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只羔羊在饿狼嘴边
1
周日早七点多，疲惫不堪的孔丽拎着两包家乡特产，敲开A大女生宿舍5号楼的405寝。
开门的是个瘦白姑娘，她一边打哈欠一边问：“阿姨，你找谁啊？”
孔丽小声自我介绍：“同学，我是宋优妈妈。她还没醒吗？我是坐晚上的火车过来的，打她电话一直不接，就找到宿舍来，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休息了。”
瘦白姑娘顿时清醒，有些无措地回头看看其他舍友，小声说：“阿姨，宋优现在不在寝室。”
孔丽将两包特产放到门口，说：“这是阿姨给你们带的小吃，你们一会儿尝尝。这才几点，宋优去哪了啊？”
瘦白姑娘说：“呃……阿姨，她去做兼职了。”
孔丽按照瘦白姑娘的描述，找到学校西门超市旁边的李胖胖烤串店。
烤串店早上不营业，孔丽直接推开大门直奔后厨，一眼看见宋优坐在小板凳上，挽着衣袖，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臂，一手持签儿，一边捏肉，动作熟练，手法娴熟，一看就是做了很久。
她的身旁，蹲着一个五大三粗、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男人似乎讲了些逗趣的话，孔丽进去的时候，宋优正在咯咯笑。
那男人看宋优的眼神就像羊看草、狼看羊，甚至还有往身边凑、上手摸的迹象，孔丽不由心头一抽，压着怒火喊道：“宋优！”
宋优抬头看见孔丽，神色惶恐，跨了几大步来到孔丽面前，将孔丽推到大堂里，小声问：“妈，你怎么来了？”
孔丽冷着脸说：“约了这边一个客户周一见面，你爸就让我提前一天过来，看看你在学校怎么样。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来打工？家里给你的生活费不够花吗？”
宋优微微别过头，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故作轻松道：“课程不多，我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都成年了，不得学着自力更生嘛，咱家又没矿，我不能总跟你们要钱啊。”
孔丽脸色稍霁，口气软了下来：“你就算成年了也是小孩！没有社会经验，这世道多复杂啊，你知道自己能遇上什么人吗？”
她将宋优拉得更远一些，小声说：“就说刚才那个男的，妈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优优，你是不是觉得爸妈单位效益不好、收入少了，我们就供不起你啊？你放心吧，养你一辈子也养得起，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学习！以后不是还要考研吗？”
2
孔丽劝宋优赶紧辞掉这份工作，宋优没应她，但和老板请了假，打算陪孔丽逛一天。
孔丽要去拜访的客户在郊区，早上从A大过去来不及，所以孔丽没住在学校附近，天黑前与宋优分别，打车去郊区找旅店。
出租车上，放心不下的孔丽给宋优转了1000块钱，附言：“优优，给你钱买点换季衣服和化妆品。下个月开始，生活费每月给你涨200，你省着点花，别去打工了，不安全，爸妈会担心的。”
宋优收了钱，发过来一串亲亲的表情：“谢谢妈妈，我知道啦。”
两天后，孔丽带着签好的合同返程，因为时间比较紧张，没有再去看宋优。在她的意识里，宋优是个很懂事、很听话的好孩子。从小到大，宋优好像只“叛逆”过两次。
一次是在小学五年级，当时小学生中间流行一种牛仔背带裙，宋优班上好多同学都有，宋优也想要。孔丽最忌讳小孩子互相攀比，因此狠狠训了她一顿。
还有一次是在宋优读初二的时候，她被班上一个成绩吊车尾的男生追求。因为情书意外被孔丽发现，宋优只好把这件事告诉了孔丽。
孔丽当即要去学校找那个男生，宋优死活拦着不让，但她年小力单，最后孔丽还是冲到众人面前，“震慑”了那个男生，搞得人尽皆知。
此后，宋优变得更乖巧，孔丽再也没为她操过心。用孔丽自己的话说，孩子这是开窍了、成熟了。
那天，孔丽坐在工位上贴报销票子，意外地接到了宋优辅导员的电话。
辅导员讲话很委婉：“宋优家长，家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宋优好像一直在打工，旷课很严重，这样下去期末拿不到成绩，会影响以后毕业的。”
孔丽坐不住了：“家里没有困难啊。我上次去看她，还劝她把兼职工作辞掉专心学习，而且我还给她涨了生活费。”
辅导员没有深说：“要不，您什么时候有空过来看看吧，跟宋优好好谈谈，她确实旷课挺严重的。”
孔丽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行，我明天就过去！”
3
孔丽买了一班比上次更早抵达的火车，直接将宋优堵在被窝里。同寝室的几个同学察觉到氛围不好，纷纷抱着枕头去旁边寝室睡懒觉，给她们母女留下交心的空间。
孔丽面色镇定，实则心急如焚，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道：“优优，你肯定遇上什么事儿了对不对？现在屋里没有别人，你能不能告诉我？妈没买到坐票，站了一宿，真的要急死了！”
宋优胆怯地看向孔丽，孔丽看到她眼眶里的泪水越来越满，急得吼道：“到底怎么了？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有什么不能说？”
宋优的防备松下来，白着一张脸打开自己的衣柜，从柜子里掏啊掏，掏出一只包，一只名牌包。
“妈——”宋优一张口，说话的声音都是打着颤儿的，“妈，前段时间我冲动消费了，在网上买了一个二手包……”
宋优声音越来越小，直至说不下去，只顾着抹泪。
孔丽盯着那个包的LOGO，心里猜出七八分：“然后呢？”
宋优吸着鼻子：“这个包几乎全新，买家还带我去线下专柜验货，原价两万多，我讲价讲到七千块钱，没忍住，就……就买了。”
孔丽冷冷地问：“你哪来那么多钱？”
宋优说：“借的……借的钱。”
“跟谁借的？在哪借的？”
宋优哇一声哭了：“在……在学校留言墙上找到的借钱电话。妈，你听我解释，我当时本来谈好了一个家教，教外国小孩学中文，工资很高，我以为自己慢慢能还上的，结果买完包，那个家教的工作没了，他们不需要我了……”
孔丽冷着脸问：“现在利滚利，变成多少钱了？”
宋优摇摇晃晃，像一株风雨中飘摇的小树苗，抽抽嗒嗒地说：“三万多。妈，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妈妈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孔丽只感觉心头怒火翻涌，气得浑身发抖：“你为什么不早点和家里说？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啊？！你怎么那么虚荣啊？你还是个学生就想买奢侈品？你和别人攀比什么啊？你都是个成年人了啊，怎么还那么蠢？你没有脑子的吗？你是打算为了这笔债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吗？”
宋优瑟瑟发抖，抬起头看着孔丽：“妈，我当时想求助你们的，可是那时候爸失业了、你又降了工资，我不想再给你们添乱！”
彼时宿舍里很安静，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笼住青春娇美、曾让人又骄傲又担忧的宝贝女孩。
孔丽也不知为何，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竟然获得了丝丝安心——她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却也好像靴子落了地。
4
在宋优很小的时候，或者说在宋优刚出生的时候，当孔丽得知自己生的是女儿，那种担心便一直在心头萦绕。
怕她漂亮，又怕她不漂亮；怕她出众，又怕她庸俗；怕她虚荣，又怕她天真；怕她走错路造成终生悔恨，又怕她过于顺风顺水将来栽个大跟头……
如今，她终于不必再悬着心，坏事在“期待中”到来，且一切都还来得及挽救，以后不会更糟了。
所以，在宋优懵懂的年纪里，一只二手名牌包、三万多块钱能带给她刻骨铭心的教训，这件事是不是也没有那么坏？
尽管如此，孔丽的心还是忍不住在痛、在哭、在滴血，思路千头万绪，她想要反省自己作为一个家长的失败，一时也不知从何算起。
她看着眼前的宋优，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寄予厚望的女儿，想起她一时糊涂被贪念和虚荣心支配，又想起她明知坠入深渊却还能想起家里经济拮据的“懂事”，她有许多责备要说，也有许多安慰要讲，然而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一句话：
“你真的很喜欢那个包吗？”
宋优哭着点头：“嗯。”
而后又迅速摇头：“妈，我不喜欢了，我再也不喜欢了，你拿回去卖了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对不起，我让你和爸失望了！”
孔丽感觉好累，搬了把椅子坐下，仰头看了宋优许久，问：“你瘦了不少，是不是把生活费省下来还债了？天天饿肚子吗？”
宋优点头：“嗯。”
孔丽闻言心如刀绞，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来，抡起那只名牌包狠狠地砸向宋优的大腿。
她想吼，但是没吼出来，最后只吐出一声沉沉的叹息，还有一句无力的质问：“你喜欢，为什么不跟妈妈说啊？”
宋优瞪大了眼睛，泪水淌了满脸：“妈，我不敢，我怕你骂我。”
孔丽苦笑：“都是我和你爸的错，我们穷养你了。”
说完这话，她想起当年的那条牛仔背带裙。她再假设，如果当年她痛痛快快给宋优买了那条裙子，今天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一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姑娘，去借贷、去打工、去饿肚子，只为了供养一个二手名牌包，这是何等的物质空虚？
5
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
孔丽思考良久，想起自己的忧虑：“打工的时候受过气吗？让人欺负过吗？那个烤串店的老板一看就不像好人。”
宋优急忙摇头：“妈，没有，老板和老板娘都对我很好，真的，你别去找人家。”
孔丽困倦到极致，捏了捏山根，说道：“钱怎么还？你把账号给我，我今天都给你还清。”
宋优如释重负，去拿手机联系债主。
很快，孔丽将钱打过去。在宋优十几年的生命历程中，一个二手包引发的危机终于得以解除。
孔丽离开时，宋优让孔丽把那个包带走，拿回去转卖，或者留着自己背。
孔丽看着那个包，摇摇头：“妈不喜欢，你那么喜欢，自己留着吧。你也不要转卖给别人，留着警醒。你没看新闻吗？多少姑娘因为还不上钱最后被人一步步套牢，一辈子都毁了，真的太不值当！优优，以后做事长点心，有事情记得跟爸妈说。别说三万，哪怕是三十万、三百万，爸妈也会为你想办法。倾家荡产都可以，但是如果你出事了，咱家就没了。在你的安全方面，你不能自己去扛事，明白吗？”
宋优拎着那个包，使劲点点头。孔丽被人群涌向检票闸口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了眼，发现宋优还在，乖乖巧巧的，拎着一只包。
望着人海中的女儿，孔丽泪如雨下。她想起来这里之前，孩子爸告诉她：“当年优优不让你去学校找那个男孩，不是怕丢人，其实是她当时有点喜欢那个男孩，后来我问她，她偷偷告诉我的。”
想到这里，孔丽有些后怕，甚至觉得这个“二手包”来得刚刚好。
女儿没有坠入深渊，她伸把手刚好能够到，还能拉她上来；母女心有芥蒂但尚未反目，她犹如天降摆平一切困扰。她痛快还了债、留下包，是为告诉女儿，你有想法，还可以和爸妈说；你身陷困顿，不论多么难堪，都能向爸妈求助。
因为在这世间，能留意你人生裂缝，及时出手修补不让你坍塌的人，唯有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