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拿什么爱你，除了留下这段录音。
01
那是童娜的检查报告。在医院工作的表姐很明确地告诉杨知，癌症晚期，童娜的时间所剩不多。
童娜前段时间晕倒了几次，起初以为是和同事一起折腾减肥闹的，被杨知拉着才去做了个检查，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杨知当场崩溃，把诊断书撕了个粉碎。
那本该是杨知生命中最好的春天，爱情美满，事业小成，抬眼可见春暖花开。
杨知第一次恨上了命运。
02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从课本中抬起头，右前方的45度角成了杨知目光下意识流转的方向。
停留那么几秒钟，再转向正前方的黑板。
右前方45度，童娜左侧脸颊的弧度柔软温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生动。
有一次在杨知悄悄注视童娜时，她突然回过头来。杨知的目光来不及收回，就那么跟童娜轻轻碰上了。
隔着很多人，隔着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杨知有些不知所措。随即童娜回过身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杨知觉得童娜笑了一下。
03
时间紧迫，喜欢你这件事没有破土而出的时机。那年九月，杨知拿着通知书去了常州一所学校，童娜去了淮安。
左前方45度不再有童娜。
但差不多每天都会有那么一小会儿，杨知会想起她，想起她脸颊柔和的轮廓，想起她微微一笑时的浅浅酒窝。
她在他心里。要怎样开口表白呢？
大一寒假，杨知回到扬州，有男生召集高中同学小聚。
在聚会上见到童娜时，杨知情不自禁地用目光锁住了她，情不自禁地给她夹菜，情不自禁地护她周全。
那场秘而不宣的心事一点点浮出水面，而让杨知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的是，这场心事里他并不是孤单的男主角。
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地回头。那时的童娜跟杨知一样，会在某些时候下意识地回身，看向左后方45度，那个埋头读书的少年。
少年思考问题时眉头紧蹙的样子很可爱，少年笑起来时嘴角滑起来的弧线很温柔。所以那一次目光的碰撞，不是偶然，而是太多次各自注视后的必然。
她也喜欢他，偷偷的，和他同步的喜欢。
所以哪里需要什么表白呢，只是需要一切契机，爱情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开始。
04
在最好的年纪，两情相悦。
不远不近的异地恋也恰恰好，想念和被想念，等待和被等待，因为确定的回应而变得甜蜜起来。
而最完美莫过于，这场热烈甜美的恋情从一开始就得到家人的认可。
尤其杨知的爸妈。童娜乖巧懂事，惹人喜欢。知道杨知父亲有心脏病，她上网查各种注意事项，提醒杨知要多关心老人。
杨知爸妈这些年一直遗憾没有女儿，他们恨不能把童娜当女儿疼爱。杨知有时会故意装作吃醋地说，有童娜在，我是不是就是透明人啦？
那年暑假，童娜打了一份假期工，杨知爸爸经常煲好汤让杨知给童娜送过去。
当时没有便利的公交车，杨知便一次次骑着脚踏车，顶着烈日穿过差不多小半个扬州城。
有时候童娜会开杨知的玩笑，说上辈子你一定欠了我很大一笔债，这辈子才要这么辛苦地还。
每次杨知听了都用力点头，说是啊是啊，上辈子欠的。
心里却乐不可支。
05
其实商量的婚期已经不远，可那纸诊断书无异于宣判了死刑，杨知知道，他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当你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是恨不能病生在自己身上，痛也在自己身上。宁肯是自己，可偏偏是童娜。
现实躲不掉，只能面对。杨知费了很大的力气，收拾起所有的悲伤，给童娜妈妈打了电话，用了好久，才将实情说出来。
杨知心里清楚这个消息对童娜爸妈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作家史铁生说的那句话，所有孩子的喜悦和痛苦在父母那里都是加倍的。
可是杨知没得选，爱的心是自私的。为了童娜，他只能让童娜爸妈去承担这份痛苦，和自己一起瞒住童娜，给她只是生了一点小病的假象。
就这样，杨知和童娜的父母隐藏起内心的痛苦，为了他们共同深爱的女孩，合伙撒了一个关于生死的谎。
杨知也跟表姐和医生说好，给童娜的解释是障碍性贫血，和她的身体状况接近的一个谎言。
已经晚期，医生说没有手术和放化疗的必要。只能每天服用药物，用来缓解和放慢病情的发展。
06
烦躁时，童娜会拒绝吃药，无论父母如何哄劝都无济于事。这样的时候杨知会扔下手头的工作赶回来。
好在就算闹得最厉害，赌气把药撒一地，童娜也并没有疑心自己的病情。杨知和童娜爸妈还有医生把谎撒得很真，医生告诉童娜，虚弱是药物的副作用。
而每一次见面，杨知都会借着某个话题，顺其自然地跟童娜规划一下未来，在哪个小区买房子，靠近哪个公园，以后结婚了谁来做饭谁来洗碗。
好像未来真的清晰可见。
有一次童娜突然问，杨知，我病成这样你烦不烦？
杨知撇嘴，烦，可是有什么办法？你也说了，我上辈子欠你的。
尽管虚弱，童娜还是笑了，你欠得可真够多。
童娜比相信医生更相信杨知，这是爱人之间的本能信任，杨知能深切感觉到童娜对他的依赖。
杨知多么奢侈地希望，他给的能量和信念能让童娜活下去，然后他们白头偕老。
可童娜的身体每况愈下，差不多两个月后几乎无法站立行走，虚弱得厉害。
杨知果断辞了职。他不想再离开童娜片刻，每一次短暂的分离，想着童娜在没有他的日子里独自抵抗疼痛……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不如就那么守在一起好了。
07
杨知买了一辆轮椅，天气好的日子，他会推着童娜去附近的公园和草坪转上两圈。
每一次他的掌心放在童娜消瘦的肩胛时，心都会狠狠一抽。杨知那么清晰地感觉到童娜在自己眼前慢慢枯萎。
而就在那时，现实又给了杨知重重一击。
杨知父亲突发心脏病，因为是深夜，杨知母亲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而杨知在童娜家。
命运过于残酷的接连打击，让杨知在送走父亲时，已经没有了眼泪。
外面的世界，生活的城市，都在一天天变好，杨知的人生却是无边的黑暗。
送别父亲，杨知在走进童娜家门前，还是摘下了臂上的黑纱，藏起了巨大悲痛。
童娜已经没有能量再承受任何负荷了，她和杨知父母的感情很好，父亲的病故会直接把她虚弱的生命压倒。
父亲已经不在了，杨知想童娜开开心心地活着，哪怕多一天。
08
童娜好像真的没有察觉到什么，偶尔会问起杨知父母，一如从前。
杨知知道不是童娜不敏感，是癌细胞已经把童娜生命的敏感力和活力一点点侵蚀殆尽，她已经没有力量去感知别的一切。
甚至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因为虚弱而变得乖巧。
有时杨知握着童娜的手，会突然心生恐惧，觉得那双手不知道哪个时刻，会在他的手中滑下去。
他觉得自己无力承受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去做手术，只会加大童娜的痛苦。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凋零。
童娜爸妈常常看到杨知坐在童娜面前，两人一言不发，只是一眼一眼地对视。然后不知道谁会先轻轻笑一下，跟着俩个人就都笑起来。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下一刻，这对年轻人就可以手拉手地飞奔而去。
背过身，童娜爸妈为这样的他们一次又一次流下眼泪。
09
童娜还是走了，在2007年3月，一个寻常的夜晚。
先是说累了想睡，杨知便把童娜抱到床上，说那就睡吧。
童娜轻轻拉住杨知，你别走。杨知坐过去，坐在床边握住童娜的手，我不走。
感觉童娜的手指，比平日里凉了一些。杨知轻轻握着，把两人的手都塞到了被子底下。
童娜却把手抽了出来，说你抱我一会儿吧杨知。
杨知说好，小心地轻轻地把童娜抱在了怀里。
童娜睡着了，没有再醒过来。
后来杨知感觉到了，但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喊叫没有流泪，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抱着童娜。
抱了很久，觉得生命内里的部分都跟着童娜离开了，剩下的躯壳空荡荡的，轻飘飘的，感觉不到难过。
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下来。
10
那晚，杨知一个人在墓地守了童娜整晚。好像是自己跟着童娜走了，也好像童娜还在身边。
很长一段时间，杨知都是这种恍惚的感觉，经常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童娜家，走进童娜的房间。
看里面一切都还在，就仿佛看到童娜还坐在那里，听他说话，跟他耍赖。
失去女儿的童娜爸妈在痛不欲生的日子里一句句劝杨知放下童娜，开始新的生活。作为父母，他们受不了这个失去父亲又失去了恋人的男孩活在心死的颓废中。
杨知每一次应着童娜爸妈的劝导，但下一回，依然会来。
时间就那么滑过去了几年，杨知依然孤身一人。
后来不得已，童娜爸妈卖掉房子离开了扬州。女儿已经不在了，他们不能让杨知把自己埋葬在这场爱情里。
他的人生还长。
童娜在天有灵，也一定想看到杨知重新开始生活，重新去爱。
11
这确实是童娜人生最后的心愿。
其实她离去之前，有留下遗言。在送给杨知的手织毛衣里，她写了一段话：
青丝万丈，白衣少年。上一辈子欠的终究还清了。我相信有轮回，所以下辈子希望杨知不要再遇到童娜。
其实童娜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所谓的相信，不过是帮着最爱自己的亲人和恋人去圆谎。
她对他们的爱一点不少。
包括杨知父亲病故，童娜都知道，纵然生命一天天凋零，她爱杨知的细腻敏感从来都没减少，他背着她的悲痛欲绝，哪怕短暂的流露，她也可以捕捉到。
但她没有询问，没有拆穿。为了她，杨知已经承受了太多苦难，他也才23岁而已，她不能再去增加他的沉重。
童娜能做的，就是成全杨知对她所做的一切。
当然怨恨命运的不公，可童娜从来没觉得她是最不幸的那一个，有多少人活过一生没有被真心相待过。
她却在最好的年纪遇上了最好的爱情。她所得到的爱，多于很多人一生所求。
她是幸运的。
所以童娜，还能为拼尽全力爱着自己的杨知做些什么呢？她必须为他再做点什么。
12
童娜开始偷偷积攒安眠药。
平日里因为疼痛睡不着时，医生给她开了安定，一点点攒够了剂量。甚至她都上网查好了细节，注射胰岛素可以安静地离开。
童娜的奶奶已经患有糖尿病十几年，家里有胰岛素，需要自行注射。童娜偷用了奶奶的胰岛素。
还能拿什么爱杨知呢？除此之外。
让这一天早点结束，让杨知早一天开始新生活，他的路还长。所以杨知并不知道，童娜在他怀里的告别，其实是她设定好的。
她是多么爱他啊，就像他爱她一样。
时光会慢慢抹平一切。
童娜的妹妹发现那段录音时，他们全家已经离开扬州。杨知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他也不用知道。
很多年后，童娜妹妹从别人口中知道杨知结婚生子，妻子很温和，终于如童娜所愿。
这就够了吧。
我是嫁给你，怎么能嫁给你爸。
这场婚姻，你总想着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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