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不渡
青山巍巍，绿水淼淼，河岸边几树桃花灼灼。青山绿水间，一只小船悠悠的在如镜的河面滑过。
那船家头戴斗笠，足踏草鞋，几只鹈鹕吃饱了，正在船尾慢条斯理的梳理羽毛。船家将船靠岸，向桃花树下一人问道：“这位小哥，可要渡河去？”
一个青年男子靠在花树下，眼神飘向彼岸，听见船家的问话，他点头道是。起身抖落一身花雨，几步便跨上了船。
船家见那青年步法轻盈，身后背着一把长长的剑，也不惊讶，毕竟，原武林盟主张义天就归隐此处，有江湖客前来拜谒也不稀奇。
那男子到船中坐下，船家将手中长篙轻点河心，那小船便离了岸，朝着对岸驶去……
第一章 帖子
平日宁静的清河镇，最近热闹起来，原来是前任武林盟主的女儿于本月就要出嫁了，新郎便是现任武林盟主的关门弟子，人称无垢公子的上官玉竹。前来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
小小的清河镇总共就几家客栈，全都住满了，那没住上店的就在镇上酒家痛饮达旦。
王家酒馆的小二忙的脚不沾地，掌柜的看生意如此火爆，不禁喜笑颜开。
客堂里，一片喧嚷，那些江湖草莽，三杯两盏烧酒下肚，说起话来嗓门也高了，划起拳来也是虎虎生风，但人多难免事多，纵然小二殷勤招待，小心周旋，终究有疏忽大意时。一个皮肤黝黑高大魁梧的汉子和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一言不合便扭打起来。
那些江湖客见惯打杀，只是照旧吃喝，只那掌柜的忙不迭上前去拉架。
掌柜的问道：“两位客官，有话好好说，小店狭窄怕二位好汉施展不开拳脚啊。”
二人见掌柜的话说的客气，便都停了手，那书生一袭长衫被扯开一个大口子，那黝黑汉子脸上也挂了彩，掌柜隔开两人，问道：“不知二位因何起争端？”
那黝黑汉子抢先道：“这厮讹诈我，说我偷了他帖子。”
那书生听了，冷笑道：“这才是恶人先告状，你明明拿了我的帖子，还抵赖，好厚的一张黑脸皮。”
那汉子怒了，叫了声：“小白脸，你找打”挥拳就招呼上来。
那书生躲避不及，被打成熊猫眼，那汉子揪住那书生衣领，道：“你爷爷黑塔李三，脸黑心不黑，你这厮哪里来的帖子，分明是存心讹诈，你且老实交代，若不然，爷爷这拳头可是不依”说完，一拳砸那书生靠的板壁上，咔嚓一声，板壁赫然出现一个窟窿。
顿时大家都安静了。这黑塔李三是信义镖局的头号镖师，此次想是押送聘礼而来。他为人正直，在江湖上也是数得着的人物，若说他会偷人物品，大家是不信的。况且，这些镖师参加婚礼本就不需要什么帖子。
那书生见大家都怀疑自己，连忙道：“他撞了我一下，随后袖里的帖子便不见了，今日只有你近我身，不是你是谁？”
这时有人认出了那书生，揶揄道：“这不是风流书生吗，你那帖子莫不是丢到哪个相好家里去了。”大家哄堂大笑，那书生自知声名狼藉，况且自己那帖子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途径的来的，一张脸红了又白，最后瞅了个破绽，施展起轻功，几下便消失在人群中。
众人继续喝酒谈笑，掌柜虽然心疼那板壁，但不敢得罪心意镖局的人，叫小二好酒好菜端上来，免费招待李三。掌柜的见那被打穿的板壁时不时掉下木屑来，便扫了一眼客堂，见一边的角落有一张桌子，只有一位客人，那人趴在桌上，好像已经醉了。掌柜的轻轻推了推那人，那人抬起头来，酒气熏天，他以为掌柜的要他结账，于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丢下半两碎银，道，不用找了，摇摇晃晃的便出了门。
那男子摇摇晃晃的走到大街上，此时夜已经深了，夜风吹散了酒气，那男子抬头看着天边一轮明月，眼中一片清明，与刚刚的醉鬼模样判若两人，他从怀中掏出那张沾染脂粉香的请帖，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得手，没想到来得如此容易，想到十几年前那桩血案就要真相大白，唇边勾起的一抹冷笑比这夜色还要苍凉……
风流书生一身狼狈回到自己栖身的小客栈。他与张府的小妾芸娘暗通款曲，他本想趁这这次婚礼带芸娘走，于是让芸娘偷偷写了帖子给他，却没有料到帖子居然丢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吗？他恨恨的咬紧了牙。忽然，他听得有人敲门，他问来人是谁，那人道：“在下拾到一张帖子，署名是风流书生，不知可是阁下？”
书生喜不自禁，去开门，门一打开，他看到一道寒光闪过，脖子一凉，鲜血喷涌而出，将眼前所有的一切染成火红……
第二章 果报
三月十六日，宜嫁娶。
吹打着，簇拥着，迎亲花轿启程了，沿街被来看的人围的水泄不通。
新娘张燃雪，一身大红嫁衣，端坐在轿中，镇静的不像是她出嫁，倒是轿外的喜娘丫鬟喜笑颜开，乐不可支，好似是他们出嫁一般。
毕竟，新郎无垢公子上官玉竹，品貌双全，温柔专情，在她们眼里这应该是一桩几世求来的好姻缘吧。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这样想，特别是，挑开盖头后看到自己这被火灼伤的半张脸，会是什么表情。
指尖轻轻抚摸左脸，凹凸不平，纵横斑驳的陈年烧伤，与美艳的右脸形成鲜明对比，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这样一张脸是多么可怖。
人们只知道原武林盟主的女儿心思缜密，才智过人，一手建立了收集贩卖江湖情报的晓情楼，武功修为不亚于其父，真可谓女中豪杰，然而却没有一点关于自己容貌的传言，她知道，这都要感谢自己的父亲，是他从源头扼杀了这些流言。但是，如果当年，他没有鬼迷心窍做出那事，如今又何至于到这地步，一声叹息淹没在一片吹吹打打之中，无人听见。
新郎迎亲，一对新人拜过堂后，酒席气氛热烈起来，酒酣耳热，宾客没了拘谨，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一派祥和。
大厅的屏风后，芸娘偷偷张望，她内心有些焦急，自己早已经准备好一切，但那冤家却并没有依约到后院来。她怕出事，偷偷来打探，那杀千刀的却坐在大厅喝起酒来，想是把自己忘了，她暗暗骂了几句。
忽然，那男子却起身了，端着一杯酒，径直来到首席张义天面前，行了一礼，低声说了些什么。芸娘没有听清，只看见张义天的一脸震惊，脸色阴暗的可怕。芸娘又惊又疑，莫不是这负心汉将这事告发了，她的手颤抖着从袖间摸出一把匕首……
仿佛是一瞬间，所有的祥和就化为肃杀，张义天与那白衣青年交起手来，满座愕然，张义天虽已六旬，但功力深厚，那青年仅仅是身法灵活，论功夫倒也平平无奇。
果然不到十个回合，那青年便有些不支，张义天一掌劈来，那青年借躲避之势滚到供桌下，从桌下抽出一把剑来，看到那剑，张义天脸色一白，额上的汗珠滚落下来。再交手时，竟然落了下风，眼看得张义天不敌，上官玉竹飞身上前，挡住了那青年的攻势，几招之后便扭转乾坤。宾客纷纷赞叹。
几下交手，那青年一个疏忽，被上官玉竹制住。就在此时，众人却都望向上官玉竹身后，惊恐万状。上官玉竹回头，不禁呆住了。
那凤冠霞帔的新娘已经走出来了，红盖头已经掀开，露出了半张倾国倾城的脸，还有半张则丑陋如同地狱恶鬼，上官玉竹不觉手一抖，那青年趁机挣脱出来，向张义天扑去，却被一道剑光拦住，张燃雪左手执一柄清霜剑，几个剑花将那青年拦住，众人正待松一口气，不想她右手一挥，又是一柄剑，那剑却直插她的父亲张义天的心口，张义天捂住心口，倒坐在太师椅上，他看着女儿那半张无暇的侧脸道：“当年的事，你……都知道了？”张雪燃点了点头，张义天苦笑几声道：“难怪……天意啊，都怪当年我一时糊涂，为了武林盟主之位，屠戮结拜义兄凌云志一家，才招此报应。”说完已经是老泪纵横。
张雪燃看了他一眼，说：“可是，你为了斩草除根，不惜拿你的亲生女儿做饵，只是为了烧死义兄的孩子，不是吗？但他终究没有死……”
众人鸦雀无声。上官玉竹仿佛痴了一般看着张雪燃。张雪燃却看着那青年，说道：“凌家哥哥，好久不见。”那青年却低下了头，泪水落在地上，如同几个慌乱的断点。
众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张雪燃却像早已准备好一般，收回左手的剑，只轻轻一抹，那比嫁衣更夺目的红色喷涌而出，张雪燃的脸色迅速灰白下去，那青年连忙上前抱住她，看着她眸中的生机一点点流逝，他泣不成声，忽然，一瞬间，张雪燃眸中又恢复了神采，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附在他耳边说：“前世你为我屠城，今世我为你弑父，你我都是罪业难消，但各自的罪孽还是要各自消除，来世你就不要渡我了，让我自己渡劫吧……”
他含泪点头，允诺道：“好，我等你，我在清河边的桃花树下等你……”张雪燃笑着合上了眼。他肝肠寸断，没有看见从屏风后冲出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子，将匕首狠狠的扎进了自己的后心……
第三章 因缘
江湖历来最不缺少的就是故事。有人听，就有人说，然而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原武林盟主女儿的婚礼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场的宾客却不约而同的绝口不提此事，而且，几年后便纷纷退出江湖了。
比如这镇里忽然来了一个游方和尚，四处打听着那十几年前的江湖秘闻。令人惊异的是，那和尚只是与上官玉竹一番交谈，就让上官玉竹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跟随着那和尚不知所踪。
上官玉竹跟随着和尚跋山涉水，昏黄的大漠，苍蓝的海，滴翠的山峦，金碧辉煌的宫殿，人烟稠密的市井，曾经所见所闻，如今用出家人的身份一一体验，才发现，曾经自负的少年俊杰，而今看来不过是坐井观天。
心中执念一一放下，他眉宇也不再因过去的纠葛而紧锁。只是他心底还有一个结始终没有解开。
他与雪燃在幼时便见过，那时，张义天初登武林盟主之位，而张雪燃经历了火灾，张盟主无暇照顾，便将她托付与亲戚照顾。恰好，她所住的院落与自己家只有一墙之隔。
当时自己因为好奇，悄悄爬上院墙看，只见她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面上戴着薄纱，一双剪水明眸中只是空洞，一阵风吹开了面纱，他看见了，那一半倾国倾城，一半地狱恶鬼的容颜，不觉手一松摔下墙去。从那一天起，自己脑海中就有一个声音说，自己要救她，要好好保护她。
从此，自己便分外留意她。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说是女中诸葛也不为过，她建立的晓情楼，表面上只是专门搜集各种江湖情报，而暗地里它却在为一个杀手组织提供保护。他经过暗访发现，她似乎对那个恨天的杀手非常上心，据说那杀手是个孤儿，幼年意外毁容，精通易容。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的真容。
后来，师傅继任武林盟主，纵然知道小师妹钟情于自己，他还是恳请师傅替他去张府提亲。
他不想再回想那场被血与火染红的婚礼。当他看到恨天摘下面具，露出那一半俊朗，一半焚毁的容颜，与雪燃居然是对称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看见张雪燃的目光自始自终都落在恨天，不，应该是凌天的身上，他明白了，在这段感情中自己只是局外人。
他不愿再回想这一段过去了。
暮色荒野，和尚点燃一堆篝火，给曾经的上官玉竹，而今的净空说佛法。听到佛祖舍身饲虎时，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师傅，既然佛祖慈悲为怀，为何人世如此多苦辛，就比如说雪燃和凌天……”
和尚微微一笑：“净空，你虽已经看破，但前尘往事并没有放下，也罢，那一段因果已结，我便与你从头细说。”
ldquo;五百年前，佛前的一盏油灯日日聆听佛祖圣言，里面有两支彼此纠缠的灯芯，都修炼了，有了意识，便想去凡间体验一番，佛祖便允了他们两百年。”
ldquo;他们到凡间化作一男一女，因有红线牵系，两人作了两世夫妻，这两世为人，两人都作下不少孽，佛祖令他们再去人间，去理解轮回，洗清那两百年的罪孽。他们此次到人间，将住在灯下的一只蜘蛛也带到人间。”
ldquo;那蜘蛛不忍心灯芯日日受火油煎熬，想将那灯芯救出，因了这执念，就成了三人间的缘分牵连。”
ldquo;那两支灯芯依旧化作一男一女，两人都希望对方可以早日洗清罪孽，不惜以身作舟，渡对方早日了劫。前世，他们身处乱世，男子是为将军，女子是将军的妻子，将军的妻子被朝廷扣押在后方，因思念成疾，去世了。那将军得知便发了狂，自己开了城门，点起火焚了城，屠戮城池，最后在城墙一跃而下。”
ldquo;佛祖得知后，告诫二人，若再造杀孽，两人就将堕入阿鼻地狱，永世经受烈火炙烤。”
ldquo;因此这一世，张雪燃内心便残留前世执念，要为凌天背负弑父的罪孽，好在张雪燃临终时终于参破这一段因果，也算是了结了这段孽缘。”
净空恍然大悟，他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弟子如今方如梦初醒，想来弟子俗名玉竹便是玉蛛之意，但不知他二人如今怎样？”
那和尚点了点头，目光穿过暮色的原野，遥遥的望向远方：“他们而今还有一世善缘，待此世渡完，二人可同登彼岸。”
听到这里，净空如释重负的笑了，他知道，这红尘他已经再无挂碍。
荒野，篝火，诵经声声，直到天明。
尾声
几十年过去了，清河镇外的绿水依旧澄净无波，青山也依旧苍翠巍峨，并没有白头，白了头的只是那撑船的老艄公，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就连河岸边的桃花也是一年年的开着。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老艄公撑着船在一片波光粼粼中，他隐约看到那边桃花树下坐了一个人，他靠岸，招了招手，喊到：“小哥，可要坐船？”
那人却面色微红，慌忙摆了摆手，道：“我在此处候人，不渡河。”
船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哈哈一笑，也是，阳春三月，你看，这桃花开的多美，这桃花终究是要两个人看才好嘛。伴着嘹亮的渔歌，小船又缓缓驶向远处……
果然，待艄公载了渡河的客人再来时，便看到那桃花树下，一对玉人相依相偎，携手并肩，穿行于花树下，恍若一对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