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豆子
又是要下雨的天，俺娘蹲在墙角剥着豆子，焦湿的柴禾在炕坑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腐烂潮湿的土房子里一片畜生的味道，她迫切地起身想要推开窗户透透气，呻吟着抻起她那侧位的老腰，鼓弄小半天，愣是没打开。俺揉揉俺那散发出霉味的乱蓬蓬的头发，看得不耐直跳下炕，猛抓起一把剥好的豆子洒在她脸上：“臭婆娘，笨得要死。”
“傻闺女呦，这是咱的晚饭呐，我在人家地里捡了一下午才凑成这一捧。哎呦喂……”她边说着边弓起牛干草般的老腰想去捡豆子，还没弯下就疼的她嗷嗷直叫唤。俺才懒得听她说什么呢，俺光着脏兮兮的脚丫子在地上继续扬着、大叫着：“哦哦，今晚吃豆子喽，黄金黄金的大豆子，下在锅里咯蹦咯蹦响，嚼在嘴里吱嘎吱嘎叫。”
俺一愣神，看见俺娘脸上的表情丰富极了，似乎有悲伤、有愤怒、有哀怨、还有叹息。俺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脸上可以同时呈现出这么多的表情。可这表情一眨眼都没了，那张抹布一样的脸上只挂着两颗银豆子。
“妮子啊，吃了这碗豆子，咱家里可真是一点粮食都没有了，你看你那宝贝疙瘩？”俺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瞅去，俺脸色都变了。俺用上吃奶的力气使劲推了她一把，口里大骂着：“贼婆娘，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俺记得村里人都是这么叫她的，只是她从不许俺这么叫，俺偏这样叫。
俺见她狠狠地撞在破木头做的桌子上，发出咯吱一声响，就像一根干枯的柴禾忽然折断的声音。烂木头桌子晃晃悠悠的四分五裂，她也捂着腰趴在地上开始大口大口喘粗气，额头上几条青色的小虫子在不停地蠕动，蠕动的地方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珍珠，不，是小银豆子。她眼睛里忽然放出一种莫名其妙让俺看不懂的目光，可怕极了。俺想俺一辈子，不，八辈子都忘不掉这目光。
这次，她终于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干瘪又丑陋的身躯在地上像蛆一样的爬啊爬的，她大概是想站起来。但俺是不会让她得逞的，每次她要直起身子的时候，俺就狠狠地踹她一脚，她可没俺有力气。哼，谁让她吃饭的时候只盛那么一小碗，剩下那么多，俺不忍心浪费，每次都偷着倒给蚂蚁一半。俺就告诉她，俺全吃了，她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俺，讨厌极了。
俺多久没见她脸上再挂上那副表情了，记不清了。最近，她总是抱怨着腰疼啊腰疼的，惹得俺心烦，都没法好好照顾俺的宝贝疙瘩了。如今这贼婆娘居然还敢打俺宝贝疙瘩的主意。俺就让你知道知道俺傻妮那么多饭不是白吃的。
一脚又一脚，俺看见那张抹布似的脸不断变换着形状，贼婆娘一次次想要爬起，可没有一次能成功。急得她在屋子里捶胸捣地的，一会儿指指俺，一会儿望望天，那滑稽的表情可比俺傻望着那宝贝疙瘩有意思多了。可恶的是，那滑稽的表情一会儿就没有了，俺又看到了她那让人厌恶的笑眯眯的样子。有意思的是，那块会笑的黑黢黢的抹布上又重新挂满了比刚才大好多的银豆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俺细细数起来，几乎都要忘记接着踹她了。源源不绝的银豆子从那破抹布的两个大窟窿里，不断地泻出。快看啊，它们连成串了，成串成串的银豆子啊，就像闪闪发光的大银条。数也数不完，忘也忘不掉。发财了，发财了，这贼婆娘还骗俺说吃不上饭了，居然藏着这么多银豆子。
不行，俺得把这消息告诉更多人才行，让他们都羡慕俺、妒忌俺。俺就是要气死他们，谁让他们有好东西不分给俺的，这点他们就比不过贼婆娘了，她每次偷来好吃的，都会给俺。
有几次偷东西还被人家追到家里来打，桌子板凳稀里哗啦，棍子拳头噼里啪啦，她只是在地上趴着，就像睡着了，死命的捂着那点吃的。俺看着他们打得不过瘾，也跟上去踹几脚。她的腰疼病也是在那时候落下的，俺记得清楚着呢，他们怎么打贼婆娘，贼婆娘都不吱声，只有俺去踹她的时候，贼婆娘才会配合着叫唤几声。等他们走之后，贼婆娘就用她那只被打得淤青的死人般的手掌，把吃的拿出来，塞进俺嘴里，她自己一点也不吃。哼，那么难吃的东西，俺随便嚼上几口，就给吐在地上。她就像条狗一样，弓着身子哆哆嗦嗦地舔着地上俺吃剩的东西，恶心死了。
不过，这贼婆娘还不算太坏，看在她曾给俺吃东西的份上，这银豆子也分给她几颗吧，就几颗。这么想着，俺一路大叫着，把全村的人都给引过来了。
等俺们进屋的时候，那贼婆娘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更可恶的是，她把银豆子都藏哪儿了，一颗都找不到了。俺翻来覆去的找，还是没找到。
“喂喂，贼婆娘，你别躺地上了，快告诉俺，银豆子藏哪儿了。俺带了好多人，专程来看呢。俺告诉你，你可别藏着，不然俺还使出吃奶的力气踹你。”
“二妮啊，你娘过去了。你起来吧。”村长走过来，想要把俺拉起来，自己独吞银豆子，俺才不会让他得逞呢。
“老王八蛋，你才过去了呢，你全家都过去了。”
俺又一次看见了那贼婆娘脸上曾经出现过的表情，是什么俺已经分不清了。又听一个臭男人小声说着：“村长，算了吧，何必跟一个傻子一般见识。”
“喂喂，小王八蛋，你骂谁呢，你才是傻子呢，你全家都是傻子。”
那人摇了摇头，同样脸上带着一种那贼婆娘脸上出现过的表情，跟大伙儿一块离去了。不知怎么地，俺突然感觉房间里特别的静，静得俺想哭。俺就哭出来了，喂喂，你们回来，快回来，俺又有银豆子了。
那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没有回应，可是老天爷却轰隆一声大叫，哈哈，劈死他们劈死他们。俺也大叫着冲出去，比刚才大无数倍的银豆子稀里哗啦的落下来，砸在俺脸上、胸前、嘴巴里，有的竟然还顺着耳朵流了进去，弄得俺怪痒痒的。俺跑到那口破铁锅前，蹭啊蹭的，突然俺感觉头一痛，耳朵也响得惊人。
就在俺摇头晃脑倒下时，俺看见贼婆娘正歪歪斜斜地挣扎着身子从地上爬起，一把抓过俺的宝贝疙瘩，提着她那两只已经干涸的大窟窿在四处寻些什么。她看到俺了，俺睁大了眼睛慢慢向后倒去，远处是撕心裂肺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