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等,从早晨七点半,到十点,到十二点。等,从下午一点,到三点,一直到傍晚五点。终于来了推车,终于唤起了我的名字。
我躺了上去,头上戴了薄薄的尼龙般的帽子。穿过走廊,下电梯,至一楼,至地下一楼,走进左拐右拐的巷道。一条条惨白的日光灯,顺着左拐右拐,静默着,向我仰起的脸后退去。
脚头处的被子没捂紧,有细细的风灌进来,顺着肚腹向前摸索,如一条冰冷的蛇。也有许多风,没来由地撞向我的面颊,在燥热的六月,在干寂的地下室,格外的冷。
开电梯门,进电梯,向上滑翔,叮当一声打开,我被扔在一处有许多我一样的人。大家都仰躺着,不说话,只左右转着头颅,用寂寂的眼神打量,带着询问和同情。
不断地有唧唧唧的声音传来,如黑夜中的蛐蛐,给人带来恐惧。天花板上倒映着棉被的草绿色,淡淡地,压迫得紧。
硕大的针头戳进皮肤,药液流动得比屋檐的水更急。冷,从皮肤渗进深处,开始游走。
问了体重,麻醉药的长针头在颈窝处,腋窝处左右搅动,试探,如同小孩探到好玩的山洞,兴奋得不知归家。
胀痛,压着锁骨,臂膀处偶尔像被鞭炮炸着了,猛地一突。旁边的老人大叫,“有电”,带着哭腔。
我将脸转过去,眼睛盯着旁边小小的液晶屏,上面有许多云彩在走动,将我的眼睛遮掩得潮起来。
一切又开始安静下来,带着睡眠的氛围。我的肉被一只手不停地掐来掐去,一声声问候在耳边不厌其烦地传来,“痛不痛?”我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答,声音随着知觉弱下去。
蛐蛐的鸣叫依旧急促,我开始丢了我的手,感觉再也寻不着,再也归还不回来。
有人听到指令,将我推到一处隔断的空间里。我的上衣被脱掉,蒙上了被子,只将右手丢在外边。那分明不是我的手,我无法呼唤它,它听到也不会答应,它痛也不会叫,它流血也不会害怕。
我的头不能抬起,只将眼睛露在外面。我的鼻腔插上氧气,有一丝丝微凉盘旋着,固执着往里钻。
头顶是一块方形的灯板,深沉着冷静的光。一个圆凸形的怪物悬在斜上方,闪着诡谲的光,伴随着密密麻的嗡嗡声。
紧贴着耳朵的,是怎么也甩不掉的咝咝声,如同开水瓶塞子没盖紧,不停地有热气溢出,又如同一条窥伺已久的蛇,不停地吐着信子。
一个人伏在我的身上,手肘不时抵着我腹部和胸腔,随着他的力量,我似乎要闭过气去。我无法动弹,如同刀俎上的鱼。
隐隐听到有让递纸擦血的声音,紧接着,这边的人紧紧伏在我的身上,用着狠劲,如同扳开剖破的鱼肚,费力地掏出里面的鳔肠。
一声感叹响起,“瞧,这么长的钢板。”我知道,在我身上埋藏了一年多的东西,终于嗅到了人间的气息。
随后,有嗞嗞的声音不断传来,似乎是锉刀,似乎是大锯,似乎是钝刀斫杂物。还有那种用钳子费力绞铁丝,用榔头撬铁钉的姿势和力道,不时地在我身子左右显现。
约摸四十分钟时,分明是一只錾子在那边叮当叮当地猛击一阵后,一切开始安静下来。除了嗡嗡声和咝咝声。
头顶依旧一片沉默的惨白,输液管的药水奔跑着,无法发出声音,身上的压迫也消失了。
随后是缠绕的形态和纱布撕裂的声音。随后我从一张床上挪到另一张床上。
他们说我好了。
又穿过长长的巷道,我的脚趾在外面,我的手臂在外面,一阵阵细碎的风窜进被子,我背上热热的。
一根一根的日光灯依旧七弯八拐,调了一个头贴着我的头顶匆匆而过,再也不肯见我似的。
进电梯,滑翔,开门,进房,换床。有人给我输液,量体温,一脸平静。我伸手,偏耳朵,一脸平静。
有人来嘱咐我,明天出院,我好了。
我也感觉我好了,虽然已是夜里九点多,但外面亮得很,有星光,虽然我饿得很,但并不心慌。
是的,去的真的去了,从这一刻起。来的开始到来,从这一刻起。
等么,不用再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