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坑
在陆易模糊混乱且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似乎是某一天的傍晚，陆易从酒吧走在回家路上，突然之间巨坑降临在城中。
当时晚灯昏黄，像平常时候的傍晚一样，正走在路上的陆易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一道细微的裂缝出现在陆易的右脚边，裂缝很细，蚯蚓一样的扭曲。紧接着，裂缝开始蔓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在陆易这样想着时，大地开始震动，地表像被腐朽的皮肤一样层层剥离，巨大的土块腾空而起，整座城一瞬间烟尘弥漫。地表塌陷，巨坑凭空出现，像是一直都存在于城中，只是被泥土和石块所掩盖。
巨坑降临得很快，只在半刻钟的时间里，巨坑就吞干净了身体里的全部填充物，所有的填充物径直落入巨坑的深处，离开了陆易的视线范围。
大风呼啸，吹净了弥漫整座城的烟尘。
大风呼啸，像巨坑在说些什么，可惜陆易听不懂。
陆易顶着大风，走到巨坑边上，探头往里看。巨坑的坑壁并没有什么多明显的岩层分布，光滑地像水泥浇筑而成，巨坑深得见不到底，或者说陆易能见到的底部是一片漆黑，像城市衍生出来的一张巨口，吞噬了周围所有的光线。
无数的钢筋从岩壁中刺出，互相纠缠，扭曲，这是高楼的根，从泥土中汲取养分，让高楼像爬山虎一样生长。
巨坑是个洞，突然出现在城里的洞，这个洞通向哪里，陆易不知道，不过看上去应该挺深的，不知道巨坑的底下是什么，也许通向另一个世界也未可知。
那天，陆易回家比平常晚了许多，巨坑拦在了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无奈之下他只能绕路。
陆易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个黑色的圆圈，又用记号笔把圆圈涂黑，代表那个巨坑。
记号笔出水性很差，断断续续的，涂出来的黑色时而浓郁时而干枯，到最后整个坑像是一块被粗制滥造的布。
上一次改变的发生，是在陆易刚来这座城没多久。那时候的城还很热闹，街道上车水马龙，到了晚上霓虹灯闪耀，人们会在城外燃起篝火，天上星河漫卷。
那时候城外还没有游荡的兽，常常会有旅人来到城里，告诉城里的人那些城外的见闻，大漠里出现的绿洲啦，月牙泉水位又下降了几分啦，大海里出现了奇怪的怪物啦，月圆之夜人鱼的歌声多么动听啦……
那时候的陆易很快乐，不会整天窝在家里，而是坐在茶馆酒吧里，听那些背着大包小包像蜗牛一样的旅人扯城外的故事。
“那时候城里的人真不少。”陆易回忆起来的时候这么和知更鸟说道。
未来是个好东西，像颗糖，没拆开包装纸之前你永远不知道他是什么味道的，可你总希望它能比上一颗好吃。
其实糖无非就这么几种，水果糖，牛奶糖，巧克力，吃的够多只要说名字你都能想象出糖的味道，就像那颗糖在你舌头上化开一样。
看够了其他人的未来，也许你都能想象出自己的未来是什么味道的了。
又臭又冲，听起来就觉得这样的未来没什么期盼。
“那后来呢？”
陆易喜欢和老板聊天，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是个很棒的捧哏，会在合适的时候问一句“那后来呢”。
陆易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盯着面前的酒杯看。手的温度加热了酒杯中的酒，冰在酒液中慢慢融化。陆易轻轻用嘴碰了碰杯沿，酒精沾到了他的嘴唇上，只是一点点，就辣得陆易有了咳嗽的冲动。
陆易从前有听说过一种喝酒的方法，将吸管直接插进喉咙里，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往里面灌酒，这样酒只是辣一下喉咙就进了肚子，等你发觉自己打出的嗝全是酒精味道时，你也就差不多醉倒了。
“你哪找来这么烈的酒的，你这里就没有酒精度数稍微低一点的酒吗？”
老板耸耸肩，从柜台里掏出一瓶伏特加。
“城里的那些人呢？”
“旅人继续出发流浪，城里的人有些消失了，有些跟着旅人一起逃出了城，更多的人在那儿。”说着，陆易伸手指了指城外。
黄昏，城外的兽发出模糊的低吼。
“再后来？再也没有旅人进入城里，也再也没有人从城里出去，城里就剩了你和那只肥猫，现在又多了个巨坑。”
陆易听着知更鸟自问自答，眼睛继续看着杯里的冰渐渐融化。融化时，冰总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大块的冰融化成了小块的冰，和更小块的冰相互碰撞，像大洋上的冰川相互碰撞。冰块体积的拥抱产生了裂痕，裂痕就像巨坑刚刚出现时一样。
咔嚓咔嚓。
总是想到巨坑，想起以前读的一段话，说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同理可得，你想着巨坑的时候，巨坑也在想着你，想着自己在路面上张开嘴巴时，从身边走过的某个路人的左脚鞋带似乎散了。
“你左脚的鞋带散了。”无意识间，陆易嘟囔着自己想的这句话。
老板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爪子，然后一脸抱歉地对陆易说：“我今天甚至没穿鞋。”
“知更鸟也需要穿鞋？”陆易这一次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念叨着。
最后陆易还是喝下了那杯酒，真不知道老板怎么调出这样的酒，也许是用辣椒泡的，还滤去了所有味道，只是辛辣，酒精炸弹在他舌尖上炸开，一股气从他的肺部冲出，被经过食道的酒精温热，冲上大脑。
起码当机了三秒，自己的大脑。
墙，兽，大漠，海。
恍惚间自己好像又不小心走到了巨坑旁边，巨坑还是老样子，横在路的正中央，蛮横且不讲理。
太阳很热，虽然是黄昏了，可热度依然不减，似乎一年四季永远是这么热，热得头昏脑胀，体液不断蒸发。
陆易感受到了渴，自己好像突然来到了沙漠中，周围只有沙子，漫天的沙海，沙子甚至侵占了空气的空隙，让陆易觉得自己不是来到了沙漠，而是直接埋头撞进了一堵沙墙里，身体下面的流沙吸附着他的身体，手一般使劲将陆易往下拽。
很渴，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渴过，像是全身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都渴求着液体，血液被凝固，毛孔被阻塞，喉咙烫得简直要烧起来。
身体突然一轻，流沙的声音更重了些，仿佛在欢呼，像是猎手捕获了心仪已久的猎物。
脚，腿，胯，腰，手，臂，胸，颈。
身体的部位从上到下开始彻彻底底地被埋进了沙子中，沙砾的粗糙质感开始传递，从外而内，从下至上。
当你的周围甚至你本身都被完全填充，不留一丝空隙时，你会忘记你被填充的事实，而是觉得你好像落入了虚空，你本身也融入了虚空。
就像摔进了巨坑一样，以前陆易也曾突然想到过，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小心失足摔进了坑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落地时会直接死掉，还是会疼好久，按照被苹果砸出的真理来计算，估计会很疼，全身骨头被揉碎的那种疼。
现在知道了，不会死也不会疼，只是这样不停不停地坠落，挥舞着双手但抓不住任何东西，从开始害怕的面目狰狞到后来的淡漠，到最后对坠落这件事的习惯。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地坠落，也许世界也在不停地坠落。在坠落时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坠落还是在上升，只要你坠落够长的时间。
你永远碰不到底，因为你永远在坠落，都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掉出了那个你习惯的世界。
许久了，还在坠落。
说到世界。
其实陆易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有限，他只是躲在城里，从来没有试着走出城，他有预感，城可以保护自己。
他并不知道城外的世界是什么，曾经有旅人邀请陆易一起旅行，但陆易拒绝了，理由是带着一只肥猫旅行太碍事了。
其实只是因为陆易懒且怕，怕走出城后再也回不来，怕走出城后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
旅人告诉他的，世界上有无数荒原，大山，海洋，草地，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城，有些城有名字，有些城没名字；有些城的墙很高，直冲天宇，蔚为壮观，有些城周围只围了一圈栅栏，一步就可以跨入。
世界似乎不断在生长，像夏天的爬山虎一样，将触手伸向那些本不存在的空间，然后触手相互拉扯，钩连，构建着全新的土地，土地上开始出现荒原和草地，大山和海洋，有人翻过山海，在全新的土地上建立新的城。
可如今城的城墙竖起，城外兽的吼叫越发低沉可怖，旅人也好久没来了，世界变成什么样子，陆易也不知道。
这样想来真是悲哀，世界那么大，可陆易，猫和知更鸟，城里唯三的智慧生物，没有一个肯试着走出城的。
曾经陆易有被知更鸟叫咸鱼叫烦了，于是反问他为什么不出城，知更鸟犹豫了片刻之后说，这不是你在嘛，我得给你调酒啊。
陆易愣了愣心说你调的酒这么烈鬼才需要，我又不失眠不需要安眠药。
猫就更别说了，就目前看来，似乎他一生的追求就是吃光柜子里的罐头。
坠落有个好处，思考时可以不被打断，陆易这样想着，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回忆了一下坠落前最后的画面，喝了知更鸟老板的酒，被太阳暴晒，晃晃悠悠走到了巨坑边上。
然后？
摔进了沙漠？被流沙掩埋？
城里哪来的沙漠……
哦，好像是真的掉进坑里了。
喝酒误事啊……
酒劲稍稍醒了一点，陆易重新掌握了除了自己大脑以外的身体掌控权。首先响应的是离大脑最近的颈椎。
陆易努力抬起头，看向上方。
果然，一个圆形的洞口，洞口不是很大，但圆得很规则。看来自己已经掉的很深了，巨坑的口现在看起来只有碗口这么大。
似乎每一次，陆易在老板地方喝醉了酒，都会做出一些无法理喻的事情，或者做一些不知所谓的梦，上一次是站在城墙上想往下跳，再上一次好像在街边的路灯下打滚，脑袋撞到了马路牙子上。
然后他就会晕过去，然后开始做梦，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不同但又和这个世界有些相像的世界。
但更神奇的是，他总能回到家里，从自己的床上醒来，看着家里那只肥猫趴在自己胸口。
再仔细看时，陆易发现在洞口的中间，有一个绿色的小点。那应该是太阳，陆易想，或者说那颗发光发热的绿色星球。
陆易不知道一颗长满了爬山虎的星球是怎么发光发热的，但世界的光源和热源确实来自于那颗绿色的星球。
其实陆易并不讨厌太阳，毕竟陆易并不讨厌快把自己家淹没的爬山虎。如果太阳不那么热的话，陆易会更喜欢它。
看起来太阳似乎离自己很远，如果太阳和世界的距离够近的话，也许太阳可以把爬山虎的脚伸到世界上，陆易甚至能想象到太阳上的爬山虎像瀑布一样蔓延而下，淹没大山，填平海洋。
太阳上也许有另一个世界，一个被爬山虎占领的世界。
确认了自己掉进坑里了之后，陆易再次低头，这一次的动作没有让他失望。他似乎快要掉到底了，坑底好像有光，但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但好歹是到底了。
似乎是头先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