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狗，一生一起走。
1
六年前，我捡回来一条狗。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去家门口银行的自助提款机取钱，看到隔间地上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我妈叫我不要管闲事，于是我伸手推门进去看，手机一照，呵，是一条狗。
他听到动静也不抬头，动也不动，我妈立刻下结论说：噢，野狗，死掉了。我站在边上呆呆看了一会儿，关上门，回家去了。
第二天下班我又路过这间银行，看到他竟然还在，也不知道是谁在他身下垫了一张黑乎乎的布，身边还放了碗水。
他原来并没有死，却好像是在等死，这一次他缓缓抬头看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正面：很瘦，鼻子黑黑的，三角形的耳朵倔强地竖起来，白色的毛枯草一样耷拉在身上，靠近四肢的地方还有一点血污。再看清楚一点，发现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整只眼球上蒙上了一层浑浊的乳白色。
我想把盛水的碗挪近他一些，他却挣扎着站起来，警惕地瞪着我，鼻子皱成一团，牵动嘴角神经，隐隐约约亮出一口尖牙，还从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我人美胆怂，落荒而逃。
回到家里我同我妈说，昨天晚上那只狗原来没死。我妈显然得到了比我更全面的情报，他说，这只狗在这一带徘徊一个多礼拜了，今天早上他在饭店门口捡些剩菜吃的时候还被人用木棍打了。我啊了一声，想起来他身上的那一点血污。
我一直想着他浑浊的眼珠，还有一对倔强的耳朵，到了晚上，去超市买了一点狗粮再去看他。没想到他已经不在了，连同铺在身下黑乎乎的布和盛水的碗。我闷闷地在周围转了好几圈，听人说，是被银行的保安赶走了，“一条野狗躲在小隔间里，臭也臭死了”。
我只好回家。却在就要进楼道的时候听到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一回头，竟然是他！他一直藏在草丛里，大概是闻到我身上狗粮的味道，才摇摇晃晃出来。但他并不亲近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等我走远了，才一口气把狗粮吞到肚子里。
从此以后，我每天晚上在身上窝藏一点狗粮带给他吃，他还是从不靠近我，就那么远远晃着尾巴看着，大概是吃透了人间的苦，对人类诸多不信任，又想保有自己的一点尊严。
有一天晚上我同老田约会晚了，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从草丛里窜出来堵我的路，我才想起来今天没有给他带吃的，于是只好同他讲：今天太晚了，不方便拿东西下来了。他竟然听懂了一样，走上来用鼻子拱我，然后围着我的腿转了好几圈。
这是他第一次亲近我。
我爸妈很快知道我在秘密供养一条流浪狗，他们警告我：就要结婚的人了，不要动什么歪脑筋。我同我妈商量，要不把他带回家养吧。我妈眉毛一挑，说：人都养不活，还养什么宗桑啊！
这句话大概是上海姆妈的口头禅，无论想养的是蝌蚪，蚕宝宝，鸭子，小鸡，小猫，还是兔子，仓鼠或者乌龟，我妈统一口径这句话。
我又去同老田讲，把这只狗领到新房子里去养吧。老田最初还有点动心，同我一道去看了看他，然后他委婉的表示：人要是想领养小孩，也会选一个好看一些的是不是？假如你真的喜欢小狗，就去买一只血统纯正的，从小开始养，更有感情。
我腹背受敌，气得不得了，做好了随时同眼前这个男人坳断的准备。狗的状况也不大好，整日躲在草丛里，靠一点垃圾和积水果腹，又因为长得难看，脾气又坏，隔三差五遭人毒打。
我拿出全身的本事同老田周旋、娇嗔、生气、威胁，到底因为人长得好看，发起嗲来他根本招架不住，婚礼前两天丈夫松口说：个么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没毛病的话带回家先养养看。
2
医生说他的眼睛要是早一点来看还可能有救，但现在已经完全瞎了。至于他的年纪，从牙齿看，有说他四五岁的，也有讲他六七岁了。也没有正正经经给他取个名字，他在小区遭人嫌弃的时候，我随口叫他宝宝，把他领回来以后也是阿宝阿宝地叫着。
他虽然跟我们回了家，但还是偷偷养着，遇上我妈或者我婆婆来家里，我只能提前把他送到楼下的寄养所待上几个小时。但是总有她们突然造访的时候，老田吓得脸色铁青，叫我赶紧抱上他从应急楼梯下去躲一躲。
册那，要是抱着的是彭于晏也就算了，抱着一条狗，还是一只眼睛瞎了的狗，算什么名堂啊。
狗和老田相处得也不好，老田回家他从不去门口接他，斜着眼睛看他一眼，装模作样闻一闻老田的脚，转身走了。老田和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硬要跳上来坐在我们之间，丈夫的手放在我大腿上，还没有开始摸，他倒率先跳起来了，警觉地用一只独眼瞪着老田，老田的手只要再敢向上移动一寸，他立刻叫起来。
老田又气又急，对着他叫：我摸我自己老婆关你什么事情啦？他也不甘示弱，昂着头也对着老田叫，就这么一来一回，可以吵上四五个回合。
大概因为在外流浪过的关系，他对食物一点也不挑剔，馋的很，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吃起来又很快，生怕被什么人抢了去。他很黏人，又很敏感，带他去一个新的地方，他对我寸步不离，拽着绳子把他往前走，往前挪一步回头看我一眼，生怕再一次被遗弃。
他大概仍会想起那些可怕的记忆，他仍旧害怕那些无家可归的日日夜夜。
3
后来我怀孕了，很长一段时间住我妈家，老田和他相处的不好，没办法，只好把他一起带回娘家。我妈脸色很难看，逢人就说：我女儿吃了太饱，小孩没有养出来，倒先给我带个狗外孙回来。
我妈和他起初相处的也很不好。她嫌他来路不正，血统不纯，又是独眼龙，狗毛把家里弄得一天世界。每天遛完狗回来，我妈要帮他擦身擦脚擦毛擦屁股，狗梗着脖子犟头倔脑不肯去擦，我妈也犟头倔脑压着他的脑袋，两个人谁也不服气谁。
直到后来一次，我妈带着他去买菜，和一个菜贩子争了两句，我妈还没反击，他倒先叫起来了，我妈回来喜滋滋同我讲：还好绳子牵着，他龇着牙，简直要朝人家扑过去。说完摸一摸他的头说：阿宝晓得帮我的，是哇？
再有一次，我妈在家里不小心跌了一跤，吃痛坐在地上，他着急的围着我妈乱转，一会儿用头拱一拱我妈的手，一会儿又跑来舔我妈的脸，最后更是着急的对着门口大叫。我妈感动地一塌糊涂，每天给他擦身的时候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对着他叫：来，阿宝，阿拉来汰浴浴。
他很懂事，从前我坐在沙发上，他总是一下子跳上来，把头枕在我肚子上，后来我肚子越来越大，他再也不横冲直撞往上跳了，而是把前爪搭在沙发上，满满爬上来，再侧着身，轻轻把头靠在我肚子边缘。
我妈同人讲：这只狗很倒像是什么都懂一样的。但是在我面前又绝不肯表现出一点对他的喜爱，总是板着脸说：等你养好小孩就把狗带回去。
等我真的生完小孩准备把狗带回去了，我妈又说：人都养不活了，还养什么宗桑啊！你就把狗留在我这里吧。
4
最近几年，我去看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双休日去的时候，他热烈地扑上来用舌头一阵乱舔，欢快地围着我跳来跳去，喉咙里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同我撒娇。
他对老田态度好一些了，倒是老田，一直耿耿于怀几年前他不让自己摸老婆的事情，对他一直淡淡的。小孩第一次随我回家的时候，他很好奇，对着小孩看了好久，犹犹豫豫凑上去闻一闻，再看看我 ，走开了。
并没有想象中他陪小孩睡觉的温馨画面，倒是小孩一吃东西，他就第一个钻出来，巴巴地等在小孩下巴下面。小孩会走路以后就喜欢追着他跑，再大一点，会拦在他面前堵他的路，他从前会生气，鼻子一皱，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这几年他已经知道这个顽劣的小孩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并不会真的伤害他，于是会同他玩，但更多时候，他像一个好脾气又无奈的兄长，叹一口气，睡到自己的窝里。
我妈有时候会摸着他说，阿宝现在也是一条老狗了吧？
前两年，他被邻居家一只狗咬伤，我妈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就哭出来了，我赶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做了手术，我妈像看孩子一样正蹲在他边上用调羹给他喂水。
他每天陪我妈看无聊的电视剧，陪她去买菜，陪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寻常的日头，打雷的时候他会害怕地躲到床下；他怕冷，夏天房间里开了空调，他就哆哆嗦嗦往外走；他越来越老，有时候吃多了会吐，我妈给我打电话说，阿宝昨天掉了颗牙齿。
然后我们两个都不响了。
不知道他还能陪我们多久，不敢想他还能陪我们多久。
我从未觉得是我拯救了他，反而，是他治愈了我。他只是我们广阔生命长河里微不足道的过客，而我们，却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这是晚托班的第88篇原创推文。
我认为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是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告白。
最后，今天的图是我最好的朋友四年前为我画的。
那时候小孩还在肚子里。
结果，
生下来小孩并没有那么可爱，
阿宝也没那么好看。
但那又怎么样？
真谢谢你，让我们陪着你长大和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