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记

　　1离婚这个念头，我在心里已经蓄积很久了。像火山喷发一样，炽热的岩浆，得走很长一段路，才有片刻的精彩。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死火山，结婚了以后才发现自己被自己骗了很多年。我是一座很活跃的火山，我体内的炽热岩浆，多得能毁天灭地。“滴铃铃！”手机响了起来，我瞥了一眼，挂掉。“滴铃铃！”手机又响了起来，我又瞥了一眼，关机。单身的时候发愁找不到媳妇，娶了媳妇为什么又这么后悔？我望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突然有一种上去撞车的冲动。“砰”一声惨叫传来，马路中间一条狗被撞了个稀巴烂血肉模糊。我忍住了刚才的冲动，感觉自己活得不如一条狗。岩浆在我身体里来回滚动着，烧灼内脏的痛楚，有一种酸爽。我恨我自己。七年前，我和媳妇通过相亲认识，一次纯粹的偶然，我很丑，媳妇很美，我很穷，媳妇很有钱，我很笨，媳妇，据说也很笨。都特么的是浮云，两家人都是说我俩老实，天造地设，事实证明，老实人吵架起来，天下无敌这句话，是真理。为了验证这是谬论，我跟媳妇结婚了，女人很单纯，她爱我，我也很单纯，心思却整天不在她身上。她察觉到了这一点，为了让我收心，她多次使用女高音让我进行非此即彼的抉择：“朋友还是我，你选一个吧！”“小说还是我，你选一个吧！”“家人还是我，你选一个吧！”“工作还是我，你选一个吧！”……不计其数。火火妹子，你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吧，我上辈子究竟欠了你多少钱？是的，她叫火火，我起的昵称，还果真应验了，她是个风风火火的人，重要的是，她还是那个点燃了我心中一堆可燃物的火。是的，我，比她要可怕。路过一家算命摊，我停了一下，看着那里放着八卦图，周易还有其他很多小物件，感觉跟这个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的现代化都市有点格格不入。“算命吗？”“我不信命！”留下这四个字，我头也不回离开。我不信命，我从来都不相信奇迹会降临在自己头上，我懒得了解以后的运势来趋吉避凶。有这个必要吗？谁一生没个好的时候坏的时候，功名利禄全让你占了，灾劫伤病全让你躲开了，可能吗？公平吗？你信吗？我看了看自己的断掌纹，觉得自己可能是小说里那种天煞孤星。太阳很毒，路上行人很少，我摸着自己滚烫的脸，莫名想起自己小学时候缺心眼跟同学们去水塘玩，别人都学会了游泳，就我一个只会狗刨，每次刨出水面，一看自己居然在水中央，就狂喊救命，同学们都来救我，最后往往是不会水的我一口水没呛着，会水的同学们反倒被我害得差点淹死。真特么搞笑。我喜欢水，还喜欢水的其他形态，水蒸气，云，霜，雨，雾，雪……这些东西，都特别美。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词——凉薄透。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凉薄透的，凉薄透，顾名思义，就是穿得清凉，穿得很薄，穿得透明，穿在身上，像是没穿一样，像古代女子裹身的轻纱，袅袅起舞，令人遐想万千。朦胧，很美。我给自己起名，叫云曾一片云，绰号，老云。你看不见我，我就在你身边；你捉不住我，我看着真实，其实不存在。很多次，我都在想，是不是我和媳妇不该在一起的，一个火火，一个老云。火烧云！我自己家的无线密码，就叫火烧云。她果然是点燃我内心可燃物的那把火，砰，很美，很绚烂，整个天空都是明媚刺眼的辉煌，难道还不满足？满足，然后幸福死掉。只可惜，我看着像是一片云，身体里，是炽热的岩浆。也许，我不该找火火，我该找水水。起码水，能和岩浆交融一下，不至于就毁灭。我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特么不是不信命吗？“媳妇！”我捂着脸上的指印，刚想说自己是不是脑残下这么重手，却看见媳妇就站在我前面不远看风景。媳妇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立即摆摆手：“你认错人了吧？”“不可能！”我上下打量了媳妇一眼，自己也惊呆了，我确实认错人了，眼前这个人，瘦，美，优雅，知性，举止大方，谈吐得体，最关键的是，她穿的衣服，很凉，很薄，很透。可是脸却分明就是媳妇的脸！难道是媳妇失散多年的亲姐妹？“我叫水水！”她冲着我笑了一下，自我介绍。水水！我脑袋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她叫水水！她怎么可以叫水水！2看着他惊讶的眼神，我不禁好奇起来：“怎么，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妥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语无伦次：“没有，没有，再见！”说完，他就转身向前跑去，像一个狼狈的逃兵。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烈日，冷风飒飒而起，不一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一部手机上。华为荣耀3c，三年前出厂的类型，看起来有些残破，没有开机。我开了机，居然需要输入密码，我无奈地叹口气，这时嘟嘟嘟的短信声接连响起，可能是刚才那个人发来的吧，可惜我没有密码，没法查看短信。正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电话响起了，我按了接通：“喂——”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突然传来一个女生歇斯底里的声音，还带着哭腔：“你是谁，老云你个杀千刀的，居然背着我找小三——啪！”“啪！”是一阵很刺耳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我猜十有八九是那个女生自己的手机。身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回头，是刚才那个男人，他被雨水淋得成了落汤鸡，看着我气喘吁吁地说：“不，不好意思，刚才，有没有见到……这里……有个……华为手机！”我亮出了那个手机：“是这个吗？”他眼睛一亮，一把抢了过去：“谢谢，谢谢！”“刚才有个女生打电话过来，我好像给你惹了点麻烦！”我有些吞吞吐吐，不知道那个女生的手机损失费会不会算到我头上来，她大概是他口中的媳妇吧？“什么？”他有些着急了，立即解锁密码，看到一长串短信和未接眼睛都瞪圆了，顾不得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就把电话打了回去。无人接听。更糟糕的是，他想再打的时候，手机没电关机了。“靠！”他怒吼了一声，用力把手机扔到了马路中央，一辆卡车开来，把它碾压得粉碎。“气大伤身！”我说了一句，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能说。“死了更好！”他一阵苦笑，攥紧了拳头。“你想死？”“不行吗？死了多爽，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你确定？”“不确定，但是我实在是活够了，我想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体会新鲜，感受刺激，我不想和媳妇整天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了！我想好了，只有我死了，我和她才不用这么遭罪！”“好，我成全你！”“成全我？”3摔完手机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毕竟那是老公花了七千给我买的苹果六sp，这是他写小说半年的稿费，我却说摔就摔了，万一是他把手机丢了呢，万一是他去修手机，售后是女生呢，万一他被绑架了，绑匪是个女的呢！天啊，我不敢再想象下去了。从来没有想象过，没有老公的日子应该怎么生活。可是我还是和他三天两头地吵架，各种小事，他凶起来像变了一个人，总说自己有多累多辛苦，可是难道我不累吗？白天门市一整天，晚上回到家被楼上邻居的噪音吵得不能休息，今天量了一次血压都已经172了，医生问我这么年轻怎么血压这么高的时候我都差点忍不住哭出来。可是老公还是那个样子，对我那么冷淡，好像我的存在，就像一件物品一样，用的时候想起你，不用的时候理都不理你，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胖了，不打扮，穿着普普通通，还不如我的妈妈时髦，像是个村妇。可是我这么做，不是在他省钱吗？别人的老婆一个月几千块钱化妆品，我只用郁美净和肥皂，别人的老婆动辄买几千块钱的漂亮衣服，我只从淘宝买几十块钱的廉价衣服，别人的老婆住着独栋别墅每天去高档会馆瘦身塑型，我只能忍着失眠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胖。我错了吗？门市外面哥哥的速腾车戛然而止，他冲下来几乎是跑进门市：“你们俩个怎么回事？”我不明所以。哥哥拿出手机，打开一个直播间：“你老公在直播自杀你知不知道？”4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手脚捆绑着，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脚下还绑了重物不能动弹，眼前放着一部手机，里面照出自己的狼狈模样，不断有评论弹出来，内容让我大吃一惊：“这弄得有点假啊，光身子泡水里有什么用，有本事头也泡水里啊！”“同意楼上，最近战狼二这么火爆，我说主播完全可以试试在水里也待个三分半，死不了我就送个潜艇！”“fuck！”我骂了出来，却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体在下沉。“吼吼吼！”评论里顿时传来一阵欢呼声。通过屏幕，我看到了自己身后那个叫水水的女人，她的衣服也全都泡湿了，紧贴在身上，无比诱惑，然而也叫人内心生寒。我想到了一个词，美女蛇。“听说，你喜欢凉薄透！”她笑得像鬼魅，连声音里也透着娇媚。“确切地说，是远远地欣赏！”“你知道自己要死了吗？”“给个痛快！”“那不行，折磨人，比杀人有趣多了！”我的身体在继续下沉，淹没了嘴巴，我只能仰起头，一点一点地呼吸有限的氧气。“所以你还是不想死！”“哼，我怎么死，也是应该我自己决定，轮不到你这个臭女人说话！”“这可新鲜，要知道，我可是在帮你啊！”“老子不稀罕！”铁链忽然松了，我整个人到了水面下，感觉自己就像进入了一个满是胶水的世界，把你粘的死死，一张嘴，连五脏六腑也不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笑了。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被拉了出来，直播手机的时间居然真的过去了三分半，我不禁欢呼连声，只是苦于手被绑着，我做到了，竟然真的在水里憋气三分半。“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是来自杀的！”水水的声音突然冷冷传来，把我的兴奋降到了冰点。是，之前我是在她面前说想死，现在又在庆祝自己憋气创造新纪录，真特么搞乐！“我……现……在，又……不……想……死……了！”我不断咳嗽着，边吐水边断断续续说。“现在才说，已经晚了！”“想活，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活得没有意义，才是行尸走肉！”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全身都在拼命挣扎，去***自杀直播，我还要留着性命，我以后还要游山玩水，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水水转到了我的正面，很凉，很薄，很透，苗条的身材，迷人的脸庞，不同的是透着一丝莫名的诡异，“你看得见我！”我的脑子顿时飞快转动起来，生命中所有印象深刻的画面一一闪过。“这句话，是爱情公寓第二季里胡一菲的分裂人格说的台词！”“呵呵，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她笑得有些阴郁，接下来的话却也让人后背发凉，“你看得到我，是因为你心中有迷惘，有不满，有困惑，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就是你心目中完美女生的样子，只要你心中清明，坚定，知足，你自然不会再看到我，所谓的凉薄透，是你的自欺欺人！”我冷笑一声，我是这样的人吗？是因为我后悔结婚，所以我充满了不满吗？难道我并不真爱自己的媳妇，所以才对她日渐冷淡，把写小说作为借口吗？难道这就是七年之痒的磨合的历练吗？我脑海中泛起七年以来，一些感触到我的画面。“你中午吃的什么饭？”“我今天吃的疙瘩汤，是我自创的疙瘩汤，全名是爆炒西红柿鸡蛋紫菜火腿疙瘩汤！”“哇，放那么多东西，还能吃吗？”“当然能吃了，还很好吃啊，有机会给你尝尝……”“多喝水！”……“我这个云曾一片云的网名寓意很深的……”“我以后改名叫海曾一片海，配你！”……“以后不准再让你那手指头响。”“嗯哼？”“以后不准再让你那手指关节咔吧咔吧响，不然不跟你好！”“哦，我以为什么事，遵命！”………………回忆总是美好的，尤其是两个人的回忆，我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记着那些不开心，如果我能多想想以前的好，是不是，就不会看到眼前的这个——水水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透明了，我身边的水，也不知为什么都没有了。不过现在的我，只想快点见到媳妇。水水发了疯一样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力气大得惊人，可是最终，她还是彻底消失掉了，只留下一句不甘的叫声：“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料到了我的死亡，却料不到我的重生！”5“你说吧，睡觉的问题到底怎么解决！”媳妇站在我面前，面容愁苦得像个难过的孩子。我看了看表，中午十二点：“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不过现在，咱们先去吃饭！”媳妇一脸不情愿：“你又在敷衍我！”“这怎么能叫敷衍呢？”我给媳妇一一分析，“我有工资，有稿酬，咱们小卖部也有收入，奋斗三五年，加上公积金，首付足够了吧，到时候你说几层就几层！”“顶层！”“就顶层！”“好，吃饭！”“吃完看战狼！”“不好看打死你！”“别打死，打个半死就行，打死了，就没人给你折磨了！”“你衣服还是湿的！”“怕啥，我爱凉薄透！”“滚！”6电影很好看，媳妇还想再看，我们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月亮挂在天上，特别漂亮，特别美，特别梦幻，像童年的梦。童年的我，做过许多梦，有过许多梦想，我时时会想起自己那个和所有朋友都谈过的梦想：很多年后，我要做一个自由撰稿人，开着自己的车，全国到处看风景，写东西。媳妇第一次听的时候，语气里满是向往：“真是一个伟大的梦想！”我看着她，加重了语气：“不过从现在开始，这个梦想要改变一下。”“什么？”“我的座位身边，要加一个你！”7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自己变成了一只风筝，飞得很高很高，有小鸟从我身边飞过，讥笑我没有自由。“自由是个好东西啊，可是现在的我，想要自由，很简单，剪断线就行了，不过随后，就是毁灭！”“你害怕毁灭？”“我不怕，我只是身边有放不下的人，等他们能照顾自己了，我就剪断这根线，去享受毁灭前一瞬间的自由。而现在，我还得让这根线拴着自己的脖子，妥协一段日子，窒息的感觉，至少真实！”“你依然有不满？”这话很像那个消失的水水的口气，我哈哈一笑：“不满不好吗？不满，是向上的动力！”突然一阵窒息感传来，我知道，地上的人又在扽风筝线了，我也知道，我会飞得更高，飞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