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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母亲的目光

2020-06-19 15:01:19 作者:方向明 来源:《故乡书》 阅读:载入中…

  母亲已睡下了。夜很静。对着镜子,我看见自己满脸的疲惫

  我忽然想起,从前,这种时候,总是母亲最后睡的。我们都躺下了,还会听到母亲轻手轻脚收拾声音。都安顿好了,房间的灯才熄了。第二天,我们还流着哈喇子揪着好尾巴的时候,她早烧好早饭等我们起床了。

  今天晚饭的时候,父亲来电话说,母亲腹痛难忍,要我开车接她到县城医院来。肯定是痛得不轻了。果然,已是第四天了,今天下午起痛得实在熬不住了。

  在医院等待问诊的漫长时间里,我真真切切感到母亲老了。我眼里曾经那么强势的母亲,此刻那么弱小。母亲满头白发,干枯,还有些。再父亲,也是满头的发,有点自然卷。我的头发像父亲,也自然卷。但相貌脾性,更多是随了母亲。

  

走不出母亲的目光

  母亲的勤快劳碌村子里出了名的。父亲兄弟多,在父亲很小的时候里遭了场大火房屋成了一片废墟祖父母拖儿带女投靠了亲眷,所以父亲兄弟几个结婚时差不多都是“光人”一个。我见证父母含辛茹苦精打细算攒一份家业的全过程经历了我家一间小房子格局的多次变化,那是怎样的年代,怎样的苦,只有亲历过的人才会有那样铭心刻骨感受。及至1986年,父母亲总算在邻村地基造了真正的二层楼房,为儿子结婚准备新房。造房子是家里的大事。尤其是母亲,她是特别会“担心事”的人,新房造好了,她也明显瘦了。这几十年来,母亲一直很辛苦。她代过课,在塑料厂扳过压机,去陶瓷厂打过工。后来因为父亲的关系照顾进了一家令人羡慕公家单位,但因为看不惯别人的挥霍而回了家。那时我和弟弟也都已工作,家里吃穿是不愁的,但母亲不甘在家享清福,就开了家百杂店,天天骑了辆自行车独自去镇子里进货。

  父母亲只生养了我和弟弟两个男孩。我们小时候,父亲一直在忙公家的事,越是刮台风日子越不能见到他。父亲基本不管我们,这也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他很随和。母亲则不同,责己严,对人也严。我们兄弟俩就是在母亲的严格管教长大的。我们被认为是村庄里最乖的孩子读书好,有空就帮妈妈做事。弟弟有时还会有一些顽皮,但也很听话,在夜色中玩“抓强盗”的他只要一听到母亲喊他的声音,他一定在第一时间赶到家门口。有时他气喘吁吁跑来问,妈叫我了吗?其实这回妈没喊他,是他害怕,所以耳边时时有妈的声音响起。

  在我们兄弟心里,母亲就是天。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讨得母亲的意见,才可行事。自然,出了事情,首先想到的也是母亲。我的右手中指有个创伤,那是八九岁时留下的,一天放学回家,看到河漕底泊着一条机船,就跳上船看机器。抽水机像是在保养,只剩下机泵。机泵是怎么把水源源不断地从河里抽上来的,是我所不知道的。我的好奇心促使我走近机泵。泵里还有水,这些混浊的水把一个秘密遮蔽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想知道的秘密被湮没在水下。于是,我伸手去摸水下的机器。正当我全神贯注探寻的时候,我的手突然被水下的东西狠狠绞了一下。等我拿出那只手,见到的是鲜血淋漓。一个大男孩站在一旁,瞪着还在转动的卸下了传动皮带的铁轮子。疼是第一直觉,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拼命往一个方向跑,那里是我母亲三班倒的工厂,那里有我的母亲。我想都没想,就直奔那个地方,左手握着右手被绞的手指头,一刻都不停歇地跑。跑到了,母亲吓得脸煞白,边骂边心疼地流泪。到医院,这个手指头缝了八针。指甲从中间断裂,至今长出来的指甲还是裂开的,恐怕到死都是这个样子了。但这个创伤留给我的最深的记忆,除了疼痛,就是向着母亲的方向奔跑的脚步了。我现在仍清楚地记得我的脚步穿过了几条石板路,跨过了一座石桥,最后飞奔在一片稻田的田埂上。有几次,我还在梦中见到过自己飞奔的脚步。母亲,方向。童年的弟弟和我,对母亲的依赖和信任是与生俱来的,埋藏在血缘之中,或者埋藏在血缘决定的规则之中。母亲,像一种无形的力量左右着我们的方向。

  当个人意识渐渐觉醒,属于自我的判断让我有了独立的思考。有一段时间,我常常觉得母亲想的做的并不对,而她却总要把她的意志强加于我。师范毕业那年,我们几个男生相约骑自行车赴外地旅游,记得是去绍兴。我们精心做了筹划,设计了线路,不会骑自行车的章同学还痛下决心学了车。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就要出发了,根本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母亲居然不同意我出行。我的同学都到我家做我母亲的思想工作,都无济于事。我简直丢尽了脸面。我在师范里是个学生干部,现在毕业了,就要参加工作了,几个同学相约远游,却因为妈妈不同意而不能成行,这……这算什么呢?后来,同学们面面相觑,丢下我踏上了旅途。我现在想来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我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固执己见不让我与同学一道前行,而且父亲也并没有帮我说话。也许,在这个家里,已经习惯了由母亲做主,听从,成为了惯例,在强大的惯势下,这种听从甚至是无条件的。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对我与母亲关系的影响,到今天,我和母亲可能都没有充分估计到。这件事后不久,我面临分配。我一心想着要冲出去,离家远点。我没想什么环境、前途之类,唯一的想法就是离母亲的管束远点,再远点。天遂人愿,我与母亲的空间距离超出了16公里,这在当时是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正好可以摆脱母亲对我的约束。我在县城里如鱼得水。开始,我每星期回家一趟。后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没有女儿,这不能不说是她人生的一大遗憾。于是她很想留一个儿子在身边。但我弟弟招工到了更远的海港。我呢,努力地要远离母亲。儿时奔向母亲的脚步如今只想逃离。这是母亲的悲哀,还是儿子的悲哀?

  母亲很希望孩子回家。即使不能回家的时候,收到孩子的信件,一遍遍地读信,大概也是一份安慰。我读师范时,因为远在外县的山区,只有寒暑假回家,平时隔一两个月寄封信回家。那时,每个月有18元5毛的人民助学金,除了买米、买菜,我舍不得随便花一分钱,每月攒起5元钱,两个月凑齐10元寄回家里。我可以想见,母亲收到这样的汇款,是何等的温暖与幸福。可是母亲很少得到这样的幸福。参加工作以后,因为不远,我不再写信回家;因为又不太近,我回家的次数也不多,而且越来越少。这是儿子的不是,还是……?

  有时候,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会有一丝恍惚,这是那次夭折的远行留下的长久的后遗症,还是生命中固然存在的自由意识的抬头?我不敢深究,这个问题似乎过于沉重。

  女儿出生后,因为我和妻是“双职工”,没有时间管女儿,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母亲身上。五十多岁的她,关了小店,开始了一段温和而缓慢的岁月。做祖母的她,不再像对待小时候的我们那样严格,而是特别的宽和。祖孙俩感情特别好。每次接女儿回城,母亲都会很难过,眼睛红红的,泪水直打转。我们说,过几天会来的,她又笑了,难为情的样子。

  时间是一条不可逆转的河流不断地往前流着,它渐渐地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一些事情,比如一轮月的圆亏,一朵花的凋谢,一个人的衰老。忽然有一天,我发觉母亲完全不再强势。她本来就不强壮的身体更弱了。她不再指挥我。她变得没有了主意。几天听不到我的声音,她总很记挂。我每次出差,她一定要我每天给她说我的行程,这样她才心安。也许,改变母亲的不仅是时光,还有爱。也许这份爱一直都在那里,它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面貌提醒我们一些根源性的事实:每一个儿子都活在母亲的爱中,他注定逃脱不了由这份爱衍生的幸福、安慰、疼痛、苦恼、叛逆……和责任。我是一棵努力向上生长的树,但再高的树,根也在土地里。有那么些年,我自以为冲出了16公里以外,冲出了母亲的包围,其实,我永远也走不出母亲的目光。

  今晚,夜很安详。母亲睡了,就睡在我的隔壁。那么近,就像小时候我卧在她的身边。此刻,她再也不用像多年前那样辗转不眠打算着第二天的活计,她睡在儿子的隔壁,在病痛的打击下软弱地躺下了。我成功地逃离了若干年,此刻我们依然如此接近,母亲以另一种姿态回归到我的生活。我从没想到要强的母亲会变得这么老弱,需要儿子用坚定的臂膀去搀扶。灯光下,我点燃一支烟,若有若无的烟雾使我显得忧郁而成熟。我成熟了,母亲老了。然后,我也将老去,成为一个慈祥柔弱的老人,随着母亲的方向顺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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