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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铺闲话

2020-08-24 15:27:39 作者:乔叶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阅读:载入中…

  

卧铺闲话

  应该是2018年的初秋吧,我去江苏东海开会,搭乘下午4点46分的火车返程,那是一趟K字头的普快车,彼时那趟线路还没有开通高铁。在我第一次坐火车时就知道一个说法:K代表“快”。而如今,这K却意味着慢,有种声东击西的幽默感

  不过,连云港也有机场,只是航班不直飞郑州,那就还不如坐火车,哪怕是慢些的火车。毕竟是在陇海线上,虽然慢,却可以直达。这时候的慢,又成了另一种意义的快。

  我的票是软卧车厢的一号下铺。包厢门紧闭。我敲了敲门,没动静。拉了两下,没拉开。正准备再去拉,里面便有人替我拉开了。是个老爷子着有六十岁出头,黑红脸膛,十分方正。拉开门后,他便又躺在了方才的铺位上,那正是我的铺位。待我说明,他便起身,坐在了对面。那里已经坐着一个老太太,也是六十岁出头的模样身材已经发福,脸盘却隐约透着当年娟秀。她铺位板壁的衣钩上挂着一个鼓鼓的大塑料袋清晰可见装着鸡蛋、卷纸、苹果馒头面包之类的物事,还有两碗红艳艳的方便面

  我想把行李箱放进包厢门顶上的行李搁架,却又懒得托举。正犹豫着,就听见老太太说:“放那儿吧。”她指的是茶几底下那一小块空地

  相视一笑。我放好行李,坐下。

  “二位是从哪里上车的呢?”我问道。

  “连云港。”女人说。

  “去哪儿呢?”

  “兰州。”男人说。

  男人的口音像是西北人,女人的口音却像是连云港这边的。

  “你们是连云港人?去那边旅游?”

  “我们就是兰州人。”

  我喜欢兰州,兰州的面、鲜百合、盖碗茶,都好。兰州人说话也好听。还有兰州这个地名,美极了。

  6点钟,外面过道响起叫卖晚饭声音老太一样一样地拿出塑料袋里的吃食招呼老爷子下来。小小的空间很快被丰饶气息充满。茶叶蛋的香,苹果的甜香方便面的酱香……

  我素来不喜欢旅途中吃东西,就什么也没吃。

  “您不吃饭哪?”老太太说。

  “不饿。”

  “吃点儿吧。”她把一个馒头递过来。

  “谢谢,我真不饿。”

  她继续吃着自己的。吃完了,也收拾完了,她又把馒头递过来:“多少得吃点儿啊。”

  她这样,可真像妈妈。普天下的妈妈,都是这样吧。

  “这馒头是我自己蒸的,好吃着呢。”她说。

  我接过来。“自己蒸的”,这对我有着巨大吸引力。所有主妇亲手做的吃食,尤其是面食,对我都有巨大的吸引力。她们各有各的风格喜好,却也有共同之处:结实、筋道,包含耐,用韩剧大长今》里的说法,就是充满了对食物诚意

  平日里,我从不在超市买馒头。我吃的馒头都属于特别定制——姐姐在乡下蒸好,要么托人捎带,要么发次日即达的快递。收到后我就把冷冻冰箱里,随吃随取。

  手中的馒头暄软圆白,白中还泛着一层舒服的微黄,散发着我熟稔的面香。

  “我放了碱的。”老太太说。

  “嗯,我看出来了,碱色揉得匀,好吃。”

  “榨菜呢!”老爷子对老太太喊。老太太闻声答应着,把榨菜朝我递来。我这才明白,老爷子是在提醒老太太让我吃榨菜,却不直接跟我说。尽管有那么一点儿封建,却也有那么一点儿可爱。

  在老太太的指导下,我把馒头一分为二,在里面夹上榨菜,一边吃一边夸。老太太看着我吃,脸上笑意盈盈。

  

  睡觉还早。那就再聊会儿天?

  “你们去连云港是有啥事?”

  “看外孙子。闺女嫁到这里了。”

  “您几个孩子?”

  “就这一个闺女。给了这儿了。”

  “怪不得呢。得常來吧?”

  “嗯。太远了。”

  “你们可以今年来看她,让她明年过去看你们。”

  “不行。他们没假。闺女回去待不了几天,最多也就一个星期。我们退休了,来看她方便。140平方米的房子,还带有阁楼,住得倒是挺宽敞。”

  这是成年子女和父母之间最常见的生活模式。那姑娘应该是“80后”。这是一对公职夫妻,他们青春盛年的时候,计划生育正是铁律,所以他们只能有这一个独女。女儿成年后远嫁,他们也就只能千里迢迢地来看她和她的孩子。

  “小外孙多大了?”

  “小学三年级,9岁。”

  说着,她便翻开手机,给我看外孙子的照片,虎头虎脑的一个壮小子。

  “多好啊。你们三代同堂,这就叫天伦之乐。”

  “乐是乐,其实也挺累。一天做三顿饭,还得打扫卫生,洗衣裳……忙得停不住。闺女说,不叫你干你非干。唉,我是闲不住呀,看见啥就要干,想起啥也要干。可是身体真不行了,顶不住。回去歇歇,歇过劲儿了再来。”

  “您蒸的馒头太好吃了。”我说。

  “我这儿还有饼哩,更好吃。”老太太说,“也是我自己做的。”

  这一瞬间,两个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的女人,只认识两个多小时的女人,达成了最大的默契。

  手里的饼微微有些暗褐色,圆鼓鼓的,娇小玲珑,轻按一下,却是硬硬的,没有弹性。我说看起来有点儿像面包呢,老太太反复强调,不是面包,就是饼。是用烤箱烤出来的,是核桃饼。用油和鸡蛋和面,然后加入核桃碎,烤出来酥香得很。

  “你尝尝就知道了。”

  果然比馒头还好吃。我自是极尽赞美,说郑州街上虽也有卖的,却不如她的手艺。老太太得意地说:“那些开店的,咋舍得放这么多好馅料?”

  我吃着听着,频频点头。

  甘肃我去过多次,就聊起了静宁的苹果、苦水的玫瑰。老爷子也起了插话的兴致,问我去过陇南没有,我说去过。原来他老家在陇南。我说陇南好呢,不缺水。在甘肃,不缺水的地方少。

  老爷子点头,庄重地重申:“不缺水。”

  10点钟,顶灯熄了。我早早开了小壁灯,晕出一小片光。老太太也摸索着开了小壁灯。

  老爷子的鼾声已经轰炸了过来。

  “会影响你吧?对不起啦。”老太太说,“我是惯了。”

  “没事,我一会儿就下车。”我说。

  很快,老太太的鼾声也响了起来,和老爷子的一轻一重,构成了二重唱。

  黑暗中,我闭着眼,在这热闹里,渐渐地,却沉浸到一种踏实的安静中。自打高铁开通,就成了我的出行首选,许久没有坐过这种夜火车了。咣咣当,稳稳的。高铁,怎么说呢?虽然快,却是一种单纯的快,总怕错过站,更像是赶路。而这夜火车,却是慢中的快,也是快中的慢。这种感觉,真是美妙。

  美妙的还有这一对平凡的老夫妻。我忽然觉得,若不是担心坐过站,我肯定也能在他们的鼾声里睡着,他们的鼾声于我而言,并不怎么陌生。就像他们的家长里短和喜怒哀乐,我也都不怎么陌生。我甚至有些自负地认为,他们没说出口的那些,我也能推测出个八九不离十。因为,我和我周围的人,我们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从根底上去看,都是一样的。

  我爱他们,我爱他们的这一切。而我这个无能的人啊,表达爱的方式,也不过是在这短暂的旅程里,去最大程度地迎合他们,和他们乖乖地聊一会儿天。好在他们也喜欢和我聊。我猜想自己在他们眼中是这样的:一个脾气不错,话挺多,敦敦实实的,喜喜兴兴的,胖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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