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男孩

　　很小的时候。记忆中我是小小的，弟弟妹妹都是小小的。那个叫做家的地方，正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连绵的山头。最喜欢夜晚时，山头上星星点点的暖黄光晕。

　　我实在不敢去细细探究那么小的我们，分别是几岁。只是觉得太小了啊，现在都惊诧于是如何从那时活下来的。

　　楼下是宽敞的院子和爷爷奶奶，陡峭的楼梯上去，右边是三叔一家人，左边那间暗暗的屋子里，是幼小的我们。

　　我好像刚上学。水缸里的水是我和妹妹轮流出去背，她总是耍赖，说我先把她的那份打回来，她以后会还给我。我们离开那里时，她欠了我40多趟的水，可我们再也不用挑水吃了。

　　晚上放学，我回来煮饭。原本就没什么菜，偏生农村的电时有时无，只好就着摇曳的烛火吃着半生不熟的饭菜。所幸弟弟妹妹并不哭闹。

　　我尚且只有走廊里栏杆的一半高，透过栏杆缝隙望出去，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

　　周末不上学。和爷爷奶奶去几座山外的地里背土豆。自己能背回多少，便和弟弟妹妹吃多少。只记得山路很狭窄，很高，背上很重，双肩很疼。

　　弟弟总是不听话。我好强，爷爷奶奶三叔家不给的，绝不会允许我们三姊妹去要。我知道他们有很多好吃的，我也知道他们都是躲着我们吃，生怕我们去分了半分吃食。

　　可是弟弟总是跑去看着他们津津有味的吃，总是要去拿他们的吃。我骂他，我打他。甚至于失了手，他从此落下经常流鼻血的毛病。

　　弟弟第一次上学时，我是如此欣喜。我们家唯一的男孩终于要去读书上学了，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以后都会被我弟弟打脸的。我相信我的弟弟，他会是最好的学生。

　　我拿着爸妈从外省寄回来的钱，带他去学前班报到。老师问他学名叫什么，我说不知道，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没有谁想过他的学名。老师无奈，翻开她的学生花名册，随手一指，说：“就叫这个吧”。

　　第二天早上，我给弟弟收拾好。只盼着他从此混出个样子来，从此带领我们家从那些轻蔑嘲笑里走出来。他不肯走，不肯去学校。我一路边走边打，他边走边哭。旁人都说这姐姐心狠呐，我无法分辨心中滋味，只得躲起来大哭一场。

　　我记忆中常常会有一个黄昏。

　　天色一如既往的低浅，隐隐透着亮蓝色的光，村庄一如既往的静谧，空空荡荡。有一个小男孩，蹲在家门口不远处的那口井旁，身前是盆里浸湿的衣物，他洗洗又停停，又偷偷看看姐姐有没有在看着自己。

　　就在几小时前，姐姐说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可是他的小手揉啊搓啊，他很累很疼，天空迅速地灰暗下来，他有点害怕，可是又不敢回去，怕被姐姐责骂。

　　后来，是旁边的那户人家，那个被称为“舅奶”的人。她从家里跑出来三两下就把衣服洗好了。她大声地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忍心让他自己洗衣服啊！”她端着衣服，把那个惶恐无助的小男孩领回了家。

　　而那个从栏杆缝隙里偷偷向水井边望着又不知所措的小女孩，永远地停在了那一刻。唯有同样的无数个傍晚，贯穿了这一生所有的梦境。

　　我不知我的父母是否曾觉得愧疚，是否曾觉得亏欠了我们。但至少对于那个小男孩，对于我的弟弟，我是亏欠的。

　　我曾渴望他出人头地，渴望他拯救这一家人脱离苦海。如今只盼他健康平安，幸福安稳地过完他的一生。我愿意保护他，愿意给他很多很多我能给的东西，只盼他顺遂无忧。

　　我看着那些阳光明亮干净的男孩子，总是在想，如果我的家境能够再好一些，我的弟弟，他明明也可以成长为这样耀眼的，令人心动的男孩子啊。他是那样的体贴懂事，却不得不在底层挣扎。他是像天使一样的美好，却还是被世俗的洪流冲来荡去。

　　我的男孩，我的弟弟，愿我能给你所有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