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活明白的老村长
古时候有个临江村，村上祖辈传下来一条咒语：凡是有人做了坏事，上天就要降下灾难。
在许多年里，干旱、水涝、蝗灾、瘟疫……频频发生，人们生活苦不堪言。村长挨家挨户地哀求大家不要做坏事了，但是丝毫没有效果。为了活命，人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这一年，一个姓蔺的中年汉子接替了村长这个位置，他把大家聚到村头，告诉大家，他的惩罚是非常残酷的。村民们一脸不屑地听着，并没有当回事。不久，新任村长的二儿子偷了赵家的一只鸡被逮住了，大家把他扭送到县衙。
县令打了蔺老二二十板子，让他双倍价钱赔偿。这时，村长赶到了，从衙役手里抢过来一条水火棍，照着儿子的头顶打下去，蔺老二慌忙躲闪，一声惨叫，左腿被打折了。衙役夺回了棍子，蔺老二这才捡了一条性命。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村，临江村的村民们不寒而栗。蔺老二的腿留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起初，人们一看到他就反省自己，确定自己没做坏事才放心。
事也凑巧，自从蔺村长上任后，再没有大灾大难，村民们每年都有收成，日子渐渐富裕起来。蔺村长经常告诫大家不要做坏事，否则就要受到上天的惩罚。人们都面带微笑，表示赞同地听着，但实际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村里有什么坏事发生都瞒着村长，因为他的惩罚太过残酷了。
蔺村长认为，年景转好是他铁腕治理的功效，没有大灾大难，说明村民们都奉公守法，没有做惹怒上天的坏事。他留心上天的警告，有雷电暴雨或者大风刮断了树枝，他都要挨家挨户巡查一圈儿。这一晃就是二十年，蔺村长从一个挺拔的大汉缩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儿，村民们都改口叫他老村长了，但是他火爆的脾气丝毫未减。
这一天下午，酷暑的闷热和知了的叫声都惹得老村长心烦。
“老二，今年的天气怎么这么热，知了怎么这么多？是不是有什么预兆？”老村长问二儿子。
“爹，去年有几天比这还热呢，咱家门口的树长起来了，知了当然多了……”蔺老二正躺在床上扇着蒲扇，不耐烦地说，“你可别瞎操心了……”
“不对……”老村长琢磨了一会儿摇头说。
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要出去巡查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大地颤抖，房屋摇晃，瞬间又都平稳下来。蔺老二从床上弹起来，惊恐地大喊：“爹，出事儿啦！”
老村长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吓得脸色苍白，看看没动静了才扶着门框站起来。
“奶奶的，出大事了，我就说嘛，这么热的天儿，这么多知了不是什么好兆头！”老村长一边说，一边从墙上取下了一条悬挂了二十年的水火棍。他拄着棍子气汹汹地出去了。
村里已经沸腾了，人们潮水一般往村口跑过去，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老村长走近村口时，从围着的人的头顶上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头，有人大喊一声：“老村长来了！”村民们闪开一条路，老村长走到石头近前。这块巨石有两个房子摞起来那么大。
“老村长，这家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个村民比比划划地报告说，“我亲眼看见的，吓死我了，幸亏我跑的快……”
老村长沉着脸，围着石头绕了两圈，哼了一声，把水火棍往地上一蹾，狠狠地说：“这是老天爷的警告，一定是你们做了坏事！谁干坏事了？快点儿说出来！”
村民们在惊吓之余对这块巨大的石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老村长这一问，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老村长挨家挨户去审问，审了两天，没人承认自己做了坏事。第三天早上，老村长再要去审问时，突然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很快，村民跑来报告说，村子西边的一块草地塌了，变成了一个五十多米宽的大坑，黑乎乎的看不见底，刘贵才家的两头牛正在吃草，也掉进坑里没影了。
“奶奶的！都是你们做的孽！”老村长气得大骂。
“天塌地陷啦……”村民们惊恐地传言。
“是谁做了缺德的事，害得俺家的牛掉进了坑里……老村长啊，你得给我做主啊……”刘贵才的媳妇哭嚎着说。
老村长又挨家挨户的连哄带吓唬地审问，还是没有人承认自己做了坏事。晚上，老村长气得睡不着觉，坐在门槛上抽烟，屋里烟雾弥漫，呛得一家人咳嗽，睡不着觉，可是谁也不敢吱声。
“爹，睡觉吧！”蔺老二仗着胆子说。
“睡，睡……睡你个头！眼看就天塌地陷了，还有心睡？……”老村长骂骂咧咧地说，“你也是个废物，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心睡觉……指着你接班？哼！”
“我怎么就不能接班？”蔺老二从被窝里爬起来，挨着他爹坐下，说，“我有这个！”蔺老二指着自己的脑袋。
“哼！你脑袋瓜子好使，你说说村里谁做了坏事？”
“谁做了坏事我不知道，但是我有办法知道……现在，天塌地陷，谁都害怕，都想揭发，可是谁敢明着告诉你，那不是得罪人吗？你可以在门口挂一个箱子，让大家把自己知道的事写在纸上，晚上没人的时候扔进箱子里，既解决了问题又不得罪人，这样，大家才敢说实话……”
“你小子！”老村长说着，乐呵呵地照儿子脸上拍了一巴掌。
第二天一早，老村长找来木匠做成了箱子。箱子上了锁，箱门上留了一个不大的口子，纸可以扔进去，但是拿不出来。老村长挨家挨户地通知，村民们的反应都很复杂，既高兴又担心的样子，老村长很不理解。
箱子在门口挂了三天三夜。老村长觉得差不多了，第四天早上打开了，箱子里塞满了纸。
“奶奶的！这么多坏事，不天塌地陷才怪了！”老村长气得心怦怦乱跳，浑身战栗。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了第一张纸。
“怎么可能？他能干这种事？”老村长看完后，把纸扔在地上说。尽管在他看来不可思议，他还是操起水火棍朝村东头去了。他步子迈的很大，佝偻着身子向前冲一样。村民们躲在暗处偷看，心说，指不定谁家倒霉了。
老村长是奔村东头吴三狗子家去的。吴三狗子小时候家里很穷，孩子又多，吃不饱饭，父母没文化，也没给起名。后来，父母和兄弟姐妹都饿死了，只剩下他像小狗一样到处乞讨，有人还记得他排行第三，就叫他三狗子。三狗子长大后开始自食其力，但是只能填饱肚子而已，住在东倒西歪的房子里，娶不上媳妇。他为人倒是憨厚，和村里人处的很好。有一次，三狗子进城后，五年没回来，房子倒塌了，村民们以为三狗子死在外面了。不曾想，五年后，三狗子带着万贯家财回来了，在村东头盖了大院子，买房置地，使奴唤婢，有城里人来看他，都称吴老爷。
临江村的村民们纷纷改口叫吴老爷，恭恭敬敬地不敢再提以前的事。只有老村长还是“三狗子、三狗子”地叫，吴老爷笑呵呵地答应。
吴家大院有看门的门人，看见老村长来了，立刻迎上去搭话，老村长沉着脸理都没理。老村长到哪里都跟到家一样，根本不用通报，他直奔后宅，把吴老爷和夫人堵在了屋里。
吴老爷不到四十岁，夫人也不满三十，还是腻腻歪歪的好年纪。幸好，老村长进来时，两人刚腻歪完，但也羞得面红耳赤。老村长可不管那个，把水火棍往桌子上一拍，说道：“三狗子，有人举报你那年进城之后偷了别人的钱，有没有这回事？”
吴老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否认说：“老村长，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哪能干那种事？……”
“你慌什么？起来，跟我去对质！”老村长说完站起来，把水火棍横在身后，到背着手往外就走。水火棍太长，被两边的门框一挡，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吓得吴老爷胆战心惊。
老村长回头看看吴老爷，说：“给我拿着！”然后，迈开大步走到院子里，喝令仆人套车。
吴老爷战战兢兢，他知道是谁出卖了他，因为这件事，他只告诉了一个人。吴老爷安慰了夫人，命仆人套车，按老村长的指挥，一直走到太阳偏西才在一个村子里停下。老村长下车打听一个叫李富的人。有一个热心的村民走在前面，把老村长等人领到了李富家，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院子，干净整洁，屋顶的茅草是新换的，烟囱里冒着烟儿。
“李富，有人来看你了！”
“谁来了？今天喜鹊一直叫，我就知道有好事儿……”
应声出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粗衣打扮，笑呵呵的，后面跟着他的老婆，系着围裙。
“你叫李富？”老村长问道。
“对对，老人家快请进！”李富两口子把老村长和吴老爷让进屋里，还招呼赶车的仆人。仆人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坚决不进去。
屋里有简单的家具和陈设，还供着一个牌位，只是牌位上没有名字，只写着“恩公”两个字。
“这供的是谁？”老村长好奇地问。
“老人家，大约十年前，我手里还算宽裕，但是我贪财心切，不顾老婆反对，带着全部家当和朋友去城里打算倒腾一批货，结果，住店时，我的钱被偷了，我只好一个人回来了，心里憋气又窝火，简直不想活了……哪曾想，坏事变成了好事，我那几个朋友买了几车的货，回来时被山贼劫了，都丢了性命……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从此就想开了，守着老婆孩子四季操劳，日子过得倒也快活……老婆说是小偷救了我的命，救了我们一家子，不能忘了恩情，所以就供上了……呵呵……也不知道那个小偷姓氏名谁……哈哈哈……”
“就是他！”老村长一把把吴老爷推到李富面前。
吴老爷害怕又羞愧，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磕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快起来，快起来，这位老爷……”李富把吴老爷扶起来，端详了一会儿说，“嗯，看样子，你拿了我的钱没去花天酒地地挥霍，应该是用在了正道上……”
“我那年进城想某个出路，不曾想病在了客栈里，没钱看病，店家又撵我走，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大哥，我愿意把我的家产都转让给你……”
“算了，算了，兄弟，你救了我的命，我也帮了你的忙，咱们两清，不要再提了！”
“哼！”老村长把水火棍一蹾，说，“一个贼不被惩罚，还被当成恩人一样供着，这还有王法吗？老天爷不会怪罪？走，都跟我打官司去！”
老村长拉着李富的袖子往外就走，吴老爷在后面跟着。
马车赶到县衙的时候，县令都睡着了。老村长尽量挺直身子，抡起水火棍往鸣冤鼓上就砸。一阵折腾之后，县令坐在了大堂上，打着哈欠把案子审了。
县令认出了老村长，不敢怠慢，简单询问之后就把吴老爷押进了大牢，把吴老爷的一半财产判给李富。老村长平息了怒火，在县衙住了一宿，第二天回到家里。
吴老爷的家人知道后，托人出钱，把官司运通开了，吴老爷不敢再回村里，在城里安了家。
老村长回家后又看了第二张纸。
“该死，我早就觉得这两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老村长扔了第二张纸又骂道。
离临江村不远有一个马集镇，村名耿二和耿三哥俩在镇上摆了一个卦摊儿，农闲时就去给人算卦。
老村长背着手，水火棍在身后横着，气汹汹地来到了镇上。
耿家哥俩这两天生意不错，花钱买了酒和烧鸡，正吃得满嘴油光铮亮，看见老村长沉着脸来了，心里打颤，赶紧迎上去笑脸相陪。
“你们哥俩捡到了李员外丢的银子，私下藏了起来，然后又装神弄鬼地给算出了银子的下落，骗了李员外不少钱，有没有这么回事？”老村长冷着脸说。
“有，有这么回事儿……”耿二嬉皮笑脸地说，“您老人家是怎么知道的？真是神机妙算，我们哥俩自愧不如啊……”
“别扯蛋，走，跟我打官司去！”
这时候，吃得横粗扁胖的李员外拎着一个大食盒慢悠悠地走过来了。
“哎呦，老村长，幸会幸会！”李员外笑盈盈地说，“正好，我带了午饭来，一起吃一口！”
“李员外，不知道您来，我们哥俩还先吃上了，这可太不像话了……”耿三走上去，把食盒接过来说。
“不妨，不妨，我带了烧鸡和肘子，还吃得下吧？”
“没问题，您就是赶头猪来，我也也给你吃个精光，毛儿都不剩，哈哈哈……”
“李员外，他们哥俩骗你钱，你知道吗？”老村长瞪着眼睛说。
李员外笑容不改，说道：“知道，知道，您老人家都知道了，我一个当事人怎么能不知道？”
“那你还……”
“老人家请坐，您听我说……”李员外说道，“那几年，我贪心不足，拥有家财万贯，可还是觉得自己是个穷光蛋，起早贪黑地围着钱转，根本就感受不到活着有什么乐趣……后来，丢了一笔钱，这哥俩说是财神爷借去了。我说，财神爷不比我有钱啊？还找我借钱？耿二说我比财神爷有钱，不信回家看看去，还让我把财神爷供上，说我要是再挣钱，财神爷就生气了，把我的钱全都收走……我将信将疑就照着做了，供上了财神爷，回头一看自己的家产，几辈子都花不完了，可是全家人还都跟着我吃糠咽菜呢，我干的这是什么事儿呀！从那天开始，我就想开了，花钱，享受，救济过不下去的亲戚朋友……这么一来，小日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嘿嘿……过了些日子，耿二说财神爷把钱还回来了，让我到镇外土地庙的佛像下面去找。果然，我的钱原封不动地回来了，我给了他们哥俩二十两银子做感谢。再后来，我就琢磨明白了，哪来的财神爷借钱？肯定是他们哥俩搞的鬼，我当面一问，哥俩承认了。我没计较，相反，还要感谢他们哥俩的开导，要不然，我现在还钻在钱眼儿里呢！哈哈哈……”
“老村长，李员外不计较！”耿二赶忙说。
“做了坏事就得受到惩罚！他不计较，老天爷计较！跟我打官司去！”老村长怒不可遏。
谁也犟不过老村长。李员外摇头叹气，心里暗骂“这个老家伙……”，但是不敢违背。跟着到了县衙。
“奶奶的！又来了！”县令也心里暗骂，但还是审理了案子，把耿二和耿三儿抓进大牢，派车送老村长回家。
李员外花钱打点，把耿家哥俩保了出来，哥俩偷偷地在城里混日子，不敢回家。
老村长回家后，饭没吃，喝了一口水就拿起了第三张纸。
“啊？！”老村长看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目瞪口呆，两手捏着那张纸微微颤抖。
蔺家老小闻声赶来，吓得够呛，问是怎么回事，老村长张着嘴不说话。
蔺老二把老头儿扶起来坐好，再看纸上的字，原来这份材料是举报老村长的。
纸上写得明白，说是八年前，离临江村五十里外的荒地村发生了一起命案，老村长恰巧在凶手行凶时路过，目睹了凶手行凶的过程。老村长没能抓住凶手，但是他记住了凶手的模样。几天后，老村长又路过荒地村，一眼就认出了凶手，是荒地村的村民王二，但是村民们都不信。老村长报了案，发毒誓说自己没认错。
县令审了案子，发现疑点很多，但是老村长坚持，王二只是满眼泪水，并不反驳，知府又派人来巡察，县令就折中处理，把王二收监，判了十年徒刑。
后来，真正的凶手在临县做案时被抓，供出了荒地村的案子。真正的凶手是王二的哥哥王大，两人好像双胞胎一样，长得特别像。
临江村写这份举报材料的人得知这个消息后一直没敢说。也许县令知道，但是他怎么能承认自己判错了案子呢？
老村长一直认为自己为民除了害，哪曾想自己冤枉了好人。冤枉了好人也就是做了坏事，老村长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一时间傻了一样。
家人烧掉了剩下的一堆纸，百般安慰，过了好几天，老村长才缓过神来，让儿子把他绑上，独自到县衙投案。
这个案子牵涉到县令本人，县令哪能审理？以搅闹公堂为由把老村长打了二十板子，扔出县衙。
老村长回家后一病不起。蔺老二接替了村长的位置，一瘸一拐地在村里寒暄。
老村长病好后，精神上的刺激留下了后遗症，每天痴痴呆呆的，往那一坐，像一段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村民们都知道老村长是个好人，都说，好人应该有好报，怎么就得了这么个下场呢？
蔺老二说：“我爹一直认为这世界上的人和事非黑即白，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但是到头来，他连自己是好是坏都弄不清了……实际上，哪有那么多绝对的事啊，好与坏，对与错，都是可以转变的，有些事，即使亲眼所见，也不见得就是幕后的真相啊……我爹他理解不了，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