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空气里都写着吃人
她拿出一个想象中的橘子,慢慢剥皮,一瓣一瓣放入口中把渣吐出,我渐渐觉得现实感被从自己周围吮吸掉。”—— 村上春树 《烧仓房》
《燃烧》绝对不是李沧东最优秀的作品,即使是获得了今年戛纳的场刊最高评分。
把一篇所有感情都浓缩在几十页的短篇小说改编成一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电影长片,是极难的一件事情。
也许是尊重原著,李沧东跳脱了以往拍片的叙事模式,在《燃烧》里大量使用隐喻物品,长镜头,低对比滤镜,给整部电影营造了一种冷静下波澜暗涌的气氛。
有些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在看《阿飞正传》,只是李沧东不是王家卫,在非写实的剧情叙述中,电影的前三分之二都显得有些拖沓,人物的主观矛盾都显得平淡而不深厚。
直到最后三分之一,人物的矛盾凸显,叙事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李沧东的风格也开始显露出来。
这部电影绝对不是典型的村上春树,而是带着李沧东的残酷和现实。
“我为自己做祭品,然后自己吃掉。” ——Ben
整部片子最吸引我的反而是惠美和她从非洲带回来的男伴Ben。
en带着一点反社会人格,说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悲伤,看到人们流泪觉得很有趣,而他做事的动机几乎都在“有趣”上。
而惠美和他,几乎有着极与极的差别。
惠美是一个信用卡债务缠身,打着广告模特零工的女性,表面上活得很洒脱,无论如何都要去非洲旅行,住着不足十平米的出租房。
钟秀问惠美,为什么Ben要和她交往的时候,惠美说,他说我很有趣啊。
似乎无论在任何一个社会制度里,上层社会对于比自己低级的阶层的态度,终究是“有趣”。
这种“有趣”里,没有怜悯,鄙视和任何的情绪,本质上,在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的人们的生活在Ben这样的人眼里,和昨天晚上看的一本剧情有趣的漫画书,没有任何区别。
在电影临近结尾的时候,钟秀在Ben的朋友聚会上听着Ben的“朋友们”谈论着“中国人和美国人一样,大多都关注自己,不像韩国人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别人”,钟秀离开了Ben的家。
没有人会时时刻刻关心别人怎么想的,我们每一个人最终只是一个个自私的个体。
很多人说《燃烧》在讲阶级,但我更觉得是在讲一个,无论是什么阶级,社会终归是残酷并且无情的现实。
放眼望去,空气里都写着吃人。
“我好害怕死亡,如果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消失就好了。” —— 惠美
最能和我产生共鸣的,是惠美。
惠美说,“想吃橘子的时候,总是能吃到。”
她总是乐此不疲地做着吃橘子的哑剧,认真却又荒诞。
她说,只要忘记“这里没有橘子”这件事就好了。
每一个人总会有这样一个时刻,突然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自己变成了自己生活的旁观者,或是陷入自己的幻想里,忘却自己眼下的一切,沉溺在幻想里,哪怕是一秒,一秒后的自己也会变得轻松一些。
惠美一直在说非洲的一个部落,他们把人分成两种,一种是little hunger,另一种是great hunger,little hunger为了饱腹而生活,great hunger则是因为对于人生哲理的渴求而活着。
他们会彻夜舞蹈,从little hunger慢慢变为great hunger。
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little hunger。
没有人能够靠着思想而活着,我们屈服于自己的七情六欲,为它罩上数不清的理由,可是每一天临睡前的一阵空虚昭示着精神上的孤独。
就像,钟秀一直说着他爱着惠美,可是没有人,包括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说清楚,看着南山塔折射进惠美家的金色阳光自慰的时候,究竟是真实地爱着惠美,还只是沉溺在这样美妙的情欲之中,最后成了偏执。
“本来疯子就是小说的主人公啊。”
钟秀几乎是每一个普通的,生活在社会里的人的剪影,神情漠然,带着一些自己无意识的对生活的单纯不解,和一些市井生活带出来的小气。
他想当作家,可是一直都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要写些什么。
他有时候对Ben感到愤怒,因为内心无端的自卑和嫉妒。他在听到Ben说完关于烧塑料大棚的隐秘癖好之后,找遍了他家附近所有的可能被烧的塑料大棚,那时候甚至还没有惠美失踪的事情。
en说烧塑料大棚绝对不会被抓,钟秀问他为什么,Ben说,韩国的警察绝对不会在意的,因为韩国的塑料大棚实在是太多了。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们抽着同一根大麻烟,讨论着关于犯罪的事情,沉溺在片刻的虚无的喜悦里。
也许我们所有的幻想和疯狂都能在一支烟的时间里燃尽,就像惠美在夕阳西下脱掉上衣赤身裸体跳的随意舞动,肆意,美丽,却永远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每个人都被逼仄地夹杂在无端的妄想和现实之间,每一天的醒来都是维持生命必需,即使是幻想也没有办法太久。
回头看看自己走来的一地鸡毛,任何一点关于虚无的想法都仿佛在心脏上点着了一根火柴。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等待燃烧的塑料大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