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1，
杂志社想搞笔会，缺钱。一家旅行社来赞助，免费在封底打次广告就行。杂志社欣然同意。
由于杂志界的没落，已经很少有杂志还搞笔会了。所以这次无论是杂志员工还是受邀作者，都带着“最后一行”的悲壮。
笔会，并不是用笔开会。这是文人齐聚一堂吹天嘘地然后一起旅游的一种活动。早些年，笔会在杂志界十分盛行，由于受邀者都是些文人骚客，喜欢聊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海子的诗歌，聊着聊着就容易分裂出一个感性的自我，所以笔会又是滋生奸情的温床。以往每年笔会都能整出点狗血八卦来，这是比旅游更有趣的事。
章军不喜欢整这套。他是一个因为“穷酸”被老婆抛弃的中年男人，别看他自己穷酸，他还是很瞧不起同类的，尤其是搞写作的女人。他觉得搞写作的女人一天到晚都在分析爱情，以导师自居，而男人们早就去找胸大无脑的年轻女孩去了。
徐露也不喜欢整这套。她特瞧不起靠写东西为生的男人。给当地报社写个专栏吧，两百块钱一篇；给还健在的杂志写点吧，稿费五百到一千多不等；给网络写点吧，他们又姿态不好，自个儿观点偏激还不让人说，一说就在下面杠。反正但凡有点本事的男人就不会当写手吧。他们穷起来的时候，是连流产广告都肯写的。写完嘴一抹，又给跟你接着讲托尔斯泰讲雨果。
2，
笔会第一天，受邀的作者和杂志社的编辑以及旅行社的工作人员，一起吃饭。本来还准备开个会的，像以前的套路一样，主编夸大其词地给每个作者贴贴金。但正好那天酒店的会议室被人占了，就连开会也免了，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自我介绍介绍得了。
章军和徐露互相不认识。俩人正好坐一桌。章军挨个敬酒，敬到她这里时问：“您是哪位大佬？”徐露听他这腔调，搞不好就是男作者，于是她说：“我是旅行社的工作人员。”章军说，哦。有人问章军：“你是请来的作者吧？”章军谦虚地说：“其实我不怎么会写东西，只是业余爱好，我的主业是在单位搞后勤。”不料却被大家误会成了杂志社的后勤人员。
见被大家误会，章军也没有解释什么。这年头会写点豆腐块不像十几年前那么金光闪闪，误会就误会吧。
第二天全体人员一起坐大巴去三峡。章军起床晚了，饭也没吃，上了大巴车，只有徐露身边有位置。就先坐那儿吧。这个女人瘦瘦的，脸很平，却白净，小嘴薄薄的，有点日本女人的长相。徐露也瞅了瞅章军，他高个子，也是瘦得很，脑袋很小，眼睛生得好看，画画眼线就能去唱《杜十娘》。
车子摇摇晃晃地出发，一个人来发矿泉水和一袋小面包。发到徐露这里，她接过水，说不要面包。章军说：“不要给我，”说着就拿过去：“我没吃早饭。”徐露从包里摸出两颗鸡蛋给他，章军好奇：“哪儿来的？”
“吃完自助早餐偷的。”
章军哈哈大笑，就这样熟了。
双方都庆幸对方不是搞文字工作的，要不然连天儿都懒得聊。
3，
三峡很是壮观，下了车大家改坐大轮船，章军和徐露还是坐一块儿。他帮她拍照，她帮他拍照，大船上还送果碟和小吃，美得很。一时间大家都很愉悦。
章军除了会写东西，他还特别会拍照。他有点艺术感，拍照有几分大片味儿。徐露看了挺惊讶，一张一张翻过去，又一张一张翻回来。
“怎么样？”章军问。
“你学过摄影？”
“没有。瞎拍。”
“这才不像瞎拍的咧。”
章军说你拿过来我给你下个软件，调调色，更好看。
于是徐露把手机交给他，他三两下把图片修得几乎可以上杂志。“超模也就这水平吧？”他说。徐露看看，害羞了，真是个宝藏男人。她赶紧发朋友圈，过了两分钟去刷，竟然有50多人点赞，这是她朋友圈里点赞最多的一条。
“我给你拍得这么不好……”她感到愧疚。
“没事儿，怪我长得不好。”
“谁说你长得不好？！”
“镜子说的。”
徐露笑了。章军发现她笑起来很好看，是个明亮的女孩。
4，
一路上俩人慢慢熟了，开始说别的。章军说他离婚了，老婆嫌他穷。徐露说她也离婚了，研究生还没毕业就结婚，结婚两年就离婚。
“离婚对你伤害大吗？”徐露问。
“当时大，现在忘了。你呢？”
“伤敌八百，内耗为零。”
他们哈哈大笑。
不觉就到了晚上，月亮很大，挂在山崖上。
“我忽然想起余秀华的诗：能够升起月亮的身体，必然驮住了无数次日落。”徐露说完有点后悔，哎呀不要暴露了自己女文青的本色。
不料章军很是惊喜：“你也喜欢余秀华？”
“你也喜欢？”
“喜欢。”
“不会是喜欢那句穿越枪林弹雨去睡你吧？”
“不不不，她的诗集我全部读过，她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才华的女性。虽然这种才华可能是被苦难碾压出来的，是一种不幸，可是造福了读者啊……再说，总比那些苦难压都压不出才华的人要好吧，至少诗歌可以带她暂时逃离世俗。”
他说余秀华写过一首诗叫《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里面第一句就是“我乞求成为天空的孩子，即使它收回我的翅膀。”徐露也被这句感动过，她没想到和这个“做后勤的男人”，聊起天来这么合拍。
吃完晚饭自由活动，月亮进云了，夜幕低沉，耳边是潺潺水声，礁石耸峙的两岸看起来更加巍峨。两个人坐在岩石上，徐露说：“《人间有味是清欢》里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静水深流，说的就是这种感受吧。”
章军说：“嗯，到位。”
5，
他们不知道是如何生出的好感，有种知己突然砸头上来的感觉。团里有个女的，美艳而富贵，像一朵大牡丹。徐露形容她“有种兴风作浪的美”，章军觉得这个词用得绝。她还会偶尔说很多妙词，章军非常喜欢，同时又惭愧，因为自己一辈子可能都写不出这样灵气的词气，他喜欢得恨不得赶紧拿小本本抄下来。
他们过桥行船，走路跨坎，一天比一天亲近。最后一天在山崖子上发现一株老年野梨树，徐露说“它长得真是铁骨铮铮。”章军心说，又是绝句，不由地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文学？”她说喜欢，他竟然莫名惊喜，他说：“我也喜欢文学，可惜不成气候。”晚间有点冷，山民生了火，章军一双白瘦的手，在火炉边烙饼似的翻着。徐露把手探过来，他抓了一下说：“这么凉。”说着腾出很大的位置给她坐。他们聊起这山上的山民，有些人一辈子没去过大城市。章军说，井底之蛙的生活也未尝不可，他们只看眼前，把时间掰碎了，是可以把短暂人生延长的。徐露说王安忆也曾写过类似的话。章军倒没怎么读过王安忆，他喜欢读毕飞宇，王蒙，格非。国外的作家他最喜欢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因为是心理学家，他特别擅长隐喻。这让他的文字有谜一样的气息。
两个越聊越深，最后开始觉得不对劲儿。
“你真不是被杂志社邀请来的作者吗？”徐露先问。
章军哑了一会儿。
“你笔名是什么？”问这话的时候，她脸上有凛然的表情，已经认定他就是个男作者。
章军不吭气。
“你不肯说？我去问主编就晓得了。”
“别去问了，不值一提。”
他窘迫了一小会儿，马上反将一军：“你是不是也是女作者？”
徐露说：“呵！”
章军一时间分不清这个叹词是什么意思，只能不好意思地抬头，在她脸上寻找答案。一看她笑得俏皮，他的肩膀放松下来，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
“那你的笔名是什么？”章军问。
她用那种年轻女孩特有的劲儿的样子白了他一眼：“你不说，就别指望我说。”
章军只好先说。
徐露咯咯笑起来：“我看过你写的东西。”
她没有说好或者不好，只说看过，而且还笑，那证明不够好。章军有点羞愧：“见笑。”
徐露说：“什么呀，其实写得还是不错的，尤其是你写贪官和女孩的一篇小说，你写贪官的心理很到位。因为他们厌倦了政治，而女孩与政治毫不相关，所以就显得那么单纯那么稀有，让他的人生起了乐趣。”又说：“我刚没猛夸你，是因为我们好像已经到了不需要互相吹捧的阶段了吧？”
章军莫名心中一喜。
徐露自报家门，说了自己的笔名。她的文章他也读过，就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爱情分析师”“女权主义者”。没想到她真人并不是这样，她有点像郭襄，灵动又纯情。
“你那些东西都是咋写出来的？我没觉得你在情场特别老道啊？”
徐露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情场不老道？你跟我谈过情说过爱吗？”
章军老实地回答：“没有。”然后说：“不过可以试一试。”
6，
在回去的大巴上，章军和徐露已经成了一对儿，他俩坐在座位上讲阿列克谢耶维奇，讲石黑一雄，讲爱丽丝门罗，讲得唾沫横飞，兴奋得很。过会儿有老太太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兜售野果子，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无缝对接地讲价，30块一包的果子10块钱买到了，于是欣喜得很。
上车后徐露说：“其实我以前最不喜欢你们这种写豆腐块的男人了。”
“咋？”
“前脚还在跟你讲毛姆，后脚就能因为五毛钱跟卖菜的吵一架。”
“你是说我刚才不应该跟那老太太还价？”
“我也参与了嘛。哎呀我现在又觉得没什么了，人不仅得有精神食粮，人还得活着不是吗。”
章军说：“其实我以前也不太喜欢会写文章的女人。”
“为什么？”
章军准备说，因为写文章的女人大多自以为是。但是他想了想，狡猾地回答她：“我以为写文章的女人都特别丑，因为丑，得不到爱，才恨男人、恨感情，写的东西自以为深刻却偏激。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徐露嘻嘻一笑。她笑起来真是好看，下巴、肩膀、腰肢，特别生动，会骄傲，会调皮，有一种纯真到邪恶的勾引。她就是他的菜，没跑儿了。
分别半小时后，章军满脑子都是徐露。下次的约会还要等一周，他担心自己等不到就会冲去她在的城市见她。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在手机上无聊地乱翻。一不小心翻到徐露刚发的朋友圈：“我们曾讨厌过同类身上和我们相似的特质，终归却还是会被同类吸引。”
他看了好几遍，想起曾经一个心理学家说过，人讨厌别人性格上的某种特质，一定是因为自己也有，这是对自己隐形特质的抗拒。他心想，那么自己喜欢上徐露，就是不再抗拒自己不讨喜的那一部分了吧？爱能刺破常理，爱能使人圆满，爱能使人统一。这样想着，不由笑了，心有春风十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