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人生若只如初见
编者按
“我”出生在宋家国飘摇的末世,是蒙地一户普通农家的小女儿,一个秋日的午后,在林中,“我”遇到了未来将与之牵绊一生的人……
作者 朱婧
那夜嫩寒锁江,薄雾萦回,我随他泛舟水上。他说他喜欢在水上入眠,在舟上,水上的晃荡,飘摇,让他想到在母腹时候的温存感觉。世人皆说他是个冷心冷肺人,说他的怪异,我知道。他的眼极冷,心极热,他的情浓如斯。
我承着多年晚睡的习惯,薄衣赤足,在船首看月。那晚的新月低垂,让我想起多年前甫认识他的情形。
我出生在宋家国飘摇的末世,蒙地一户普通的农家,是这一家最小的女儿;家世清白,父怜母爱,兄和姊睦;宋人常道“蒙地女子好颜色”,我却是其中平凡不过的一个,浅眉细目,肤白发黄,身段单薄,那年我十六岁了,仍是身材短小扎着双鬏的娃童模样。蒙着父兄的宠爱,日间嬉戏多于劳作。每每跟着家养的小狗“阿黄”去林间拾果拣柴,常常一身尘土,一脸痴态,空篮回来,不过又是赢得家人一笑。
那是一个秋日午后,阳光温煦,我穿着平常布衣,又与阿黄去了林中。高大的树木葱郁,朴间荫凉而有种微微诡异气氛,而我和阿黄活泼地前行一点点冲散开来那种氛围;我看到太阳的影像从树叶的微隙里筛下来,暖风一过,满地圆圆的日影都欣然起舞。看得有趣,掂起脚,轻快地踩着那些圆点舞起来,发鬏飞舞,身上的姐姐的旧衣我穿得宽袖阔裤,这时亦旋荡开来。我正舞得得意,鼻尖冒出细碎汗珠。这时,我抬起头,我看到他。
初见他时,我一惊。他身材短小,肤色微黧,有一张板正到有些丑陋的脸,他的表情淡定,我不知道他这样看了我多久了。可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几千几万年的斗转星移、日月光华而那般神采游离,还藏着与淡漠表情全然不同的欢喜,与板正面孔全然不同的善良。阿黄轻吠了几声后,竟然前去亲热地舔舐他裸露的脚踝,我站定了,也径自地看着他,在蒙地的幽深的树林里,我们这样对视着,风儿在我们耳边吹过,鸟儿在淡色的天空飞过,秋天的树林里的树叶像童话一样纷纷飘落……许久许久以后,他不着一声地转身走了。
后来,他娶了我。我做了他的妻。缔结婚姻的那夜,他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曰“暖然”,他说,“心喜你暖然似春”。我又何尝不心喜他心灵的安寂,表情的淡定,他的随春花而痴,随夏夜而醉,随秋月而思,随冬雪而静。他以他的特别,轻易冲开了十六岁的我平静的心湖。我还年少,还没有在野花蔓草处爱上某个少年,就违背了父母,心意单纯地做了那个在宋蒙地漆园的为小吏的他的妻子,我出嫁时候没有人为我唱起那首“之子于归”的歌;我的夫君,他名唤庄周。
他温热的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气冲开秋夜的寒冷,我转过头,看到他,他醒来了;多年来我熟悉到闭上眼睛可以闭目描画的面孔上带着他一贯的温存智慧的笑容。
“你醒了。”
“暖然,我做了个梦。”
我欣然颔首,待听他言。这多年来漂泊不定的隐居生活里头,他的故事和智慧滋养了我。让我从当年蒙地的懵懂的青梅少女长成一个沉静慧质的女子。尽管庄周说我从一开始就是智慧的。
当年平凡如斯的我让庄周心动如斯,他说是因为出现于山林的我自然若天之子,举止目光真纯不羁,实在美态,而且内在的生就智慧早异彩难藏。我从后来他对惠施赞叹树根盘纠臃肿,枝条卷曲丑陋的樗树,从他对跛脚,驼背,缺唇,项上长着瘤的说客的推崇获得而知,那是因为不是爱事物的形貌而是爱主宰其形貌的精神;我以十六岁的青春懵懂向父母请求嫁于他,哀告“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他的妾室”时,何尝不怀着这样的想法呢;这也许就是他所说的我生就的智慧,可我以当时年少又如何会对自己心情作出整理?这句话后来也被庄周用到他的故事里,这是他平生的第一桩得意,他说我们结婚那夜漆园的红烛注定会照亮他的一生;而于我,又何尝不如斯。我一直以一种崇拜的心情敬爱着我貌不惊人却智慧异常的夫君。纵使生命短暂若流星,飘忽若烟火,能曾拥有和庄周共度的年华就可无憾。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双翼飘举,游历花丛,我在花瓣和木叶间大声地笑。好快乐。”
我那时不曾知道后世清人邵金彪诌衍出祝九娘绣裙绮襦化蝶,与梁山伯的双双飞去的故事,却仍然不免存了这样的疑问,欲问他梦中是否有另一只蝶在他身边。但终没有出口,仍静听他说。
“暖然,现在醒来,我如陷浓云:是我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我?如果是我变成了蝴蝶,为什么我会体会到蝴蝶独有的飞翔之乐?如果蝴蝶做梦变成了我,为什么这一切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或许,有两个世界。蝴蝶的世界和庄周的世界。夫君梦时去了蝴蝶的世界,蝴蝶的世界里有个叫做庄周的蝴蝶,你做了一回它;庄周的世界来了那只叫庄周的蝴蝶,它做了一回你,借你的形体给了你一个梦。”
“也或许是蝴蝶与庄周在梦里同到了一个至美的世界吧。一个常人常态而不可及的世界。那个世界蝴蝶即庄周,庄周即蝴蝶,庄周好自在,蝴蝶好自由。”他憨笑,“暖然,夜寒甚深,入舱休息吧。”
“嗯。”
我的锦心绣口早让我成了与他言语的第一人。只庄周从来不言及我。大概是我那么妥帖地融入他生活那许多年,早成为无可指摘无可非议的自然的存在,不需要费口舌议论。如他所说的“不可言传”,“得意而忘言”。即便与他私熟若惠施也对我不甚知晓。他们以为以庄周的取好,他的妻子应是个乡野拙妇,自然天成。
我只是不知那夜寒江关于蝴蝶的充满人生疑雾的梦会被世代传说,如同我的夫君被世代传说一般,成为国人心底里永远的浪漫。只是,我知道,这个传说里,是没有我的。乡野拙妇,一笑也罢。
我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了漂游的生活。我嫁给庄周没有几年,就随同他踏上了漂流隐居的路程。那时我十七八岁年纪了。已经摆脱了少年时候的稚态,身材修长,容貌依旧平淡,却秀发乌黑油长,姿态优游。我是在与庄周生活的年岁里得到了身体和心灵的充分成长,是他成就了我。终此一生,即使作为他璀璨生命的一个毫无光华的附*也是心甘。
我们游历了很多地方,居住了很多地方。我们居住过繁华的大梁城和郢城,更多时候我们居游于山野乡间:长川雁渡,影带沉晖;水屋轮翻,沙堤桥断;凫飘浦口,树夹津门;春箩络绎,野筱萦篱。樵子负薪于乎危峰,渔父横舟于乎野渡。正是庄周所喜欢的境地。也让我们的目光和心灵都自由舒展,我们年轻的韶光因此而被染上尤其美妙的色彩。行走间他的故事,他的言语,他的交游,其开阔智慧率性自由处每每让我更滋生对他的敬爱,而茅屋里一灯如豆的相伴的简淡生活里更滋生出属于我们生命底藐的脉脉温情。
他自从交游了惠施后,生活中多了言语的快乐。他们每每彼此质疑,又每每不自禁地聚首一端。惠施是个古雅可爱的人,我知道他与我的夫君相比,志气不免小,境界不免低,然在那个“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时世,有心之人,总胜无心。我从他对庄周的态度里也可获知那种对不可知深度之人的敬重和仿佛少年意气的因恐惧而希望打破偶像的冲动。
惠施与庄周的熟稔说来是有些趣的。惠施被梁惠王拜相。那段时日,庄周与我也正生活在梁国。我们的第二个孩子甫出世。惠施得知庄周在梁国,觉得国相之位岌岌可危,于是派人在全国三天三夜搜索我们的踪迹。
“惠施在找您。”一日,我抱着孩子嬉逗的时候,对庄周轻笑言道。
“我该去拜会一下。”庄周亦笑道。我从他眼神里捕捉到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狡黠。当日下午他出门了,傍晚时分回来后没有太多言语,径自地逗弄孩子,吃我们日常的简单饭食。我是后来从人们的言语流传中知道那天他与惠施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只讲了一个鹓刍鸟与鹞鹰的故事,就化解了惠施一场心病。他的故事总是那样充满智慧神采,聪颖光华。
后来他们也成了友,偶尔相约出游。一日,他们在濠河堰上散步。
“鱼们在水里多快乐啊!”庄周站在水边,长长叹息。
“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惠施问他。
“咦?”庄周微笑着转首看着惠施,“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永远都是主观的,客观只不过是主观的一种概率。生命之中可以肯定某些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但如果你站在庄周的池塘边,你会知道,事情本来可以有无穷无尽的选择。
我看着我的夫君,看到他又走进了那寒江一夜上的梦,看到他靠近了那个蝴蝶与庄周同在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又多了鱼儿。他穿越了水和时间,和鱼儿合为一体,水温柔地包容着他的身体。岸上的庄周在水里无比开心,游泳是快乐的,岸边的那朵花悄悄绽放,它也是快乐的;水上的惠施有些郁闷,有生之年,自恃着智慧偏要与庄周狭路相逢。但他有一天也会快乐的,当他终于发现生命因遭遇大智慧而充满异趣的那一天。
因为知觉,所以感受。庄周知道,所以反而忘记了知道些什么,是如何知道的。这个世界渐渐被我的夫君收容进他的理念:“世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要它如此,如果它不如此我就不能站在这里观察它。我是世间的公理,永不被证伪。”他获得了全部的自由。他追求个体生命的自由,见诸生活,是一种享受;诉诸人生,则是一种审美。
发现了濠河上的鱼后,他常爱看鱼,他看到干涸的水源里,近死的鱼用口沫滋养彼此,他叹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当我们的生活被贫穷包围,我们的孩子为饥饿哭泣的时候,他浮起一丝苦笑去向监河侯借粮,监河侯以采邑的租赋到时再借他三百金推脱他;他笑笑说,鱼渴的时候,你只要给它一口水就行了,不用引来大海。
我的夫君每每以鱼自比,这让我每每午夜醒转,漫步中庭的时候,对朗月在天,潸然泪下。我宁愿成全你是鱼,成全你自由。可我知晓,你从来不曾能放下俗世。你敬仰的神人居于姑射之山,肌肤若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你牵恋的妻儿居于你身畔,质朴如石,饮食儿女;你却要每每放下前者来照顾后者。你给了许多人自由的可能,谁许你全然自由?
你只是在思想里寻找绝对的自由,我看到你与鱼与蝴蝶同舞。这一刻,你到达极致的美,你拥有极致的幸福。我多希望我也能进入那个世界,陪伴你。
我和庄周在岁月飘摇中年华老去,在习惯性的贫穷中朴素度日。以他如日中天的影响,他可以成就我们一个钟鸣鼎食的家;然而我明了他不愿做楚王宗庙的神龟的坚持。窃国者诸侯,为王侯将相者几人可信可托?对这个飘摇动乱的时世,有几多可说?孩子们有的成长,有的夭折,我们像所有平凡人一样生活着。
我还是三十多岁的年华里,我时时有觉得疲惫。我秀美的长发里掺了些微白发,习惯性的笑容已经以皱纹的形式在我脸上留下印记。我敏感地知道也许上天给我的时间并不很多了。三十九岁那年冬天,某夜,我正在昏暗的油灯下替庄周缀补衣物,忽然感到身心俱疲,我软软地滑倒,我伸出手想抓住这个世间的什么东西以延缓我离去的时间,庄周,原谅我做不到安时顺命,对这个世界,我还太留恋。我的身体在他的臂弯中渐渐冷去了。千千万万年,造化安排的这一次绝无仅有的相逢就此结束。
我不愿离开,一丝游魂在我牵恋一世的夫君旁边流连守候。庄周曾与我说,生死,是天命的规律,就像有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一样;人有时不能摆脱关于死亡的恐惧与疼痛,是因为不理解这个道理。“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可物情不敌人情,后世的魏晋名士王戎已替我说出心意:“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庄周看着我渐冷的面孔淡淡地笑,他慢慢放下我在床上,提了瓦盆径自出门。我的魂灵随他来到宋热闹的街市,几多熟悉,在这儿我领着孩子闲走过太多次,每每有些心酸地把他们从卖小食玩具的小铺前劝走;庄周,我的夫君,在宋国的街市中敲起瓦盆大声歌唱。
“你怎么了?”有人问。
“哦,我的妻子死了。”他说,继续歌唱。
敲着唱着,他的面容淡定;他忽然望向天空,云朵在头上不停游走变幻,太阳散发出迷离的光辉。我希望他看见我,但我知道:人鬼殊途,阴阳两界,此生隔绝。庄周的眼睛看见的是死去的我正在慢慢扩散,变成云,变成泥土,变成阳光,变成包围自己的空气。
他又复微笑。
他在我们的家中箕踞鼓盆而歌,前来吊唁我的惠施责问他时,他轻轻看他一眼,说,我妻子睡在天地的大屋子里,她即将永恒。她再也不会有穷苦和疼痛,这是她的归宿,人人都会有这样一个归宿,她不过先一步到达了,所以我要为她庆贺。难道不是么?
数千年的光阴如飞鸟一样落在他的头上,他的智慧让他以他的方式永恒地收藏了我,拥有了我,成全了我。在我生时,不能我身既蝶,我身既鱼,我身亦人;但此刻,我知道,我也走进了那个他与蝴蝶与鱼儿共有的那个世界,至美之境,此生有幸。想到十六岁那年在蒙地树林与他的初见,我不禁微笑了,我终究是没有错过他。初见的心动如斯,终此一生的心随如斯,终究是没有后悔的。
本文发表于2004年第一期《萌芽》。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