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灵魂

　　行走的灵魂

　　彭轼然

　　有些人的脸，一打望，就是一幅古画的样子。吕行便是这样，一脸清奇。或许是中国文化精神涵养的结果，或许他这一生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画而来。一个沉吟，一个挥手，便是飘逸绝尘、驱遣万象的丰神气度。双唇一抿，微微一笑，游侠、神仙、佛禅的气质融汇而来，这便也是从他的笔墨间扑面而来、猛撞你心扉的三昧真气。

　　一条幽静清凉的河流，石头垒成的岸，岸边冠盖伸过河面的几棵古树，流水的颜色在在树影与阳光的嬉戏中阴阳交替地变化，枕流而卧的梦都有着轻盈和安然，远山淡淡如眉横卧，偶有坚硬的岩石突兀横空，岁月在河流的水花声、条石板上的捣衣声、月色流过的声响里，有节律地浮沉着。这就是江西省遂川县枚江乡邵溪村，一片同样充盈了儒、仙、侠气的山水。1923年的某一天，吕行在这里亮出他的第一声啼哭，与他生命中第一片山水响亮地打了一个招呼。家里给他取名吕逢奇，后来他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吕行，他是要搏击云天，气凌穹宇，遨行天下吗？谁也不知道他小小的心中早早就建立了一个精神的世界。木质的老房子吱吱呀呀，打开也好，关上也好，贫穷的农家没有给他安逸的生活，却也没有阻挡他去寻找一个美的世界。夏虫唧唧，伴着他用树枝在沙地上划拉的节奏，起伏行止，他在大地上画出他心中的画图。

　　雄奇秀丽的家乡山水滋养了他，而壮美无俦的却是他心中滋长的梦想。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带着青春的豪气，他考上了江西省著名画家胡献雅、梁邦楚在江西泰和县创办的立风艺术专科学校。胡献雅的国画以水墨见长，无论是奇峰峻岭、暮云苍霭，还是花卉野禽，皆激情饱满，妙悟通神。他画的梅、兰、竹、菊、牡丹、蔬果，在继承传统笔墨的同时，又有自己独特的造型语言。在画风上他追崇八大山人削尽冗繁，返璞归真的艺术格调。而梁邦楚的写意花鸟画，既继承明清以来的传统，又师承吕凤子、张书旗（而张书旗是既传承任伯年而又进一步现代化了的花鸟画家），而且还借鉴了西方水彩、油画的用色，个性鲜明。关山月曾赞他是“当代的八大山人”。能成为他们的弟子，吕行像蓦然进入了一个开阔的地带，他似风，可以恣肆地穿梭，更似溪水，有了狂热的心情，想要以策马的速度奔向辽阔的海洋。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绘画理论，在历史里追寻山水的变迁，到古人的腕下去采撷斜逸的旁枝，每一个俗常的日子都因有了追索而富有滋味，如水被风吹皱，云烟缥缈，水墨丹青的气息，总是他在孜孜求学的瞬间，最幸福的那一丝内心颤动。他临摹、写生、创作，师古法而不拘泥，采众长而成一体，这样一段时光，像雨水滋润青苔般，令他总是有着充盈的喜悦。山水、花鸟、鱼虫、人物，画中风景是他创造，又令他流连，“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然而画中风景固然使人留恋，但画外的风光却不安宁。当日寇侵华，河山破碎，吕行猛然意识到，失去了祖国的山河，又何来画中的山水？破碎了人民的生活，又何谓表达时代精神？他用画笔去抗日，用一幅幅画去激励人们的抗日斗志。他和同仁们在遂川城乡开展了以抗日救国为主要内容的大型壁画，水粉画宣传，主办壁画、壁报和美术类的油印、石印等刊物、宣传抗日。1949年端午节，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笼罩下，他又和熊熊、肖肖等中国农工民主党员领导了武装暴动，极大地震撼了反动的地方政权，鼓舞了民众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士气，在遂川人民群众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但作为一个画家，能让他的内心自由、充实的唯有去画，去创作。上个世纪40年代，吕行便开始崭露头角，先后在省内外发表了数量可观、质量上乘的国画作品。艺专毕业后，他受聘到遂川中学，教授美术、音乐。上课时间，他对学生倾囊相授，其余时间，他总是在斗室中挥毫点染，勤奋创作。他向大自然采撷素材，向生活获取灵感。见证过旧社会的苦难，他格外珍惜新中国天空下的山河胜景，他格外钟情山水画的创作。关注山水、寄情山水，是魏晋以来人们的传统，因为山水画能把画家对大自然的感悟展现于纸上，这种感悟并非简单的情绪与情感，而是心灵与自然、人生感悟的交融，既是表达山水的精神，更是传达画家的精神。人生局促的活动天地，透过纸上奇妙的皴擦、点染，便延升进入了一个悠悠无尽的时空，足以超越物质的感受，让生命达到一种永恒的境界。(好文章摘抄 www.wenzhangba.com)

　　为了达到这样的境界，寻找撞击心灵的体验，几十年来，他一有机会就外出写生，留下了大量的速写作品。他曾徜徉于黄山烟云之间，在疑幻疑真的朦胧意象里，借那绝壑松吟来洗心；也曾驻足泰山之顶，看云海波涛莾莾苍苍，那轮红日在静默里吐露光辉；他在庐山飞瀑下倾听几分天籁，握一把苍凉；在井冈雄峰间，体验“惊波一起三山动”似的昔日战场炮火遗响……山程水驿，雨夜霜晨，奔波的风尘在他胸中涤尽，每次与山川的神遇，他胸中的丘壑又积累千重。

　　与江山之缘是他求来，而与刘海粟的巧遇，则是命中之缘了。1980年8月19日，吕行与刘海粟相遇于黄山，刘海粟看了吕行的画作后，称许有加。刘海粟对吕行说，他认为绘画要表现人格与个性，画中形色不能束缚于自然外观，而应是画家对其物象所生情绪的表白，要生于自然却超越自然。他说，画画的时候，我是浪漫主义者，浪漫主义是积极乐观的精神，不是夸大狂，要体现健康和力的美，象宽银幕电影那样坦荡，不落寻常。这次相遇，刘老送了吕行一本他自己的《刘海粟黄山纪游画册》，并在画册上题字“吕行同志存念。刘海粟。一九八0年八月十九日，同客黄山。”

　　刘海粟的画册，吕行收藏在家里，刘海粟的话，他收藏在心中。超越自然，寻找自我，积极乐观、健康和力的美，对他大有启发，从此他的创作也有了质的飞跃。他不但爱恋远游时的歌吟，也更加关注身边的山水和生活。他一遍又一遍地上井冈山写生，成为解放以来第一个画井冈山发表作品的人，而且是画井冈山最多的人，《井冈山主峰》、《朱砂冲》、《茨坪》、《井冈山新貌》、《碧血映山红》、《井冈山的春天》、《井冈雄姿》……都是他画井冈山的得意之作。他还关注新中国的建设，听说哪里有建设场面，哪里在建电站，哪里在造桥，他就赶去写生，回来之后创作。如《遂川公路大桥通车典礼》、《农业社的陶瓷窑》、《山区电站》……他也关注人们的生活，如《热情为顾客服务的万根英》、《茶山歌》、《花港观鱼》、《雨中集市》。他的作品对生活充满热情，而在风格上，以大写意为主，山水擅用斧劈皴、侧锋来表现豪迈硬朗之气，有人戏言吕行画的山是炸药都炸不动的。

　　画家眼中的山水，是不喜平的，没想到，命运更不喜让一个人的经历过于平坦，谁也想不到，六十年代的那场政治灾难来临时，曾经积极进步的他也未能幸免，他挨批挨斗，下放劳动，身体的劳累仍熄灭不了他的创作欲望，白天劳动时，他总是偷偷的观察，晚上又摸出草纸来用铅笔在上面涂涂画画。可没想到这场灾难一波未平，他的爱妻又去世了，厄运接踵而至，人生似埙声四起，哀凉衰颓，黄叶飘飞。但是再凄寒的外象，也不能打倒吕行的内心，忧愤反而激励了他的脚步，如同蚌病成珠，那些摧心裂肝的痛，倒逼着吕行用创作来忘记。

　　命运终究是公平的，奋发努力是杰作的不竭源泉。上世纪五十年代始，吕行已是享誉省内外画坛的青年画家。《江西日报》曾对他作过专题介绍，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艺术造诣渐臻深蕴，作品益显峥嵘。1960年至1961年，他先后两次应邀参加人民大会堂江西厅壁画的设计和绘制。他创作了大小作品200余幅，大多在《连环画报》、《星火》、《江西日报》等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发表，曾多次参加省内外乃至全国画展并获奖，1986年江西人民出版社还将他表现泰山南天门的作品《雄峙天东》印制成年历画出版。与杨豹、程其勉合作的《庐山三叠泉》参加全国美术家协会建国三十周年画展，并获江西省美术作品二等奖。《刺破青天锷未残》入选江西省建军六十周年画展。1992年遂川县文联、文化局、文化馆特为其举办了一次个人创作回顾展，代表作有《喜看井冈山旧貌变新颜》（组画）、《采声成曲》、《庐山三叠泉》、《刺破青天锷未残》、《雄峙天东》、《深山碧水出长龙》、《山城春色》等。

　　从遂川中学退休后，吕行又被聘请到遂川博物馆、文化馆工作。1984年，他又受聘于泰和师范三年，培养了不少美术人才。后因为年高，才回枚江老家过上真正的退休生活。

　　三百六十日，日日作山水。而到落叶归根，再次回到他人生第一次开始用树枝画画的故乡，尽管人生的暮色四拢，但他心中却有一种安顿感沉积下来，他已站在了人生的最高处，可以任目光飞翔。这个世界辽阔无端，看尽人间风景，独自凭栏，他忽然明白，所有努力的行走，只是为了有一天，让漫游的精神，在一个澄明之境，静静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