格都很外国。小镇里的食客都是从蒙古过来的货车司机。连兄弟饭店的菜单都是用蒙古国的文字，做饭的厨师和服务员都是蒙古的。在这里，我们反而更像一群远离家乡的游子。那刻，我突然理解了乡愁越近，老家越远的感受。

　　乡愁野蛮生长的时候，想念就越发茂盛。最先唤醒乡愁的一定肚子，人的胃里一定住着一个辽阔的故乡，像阿拉腾莎兄弟的肚子里肯定住着乌审旗的干羊肉和咸菜，我的肚里住着一个焖面和酸烩菜的故乡。这个肚子里的故乡通过想念和气味不断的弥散开来，精准的确认自己的乡愁，然后海海慢慢的缭绕在乡愁的身后，成为和故乡相认的唯一标记。比如，像现在的我，站在茫茫的戈壁，看着枯黄的草，故乡的万千气象就像这无声无息的风，弥漫在空气里的沙蒿气味，一首一首童年里听过的歌谣里一点点的复活，快速的认出同样怀揣这乡愁的同类。

　　晚上，一群来这里打拼的同乡，片刻的生疏之后，只因为来自同一片土地，喜欢同一种口味，很快就热络起来。没有铺垫和伏笔，大家不约而同开始唱歌，仿佛我们每个人都离开故乡太久的游子，有太多的想念想唱给你听。我们争先恐后、极尽全力的唱，直到唱成了大合唱，唱得几个刚刚才认识的朋友像很久不见的老友一样，抱在一起讲着各自的肺腑之言，最后唱成了每个人都说不上来的惆怅。。。。。。。

　　老实说，物理上的故乡并不远，可是那个住在胃里的故乡，留在童年里的故乡却再也回不去了，或许我们还有一些私心，借着故乡的名义顺便把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孤单、无助、跋山涉水的想念和无人能懂的茫然一并倾泄出来。反正此刻，我们借着酒劲可以理所当然、心安理得。

　　我的兄弟阿拉腾莎就坐在我的身边，他的眼里始终蒙着一层薄雾，他总是不断的举着酒杯和我碰杯，反复说着一句话：哥能来看我，真是开心啊。。。。。。那刻，我的脑海里总是无数次出现这样一个画面，他从无数个黎明和清晨醒来，一个人思念，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冷清，一个人沉默，总是以乡愁的名义打发孤单的日子。这何尝不是每一个孤独的人一生必定要走的路途吗？

　　回到住地，已经是深夜。兄弟又小坐了一会，挨着问了一遍我们共同的朋友的近况，过一会儿，他小声的唱起了歌，我听出来了，是那年他第一次去油菜花节上演唱的一首歌，是我写的，但因为是他第一次表演，当时总是卡不住拍子。他表演完了之后，一直懊恼的自责，他说他可以唱得更好，之后临时组合起来的演出队就解散了，他也再没有上台表演的机会。老实说，这些年来，我也渐渐忘记了那些情景和记忆。想不到过了这么久，他依然记得这首歌，拍子也唱的那么精确。

　　那时候我特别感动，我想这些年来，他一定把对故乡的思念和我们一起经历的那段时光统统存在这首歌里，无数次在暗夜里醒来，一个人小声的哼唱，一个人小心的怀念，在一首歌里取暖，一首歌里停顿，打发那些寂寞而冗长的日子，直到听说我来，他觉得除了唱好这首歌，再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情，真是为难这个沉默的男人了。

　　原来乡愁越近，老家越远啊。我们都是游子，在心里已经漂到开始怀念的年龄。那时候我发现，当一个人开始有足够多的乡愁的时候，其实我们正在不知不觉中远别了故乡。而接下来独行的日子，唯一能安放乡愁的地方就在无数首歌里，它像一个心灵花园，细细密密的拷贝着共同的经历，逝去的年华，孤独的背影和那些瑰丽的情景，年年花开花落，月圆月缺。然后我们开始无声无息的远行，像一枚身不由已的草籽，被风吹到陌生的他乡，用歌声安抚那些漂泊的灵魂，一而再的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萧瑟之前所有绚烂的谢幕，只是为了安顿那热络之后长久的沉寂。

　　注定沉寂，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