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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鞘

2018-11-19 19:32:00 作者: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刀鞘

  他说,假如能选择如何去死,一定要死在心爱的人的刀下。或许她的刀法差到吓人,但只有他心爱的人可以杀死自己

  我问他的刀法为什么会那么好,他笑着告诉我因为自己害怕死在别人的刀下。我问他的酒量为什么会那么好,他说一个人总是害怕,总是会想要喝上几杯。我问他为什么不娶了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他说有刀有酒的人怕是飞不了那么远也飞不了那么高的。

  我问过他很多问题,他从来都会回答,或许只是因为我比较老实

  1.

  “真是不像话,在这样重要日子居然不见了。”广信廖平肥硕的脸被气得通红。

  “大人是在问佐佐木大人吗?”

  “还会有谁?”

  “嗯,我猜大人现在一定在御亭斋喝酒。”

  “哦,你怎么知道?”廖平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对,酒鬼自然是跟酒在一起的。现在就去,马上就去,要是找不到人,看我不罚你烧一个月的火。”

  穿过熙熙攘攘闹市,小姓跟着廖平的马急匆匆地来到了御亭斋。

  还没等进门,廖平就大嚷起来。“小次郎,给我出来。”

  “小次郎。”

  “小次郎。”

  未见人影,却飞出个酒杯,贴着廖平的头皮,打到路边的青石上,摔了个粉碎。廖平被吓得跌下了马,仰面坐在地上扭着一身肥肉直哼哼。行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廖平急了。“笑什么,你们这群猪,谁再笑,我加你们一年的赋役。”廖平嚷嚷着,小姓赶忙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别管我,你快进去叫他啊。”

  屋内坐着一个梳单直马尾的男人长发黑亮,斜靠在酒馆的内檐,静静的喝酒。

  小姓没开口,那人却先说话了。声音平缓低沉

  “细川主公派他来的吗?”

  “是的大人。”小姓连忙答道。

  “喝完这壶我就回去。”

  “这……”小姓看了门外还没爬起来的廖平,不知怎么才好。

  小次郎丢给小姓一个雕花酒杯道:“没关系,把这酒杯给他,让他在内庭给我。”

  小姓接了酒杯,行礼懦懦的出了门。

  “他人呢?”廖平见小姓出来,擦了头上的汗珠,拉住他问道。

  “他要大人把这个拿回去,一会在内庭亲自交给他。”

  廖平看了酒杯,满身肥肉被气的直蹦。“小次郎,你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你……”

  “哈哈,我服了,大人您说的还真准,廖平大人真的没敢进门,这壶酒算我的。”酒店老板摇摇头微笑着给小次郎添满了酒。

  他一言不复,仰头倾杯而尽。

  厅外的泉水流石桥,淅淅沥沥的,水上漂着樱花花瓣,像一条条斑斓的小船

  廖平怒气冲冲。“小次郎,你太无礼了,在这种时候还要喝酒,长冈大人……”廖平转身对一个男人作揖,斜眼怒视着小次郎。

  但见来人梳着高髻,一副惨白的脸,紫色的眼影深重,看起来妖媚,给人一种不详之感。此人便是细川家家老,细川忠兴之婿长冈佐渡兴长。他素来与小次郎不睦,为了得到忠兴重用,几次三番在细川忠兴面前排挤小次郎。为人阴险毒辣

  但他此刻见状并没有太多不满,反而轻笑一声,转身赞叹庭院的樱花。

  “大家不要吵了!”发话的是老臣水正藤五。藤五年近七十,是细川家的家老,很有威信。他顿了顿道:“小次郎,你也不要喝了,主公今天找我们来议事,非同小可,虽然主上崇尚自然之道,无为无求,但你也不要那么随便。”

  廖平得意的正了正身子,肥脸闪着油光,高兴藤五郎给自己出了口气

  正席上,细川忠兴双目无神,正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捋着翘起的胡须

  小次郎抓起酒壶摇了两下,喝干了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

  藤五皱了皱眉,要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

  廖平挺起身子,大嚷道:“小次郎,你太放肆了,连藤五大人的话都不听了吗?真是无礼,主公,细川家的……”

  “主公,依我看最好的方法就是应战。”小次郎好像只是无意间打断了廖平的话,又好像根本没听到。

  “嗷,那你说说看……”细川忠兴玩弄着自己的胡子,也不看小次郎。

  “臣以为,家康与秀赖在二条城的会谈并不那么简单,德川的目的清楚,他是要夺取天下,所以他不会容许丰臣一族的存在,严流岛之约只意其表罢了。但我们置之不理,则是让家康有了发动战争借口。”

  “嗯,你的想法正合我意。不过严流岛之约战者,却又是何人?”

  “是新免无二斋之子,新免武藏。”长冈佐渡兴长这时候回应道。“禀主公,新免武藏是一位手持小太刀,惯使二刀流的剑客。据臣得到的消息,此人剑术超群,周游列国,自十三岁至今,决斗数十余次,均将对手斩于剑下。”

  长冈的一番话群臣唏嘘不已,就连忠兴听到此处也是紧锁眉头默不作声

  和新免武藏自成一派不同,小次郎师承位列剑圣之席的钟卷自斋,虽然年仅十八,但其剑术却已然超群。自周游列国修炼武艺归来之后,便独自创立了自己的流派“严流”。“剑豪佐佐木”一名,早已是名满天下

  而两者名刀相遇,终是会碰撞耀眼火花

  “主公不必忧虑,臣曾听闻,佐佐木大人的严流,对破解小太刀可是有独妙之处,在下曾亲眼见识过大人手持爱刀备前长船长光,连天上的燕子都斩了下来。如此精湛的剑术,我想大人自当是不会输的。而且赌上细川家的名誉,我想大人也是会拼死一战的。您说是吗大人?”长冈佐渡兴长的一席话让在座的众人惊呼不已,人群中又有人开始肯定长冈的话,一反常态维护小次郎。

  “那么,对于出战严流岛,你有把握吗?”细川忠兴开口道。

  “臣定当不辱所托。”小次郎坚定说道

  “嗯……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顿时,厅上的气氛紧张了起来,只听得远处的钟楼传来低沉的钟声

  “请主公明示。”兴长开口。

  “好像很少听你们两个说过这么多话呢,哈哈。”细川忠兴的笑声非常爽朗

  “嗨。”

  没等小次郎说话,藤五郎第一个笑了,群臣也跟着笑了起来。

  细川忠兴正色道:“那大家就按原定计划实施,小次郎也好好准备一下,一定不能出了差错。”

  2.

  樱花,纷落的樱花。

  晚霞还残存天角,猫儿也不叫。

  广信廖平安静的坐在长冈佐渡兴长的外庭。不大一会儿,一个小姓拉开了门,兴长到了。广信廖平低头行礼,兴长摆手屏退下人,与廖平相对而坐。

  “大人,我不明白,那小次郎一直居功自傲,且视我等为无物,大人因何还要在庭上如此力荐于他?”廖平似是憋了一肚子怨气,愤愤地道

  长冈佐渡兴长听后轻笑,声音妖魅地答说:“呵呵,小次郎虽然是一把刀,但却是一把没有刀鞘的狂刀。这样的刀虽然锋利,却是迟早都会伤到用刀的主子。”

  兴长起身,走到庭前。

  “你说得对,他是狂傲,但却并不糊涂,严流岛约战的确如他所讲,只是德川一个诱饵,但他却不明白,细川家所有的计划都只是诱饵而已。”广信廖平一时之间抓不着头脑。“可是大人……”

  “不必多言,廖平君,与我一同观赏这樱花吧,春天就快要过去了。”

  广信廖平抓耳挠腮,一脸的困惑,但却不敢忤悖兴长的话,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遵命。

  长冈佐渡兴长起身,站立在庭中,望着纷落的樱花目光迷离,似乎是为自己纷乱一生感慨。“人世就是修罗地狱,战争就是如此,母亲要献出儿子武士要为主人效忠。”

  广信廖平只是歪着头听着。

  小鼓已三响。

  庭院中忽的闪将过去几个黑影,兴长的眼神发生变化,笑了笑:“斩了再多的垃圾,只是让刀生出更多的血渍罢了……但如果是佐佐木小次郎,那就有斩杀的价值。”

  3.

  雨,还是雨。洗刷世间的一切。

  京都警备司赤色的厅门开了,露出一把黑色的油伞。

  “小川大人小心,虽有松平大人在,可近日京都实在……”

  小川中岛会意一笑道:“你我都不必多言,乱世之秋,又能有什么办法。”

  灯笼里的火苗不安的串跳,像是受到惊吓,要逃离灯笼的束缚

  雨下个不停,四个穿蓑带笠的武士护送小川离开警备司。雨打的青石板噼啪作响,打的屋檐噼啪作响,打的斗笠噼啪作响,打的伞噼啪作响。

  远远的街口有个人影立在雨中,风刮过,雨雾变的迷蒙,风中的草香夹杂着一丝丁香芬芳

  山田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川大人,小心为妙。”谨慎地对小川道。

  雨好大,小川听到耳边雨冲刷脚下的石板路,听到矮墙边的雨水水渠流淌,听到树在风中飘摇,听到山田对自己说话。京都四本刀的队长,山田是小川最得意的护卫了,可是此刻他看到山田眼中的火苗在摇曳。小川站住,挑开黑油伞回望道:“警备司的灯笼还是很漂亮,虽然在这样大的雨中,人是否像灯,在这风雨交加的雨夜,不知何时就会熄灭。”片刻,小川不再回头。

  山田吼道:“保护大人。”便不再作声。

  佩刀的叮当声和雨中的脚步声夹杂在一起让人心烦意乱,近了,近了。

  那人早被雨水打透,黑长单直马尾,一身青衣,双眼无神,身子消瘦,甚至在微微发抖。

  “快了,要没事了。”虽然不可能但山田还是希望这样。“毕竟这里是京都警备司,毕竟我们有五个人,毕竟我们都是出色的武士。快了,已经快和这雨中的人擦肩而过了。”

  “来人可是小川中岛。”

  雨好大,那人微弱的声音穿透雨幕,让山田一惊。

  山田本能地拔出了刀,后面的三人也都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正是在下。”小川却没有动,平静地回答雨中的人。

  瞬间山田惊奇发现那人死水般的双眼兀地绽放出耀眼的光华。只觉那人手一抖,自己脖子凉了一下,是雨吹进蓑衣吗?不,比雨凉的多吧,霎时就温暖了,像家乡温泉夏天的温泉,会有孩子在里面嬉闹……

  拔刀术!山田按住往外涌血的脖子,扭身看到雨中的人已经跳上他身后的矮墙,一个手下已经痉挛着跌倒在地,雨水打在他的身上,胸前血簌簌的流着,被雨水冲淡,冲淡,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山田抽刀去刺墙上的人,那人却不看他,转身跳下扑向自己另一个手下。山田狂叫着,无奈已经晚了,三尺长的刀身已灌入手下的肩胛,那人微一转身,尸体扑的倒在地上,脸上满是疑惑和不甘。

  雨中人的刀被雨水洗净,闪烁着幽蓝的光,他的身上甚至没沾上一滴血,似乎只是一阵大风吹倒了两个人,什么都没发生。

  山田忍住疼痛,青筋暴起,把小川死死的挡在身后,脑中忽地想起那股奇异的丁香味了。恍然道:“冰村!剑豪佐佐木!你这个混蛋!”

  山田和手下摆出四本刀的冲锋式,捍卫武士最后的尊严,洒脱愤怒和恐惧的马缰,让灵魂在血液中沸腾。

  严流,燕返。

  斗笠飞出数丈外,咕噜噜滚到街角的水渠,一截刀刃飞落进矮墙的草丛,山田看了一眼没有月光的天,那是乌云和雨,墙上的白灯笼被染成红色,不停的在风中摇摆,一支灯笼被雨水打灭,小川没有看到,又或许是看到了?就这样结束了吗?对不起小川大人,对不起大人……

  雨中的人甩掉刀上的雨。“小川中岛,吾乃九州岛拔刀斋,今日,你便要用性命来赎罪。”

  “剑豪吗?仗剑而行,原来就是为了夺走他人性命。”

  这是小川中岛的最后一句话。庆长十七年,4月。京都,夜,雨。

  4.

  雨,又是雨。打落枝头的樱花,京都的石板路上像起了一层雾。

  转过街角,灰暗的街道瞬时灯火通明。是天明了吗?不,这是人间宣泄不尽的欲望。

  小次郎扶着矮墙,像寻找躯壳的幽灵,一摇三晃,哆嗦着在街上乱撞。撞进一家酒馆,身上的雨滴滴答答的流到地板上。

  “酒。”

  “给这位客官上酒!”

  他喝得很急,却不用大碗。

  他发现街对面的窗里有人看他。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他看到她起身,从对面飘过来,没有撑伞,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一身紫色和服,长发,像美丽的鸢尾花。一朵醉了的美丽的鸢尾花。即便是在这样大的雨中,她的容貌也是那样的美。

  她眼中带笑。“酒鬼?带刀的酒鬼?”

  “为什么监视我?”

  她坐到桌对面。“我为什么要监视一个酒鬼呢?”

  “谁派你来的?”

  “能请我喝一杯吗?”

  他把酒杯推给她,看着她一杯杯把酒填进肚子。

  没有人说话,这里的喧嚣根本不属于他们。只有雨,酒。

  屋内又明亮了,酒保又换了蜡烛。

  她摇晃着扶桌而起,一边拉开画着竹子和松柏的门,一边道:“今晚很开心,我喝的差不多了呢,谢谢你的酒。”伸脚去穿鞋却踩个空。

  “呜,还真是丢脸呐。哎,带刀的酒鬼,你不会笑我的吧。呵呵,我现在也是酒鬼了呢,酒鬼是不会笑话酒鬼的对吧。”

  她还是不放弃去穿她的鞋。

  “你住哪里?不如我送你回去。”

  “嗯,对啊,我住哪儿呢?昨天我还住在对面的,但是刚刚你看到了,我结过账。想喝酒,又没有钱。哈哈,所以就到你这儿来了。”

  “喂,你不要睡,你叫什么名字。”

  “远山惠美。”

  “很好的名字。”

  “你呢?”

  “我?”

  “酒鬼也是要有名字的吧。”

  “嗯,可是我是个没有名字的酒鬼。”

  带刀的酒鬼背起了醉了的鸢尾花,摇摇晃晃,消失在这片雨中。

  雨,夜中的雨。黑暗后面,是分开的花与月。

  5.

  “佐佐木大人您回来了,我们正为您担心呢,这么大的雨……这……这个女孩是谁?”

  “远山惠美。”

  “啊,好听的名字,是佐佐木大人的女人吗?嘿嘿,对啊对啊,佐佐木大人是名满天下的剑豪,仰慕者自然无数。喂,广濑家的,佐佐木大人的女人就交给你了。”

  “我说过,她叫远山惠美。给她一个房间,留在这里雇佣她做点活吧。”

  “啊,这样啊大人,您知道咱们细川家是不收外人的,万一是丰臣家或者德川家的密探,可能会很麻烦。”

  “密探?你是在告诉我你的难言之隐吗?那好,你把她交给我。”

  小次郎带着惠美走出门去。

  “佐佐木大人,佐佐木大人,您这是要去哪?佐佐木大人……”

  “哎,水户大叔,不好了,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

  “什么?哪着火了?”

  “是佐佐木大人,佐佐木大人在街上放了一堆火,怕是要把屋子都给点着了,您快去看看吧。”

  小次郎抱着刀往火里填柴,惠美倚着小次郎,睡的迷迷糊糊。

  “水户大叔,你看我也理解你,万一她是密探怎么办,可是我好冷,又没有钱,我只能升点火烤烤了。”

  水户对小次郎从未有过的讥讽不知所措,急得快流眼泪。

  “对不起佐佐木大人,还是请您回去吧,求求您了,要是把屋子给点着了那可怎么办啊,您这样子我怎么向主公交代啊。”

  “还早嘞,还早嘞,我们衣服都还没干呢,这雨也还真不小,倒真有些冷呢。”

  水户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老泪纵横,跪倒在雨中,伏在青石板上。“对不起佐佐木大人,我老了,老糊涂了,请佐佐木大人和惠美小姐回池田屋吧。”

  “好啦好啦。”小次郎拉起水户道,“水户大叔,那就拜托你了。远山惠美,醒醒,醒醒。”

  6.

  雨,淅淅沥沥的雨。

  屋内飘散着淡淡的丁香的香气,味道很迷人,烛光温柔的很。小次郎一手拿着白色的绢布,另一手中的刀闪着奇特的蓝光,而远山惠美此刻正躺在床上含糊地睡着。

  “大人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醒来。”

  “大人难道是怕我赖上了吗?”远山惠美小心翼翼地问小次郎道。

  “不是,这个地方你待多久都行。”

  小次郎举起一杯托盘上的酒递给惠美,说:“再陪我喝一杯吧。”

  远山惠美微笑着接下了酒,叹了口气:“酒鬼呐酒鬼呐,你怎么这样嗜酒如命呢?”

  “喝进去的酒总是比流出来的血好吧。”

  “大人是怕了吗?”

  “嗯,而且每次都会怕。”

  “你会怕什么?”

  “我怕倘若有一日身首异处,那便不能与你一道喝酒了。”小次郎放下酒,看着惠美,默默地道。

  “它是不是叫‘冰村’?”远山惠美眨了眨大眼睛,饶有兴味地问。

  “嗯,他们都这么叫它。”

  “难道你不这么叫它吗?”

  小次郎放下刀,拉住惠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你说你的,干嘛拉住人家,你的故事那么多,我又怎么听得完?”惠美微笑着娇羞地摆脱小次郎的手。她笑的很美,每次这个笑容都能让小次郎出神,忘了喝酒。也许是他喝的太多,也许是这丁香太迷人,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也许。

  “从前有个武士,赶了好久好久的路,在一棵树下睡着了。梦中他见到了一个姑娘,他们相爱了。等他醒来,他知道,那个姑娘就是他身边的这棵树。”

  惠美咯咯地笑了起来,对小次郎道:“大人还会讲这样的故事呢?好没趣,好没趣。”

  小次郎拉着惠美的手,继续讲:“树说,勇敢的武士啊,你带我走吧,我愿意永远和你在一起。武士说,树啊树,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树对武士说,你砍下我最好的一段,用我做你的刀鞘吧,这样我就可以和你远走高飞,不离不弃了。武士很用心,真的把树最好的一段木材截走,找技艺精湛的工匠做成了刀鞘。”

  惠美有些不耐烦了。“故事讲完了吗?树和武士就这样在一起了吗?”

  小次郎点点头。“是啊,这就是我要讲的树和武士的故事。”

  “大人,这个故事真的是好无趣啊,那武士本来不是有刀鞘的吗?就算换了刀鞘那不还是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因为从那以后,武士很少出剑。”

  屋外细雨点点,雾气缭绕,惠美的眼睛有些湿润,挣脱了小次郎的手真的走了。小次郎望着惠美的背影,呆呆出神。

  7.

  太阳还是那么懒惰,天空如同灰暗的死水般沉寂。

  小次郎捧着一盆花,来到了惠美的房间。

  “是大人议事回来了吗?”屋内的人说道。

  “嗯。”

  “这是我在回来的路上买的,送给你。”

  “这是……”

  “鸢尾花。”小次郎把它放在窗边,望着窗外,默默地道:“是雨中最香的花……你带着它离开这里吧,不要再回京都了。”

  远山惠美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

  “昨晚秀赖在驿馆被杀了,今天本是他与家康在二条城会谈的日子,但发生了这样的事,细川家也必定会被牵扯在内,京都也势必要掀起一场动乱。”小次郎长嘘一声,说:“你还是快些离开吧,我不想连累了你。”

  “你知道吗?”远山惠美慢慢开口,“你从来没问过我的来历。”

  “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谁又没有一些不可告人的过去呢?所以我觉得自己没资格对你的过去说三道四。”小次郎摇了摇头。

  “可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惠美的话里夹杂着一些恳请,一些悲伤。

  “我的家在江户,父亲是个下级武士,他略同文武,待人很好。但因为战乱,家族一度走向没落,父亲和哥哥都在战乱中牺牲,母亲也在霍乱当中遇难,我无处可去随着人群逃难至此,然后就遇到了你。”

  小次郎听着惠美的话,呆呆地望着窗外。庭院里起了风,片片樱花被风吹落在地,就像是远山惠美的命运一般,终日漂泊无依,只能随风雨飘摇。小次郎不敢回忆,自己曾被夺走一切的痛苦。他也不敢想象,若不是当初遇见了自己,她此刻又将如何。

  “生长在这个年代是你我都无法避免的,也许从出生的那天起,自己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忽的,小次郎转身,坐到远山惠美的身边。他深情地看着她,说:“你想回去故乡吗?”

  远山惠美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我答应你,过几天等我办完了事情,就带你回去。”

  远山惠美欣喜十分,脸上露出了笑容。

  8.

  三骑快马打破了黄昏的沉默。马儿打个响鼻,一人翻身坠马,身上满是鲜血。

  “请转告佐佐木大人,我们是奉了细川主公之命来请大人救驾的,主公此刻已经危在旦夕!”

  门童闻讯立刻奔向内庭告知小次郎。突然,从房上闪将下来几个黑影,不等门童反应过来,已经当场毙命。

  小次郎察觉到屋外的异常,拉起远山惠美躲进屋内。

  忍者们在四处穿梭,有序地寻找自己的猎物。一个貌似统领的人停住脚步,冲着忍者们打了几个手势,他看到忍者们的眸子里闪烁着诧异的光芒。但那光芒只是一瞬,便像灰烬一样消失不见了。死一般的冷漠浇灭了一切。忍者的世界里,只有死亡和服从。

  很快,分散四处的影子又聚回到他身旁。几个影子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吃惊。忍者怎么会吃惊。只见忍者摘下面罩,兀的抽刀向卧室刺去。刀却被另一把刀架住。忍者迅速跳开,两人对峙。

  小次郎握着刀站在屋内。影子们见了小次郎,深鞠一躬便都消失在了黑暗里。

  而面对着小次郎的男人,则是细川忠兴之婿长冈佐渡兴长。

  “很吃惊吗?”兴长开口道。

  “不,秀赖死了之后我就想到应该是你。”

  “看样子你已经有死于非命的觉悟了嘛。”

  “我说明一下好了,小川中岛不过是家康派出的第一个诱饵,目的就是为了引细川家上钩;紧接着,杀了秀赖,让京都陷入一片动乱,这时候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再接着就是利用严流岛之约这第二个诱饵,拖住细川家;然后,便是今天,前往北山,围杀忠兴。这样一来,家康夺取天下的意愿就算完成了。”

  “什么!原来这一切……”小次郎握紧了手中的刀,愤怒已经点燃了他的灵魂。

  “不错,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今天,就让我和你,也来做个了断!”小次郎丝毫没有畏惧之色,抡刀向兴长劈去。兴长避开刀锋,闪来闪去不敢轻易突进。几声清脆的铿锵声,两个人又站立到一起。这次,兴长没有再跳开,冷冷地道:“你退步了,不要否定我。让我看到你的觉悟吧,不要让我对这样的决斗感到无聊。”

  “那就要用你的性命作为代价!”小次郎用力将兴长斩出一丈之外,换为一手着刀,一手背后,步步紧逼,连续刺向兴长。兴长被逼到角落,翻身上了房梁。兴长从怀里打出手里剑,被小次郎挡了开。忽的,小次郎的背后出现一个身影,小次郎转身挥刀斩向影子,冰冷的刀身将影子斩破。小次郎迅速转换手势,头也不回地抡刀向身后斩去。兴长在背后横刀挡开攻击后便不动了。

  “吾所成之事,不可逆也。影子或是我们,一切皆为虚妄,唯有痛苦才是真实。”兴长的声音冰冷而颤抖。冰村斩断了兴长的刀,一直朝下斩去,破开了兴长的胸膛。兴长身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汗珠,瘫软着倒在了血泊当中。

  小次郎丢开了手中的冰村,靠在了墙上。

  这时候惠美从屋内跑了出来,搀扶着小次郎。小次郎望着地上躺着的兴长,转身对着惠美:“你快收拾行李离开这里。”

  “不,不,我要和你在一起。”惠美哭诉着,眼睛里已经有眼泪溢出。

  “不行,忠兴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定要去救他,你与我在一起,只会成为我的负累。答应我,在江户等着我好吗,我也答应你,我绝对不会死的。”

  惠美拿起冰村,她看着小次郎。小次郎手握着冰村,对远山惠美说:“这把冰村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已经很多年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过。”

  “它跟我走过的时间比我认识你的时间都多。”

  “我知道……”

  “它伴我走过很多生死攸关的时刻,有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是死。”

  惠美摇着头哭喊着:“这个我也知道。”

  “可是当我遇见你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不想再过以前的生活,比起杀戮,比起名利,都不如跟你平淡地在一起生活。”

  “那现在呢?”远山惠美仰头看着小次郎。

  “现在我知道的确是这样。”

  惠美已经双眼模糊,她看不清眼前的小次郎,她不想哭,但眼泪就是止不住。她抱着小次郎,说不出任何话来,甚至说不出来一句“我会等你”。小次郎此刻有些哽咽,他的手里握着冰村,他不能把刀插进鞘里,并不是因为刀上的血渍没有干,只是他突然感到冰村好重,像他的宿命,重到他的手都有些颤抖。

  窗边的鸢尾暗自开放,也许在小次郎眼中,只有鸢尾花在雨中才是最香的。也只有她的笑容,在这样的腥风血雨中才是最美的。美到令自己窒息,美到能够让自己停留在那份短暂的温情当中,不会觉得,在雨天里,手中的酒是凉的。

  9.

  樱花,怒放的樱花。

  夕阳已经开始迷离,洒在樱花林中,鲜血一般。

  小次郎握着冰村,随三人飞马穿梭林中。

  突然,远处的几只鸟受了惊,扑棱棱地飞上天空。等小次郎回过神来已然晚了。

  火光四起,到处都是旗帜和喊杀声,还没等三人反应过来,箭已飞来,射穿了一具血肉之躯。

  慌乱之中小次郎全然不顾其他,夺路而去。

  转过河边的草丛,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小次郎顿觉不妙。霍的起跳,滚落马下。咕噜噜,小次郎翻身起来,马儿已被斩马刀斩断了前腿,扑到在血泊中,抽动着身体,痛苦地呻吟着。

  他被愤怒点燃了,恐惧让他疯狂,疑惑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只是一晃,他贴到斩马刀的身边,那人的头便飞出了三丈之外。

  血沿着刀刃淅淅沥沥的,血映的青芒格外冰冷。

  他走到马儿一边,挑碎了马儿的心。也不转身,看也不看就向身后斜刺一刀。

  一个足轻武士瘫软着倒下了,佝偻成一团,好像顿时缩小了几圈。

  夕阳下的风吹的草丛像响尾蛇的尾巴沙沙直响,像亡灵的序曲,勒紧了小次郎的咽喉。

  他握了握手中的刀,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感觉了。它在手里和她在心里的感觉一样,他感觉很踏实。而此刻,他不能再想她,因为这里只有生存或者死亡,容不得其他。

  几声清脆的铿锵声,几具尸体又躺在了小次郎的身边。小次郎的长发粘着血渍和泥土,凌乱的像干枯的草。他来不及歇息,清醒的知道还会有更多的援军到来,自己如今已是以寡敌众,只能够用力拖延来寻找生机。

  “廖平君,要不是你带路我们还真是棘手呢。”

  “那是自然,你答应过替我和德川大人多多美言的对吧?”

  “这个你放心,我们一定当面向德川大人表明您的功绩。廖平君,你说这个地方美吗?”

  “很美啊,江山就是这么美丽。”广信廖平得意地抹了抹肥脸上的汗水。

  “那你就永远住在这里吧,廖平君。”

  10.

  已经入夜了,月光下云丝飘过,仿佛腾起的血雾。就算在梦里,圆月依然安静而残忍的挂在黑洞洞的天上,俯视愚蠢的人类互相残杀。

  小次郎看着手中的冰村,想到自己曾被称作是名满天下的剑豪,武士无上的荣誉,如今都已化作泡影。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火光遍野,夜的惊恐变本加厉。小次郎喘着粗气,身上细密的汗珠被月光映的闪闪发亮。身后人马嘈杂,越追越近,小次郎的心绪却越飞越远。“不要多想,婆婆妈妈哪是武士所为。”小次郎这样告诫自己。

  也许从出生的那天起,武士的忠义就注定高于武士的生命,自己的宿命。

  可是远山惠美的笑容是那么美,真是上天的眷顾,原来自己好像还差很多,人活的够久其中的好处就是知道自己还有不足的地方吧。想到这儿,小次郎居然自嘲的笑了出来。或许只有傻瓜才会在这样的时候笑的吧。

  崖子周围长满松树,像一根根柱子擎起黑幕般的天空。火把照的通明,小次郎像站在一座高高的舞台之上。火苗欢快地跳着,似已急不可耐,想要燃烧掉小次郎的生命。

  敌军已到,人群中闪出一员武将执枪指着小次郎道:“对面可是杀人拔刀斋,回答我!”

  “你的部下就要死了,和我相比,他的命比较重要吧。”

  “回答我!”

  “不,我是佐佐木小次郎,这里没有杀人拔刀斋。”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以后,你都得血债血偿,无论何时你都别想摆脱这个事实,这就是武士的宿命,你逃不掉的。”

  一个武士见小次郎没有动静,嘶吼着要冲过去和他厮杀却被身边的人拦住。

  “哥哥为什么要拦我?”

  “你听到他是谁了吗?他是佐佐木小次郎。”

  “那又怎么样?”

  哥哥推开弟弟,大吼着挺刀而上。“敌将受死!木下右卫门新八郎在此!”

  严流,燕返。

  小次郎心中一阵悲凉,心想这就是战争吧。人类化身为恶魔夺走彼此的父母兄弟,夺走自己的至爱之人。自己所深恶痛绝着的也包括自己。而真正等到自己身首异处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就到此终结呢?

  刀身插进了哥哥的肋窝,血透过甲衬,透过铠甲,滴答滴答地流了满地。哥哥再也起不来了,即使是在这样的战争的尾声,他也看不到了。

  眼见兄长被杀,悔恨交加让弟弟此刻陷入了疯狂。疯狂会让人变成野兽,可是野兽也并不能改变生命的终结,也没有能够挽救弟弟自己的性命。小次郎手中有一把残忍而贪婪的刀。而弟弟的生命片刻就成了他的饵食。

  刀食了血,绽放着耀眼的光。小次郎这时觉得自己更可恶,不如就这样吧。

  天空已经下起了雨,马儿在雨中厮叫几声,人群中骚动不停。

  “你不必抱憾,我这就送你去见他们。”开口的是对方首领,齐藤。说完他便冲刺过来,一把刀横亘在小次郎眼前。

  他架开对方的刀。今晚他已经见了太多的血。

  “我答应一个人,不再出剑。而我又答应一个人来到这里。我们都可以改变,就像这个国家,宿命,也该是一种选择,或许这就是上天的选择吧。你杀不了我的,还是去救你的部下吧。”

  “啰嗦,啰嗦。我一定会斩了你。”

  “你杀不了我,只能白白葬送了你的生命……”

  他看到齐藤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是吗?突刺,零突刺。”

  生与死,那段最远也是最近的距离。

  她给了小次郎一份真情,让他看到这个世上不只有生与死,而是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你,她一定会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等你。

  小次郎的肋上血向外涌,他感到眼前有些模模糊糊。在这腥风血雨中,他像是闻到了鸢尾花的香味,见到了雨中要酒的远山惠美。他歪着脑袋,笑了笑,跌跌撞撞地走了。

  “零突刺吗?好厉害,不用冲刺就能使出的突刺吗?你还是赶快救你的部下吧,再晚就真的没救了。在下的命还不能给你,有人还在等我,我不想让她失望。况且我自己也想证明,即使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满身鲜血的武士的宿命,也是可以被改变的吧。”

  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段被削断的刀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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