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子
老村子
平常听别人谈到自己的故乡，总能听到依山傍水，风景宜人，之类的句子，偶尔也会有人问一句关于我故乡的事情，大多时候我总是一笑了之。
不是因为忘记，只是因为我的故乡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长在身体里的一个东西，流淌在血液里，太过于习惯了，习惯到我从没想过用什么样的句子去描述。
在外漂泊多年，突然有那么一天，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去思考，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心里只剩下一个来自故乡的声音，似乎有些遥远和陌生。
有人说人生就该有一场放下一切的旅行，这一刻我抛开了所有，工作朋友都如云而去。
买了车票，简单收拾，踏上那条似乎已经不在熟悉的路。
路慢慢的走到了尽头，似乎已经破旧的村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仿佛她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几百年，亦或是她昨天刚刚来到那里等待着我这样的一个过客。
曾经无数次的问自己，人为什么活着，总是没有完整的答案，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虽然我说不出来，但是我的心已经把完美的答案告诉了这个世界，这个地方，这个村子，生我养我的地方。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子呢？说实在的，我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太过于熟悉，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北方的村子，不依山不傍水，零零落落的几棵树，除了杨柳，似乎还是杨柳。
依稀记得有一种树木，是榆树，春天的时候从树上摘榆茄，吃在嘴里，有一丝的甜味，和糖果的香味差之千里。只是那个时候，我们只有榆茄，没有糖果，无从比较，想来有些可惜。几年前回到村子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榆树了，小时候的味道自然无从拾起，其实即便拾起又能如何，徒增伤感罢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过多的回忆反而是一种负担。
本来就不多的榆树不见了，我告诉自己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是一种欺骗，用老村子的话说就是，埋着嘴巴说话。
离开村子的时候，是一个冰冷的早晨，寒风凛冽，整个人都包在棉花包里，微微的晨光，残墙破壁，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车子远远的开过来，黄尘漫漫，橘黄色的车灯似乎在试图告诉一些什么，然而当时的我却没有任何知觉。
车子前行，村子远远的抛在身后，记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眼泪落下，也许有，但那不是不舍，而是另一种东西。记得许多年前给一位朋友讲过这样一句话，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那些说不清楚的感情。很多时候，对于感情的诉说，我只是只言片语。
立身在高楼大厦的丛林里，我习惯了那种所谓的城市生活，仿佛自己骨子里就是一个城市里的人，从小就长在这里。节奏紧凑的生活步伐，让我失去了太多的时间，以至于很少会停下来想自己来自那里。悲欢离合，见的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就像是杀人不眨眼的禽兽，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极度的恐惧，时间久了，本性被淹没了，什么感觉都变得多余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突然前来向我辞行，没有共同语言，相对无言，当他要走的时候，我习惯性问他，这一次要去那里。
那里也不去了！落叶归根！一声叹息，多少无奈，恐怕都无从说起。他来了，他走了，依稀记得他在酒桌上和我谈起他在故乡的女人。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这些年我变了，或多或少的变了，故乡的老村子应该也变了！
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变成这样破败，如同一位百岁老翁颤颤巍巍的站在北风南去的征途中，做着螳臂当车的伟大事业。
记忆里最熟悉的东西丝毫看不到影子，那种感觉仿佛最爱的恋人突然在你的眼前消失，你看的到这一切，却无能无力。
风声依旧，黄沙漫漫。老树在风中摇摆，一切忽然远去……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回乡的车子上，我一直听着这首叫不上名的歌曲，不是刻意去找的曲子，就是胡乱翻到的一首，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听了下去。或许是因为曲子的旋律，又或者是歌词，说不大清楚。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风总是很大，风沙茫茫。曾经在无聊的时候写下这样的一句话，自我感觉还是比较接近故乡冬春之交的天气。“漫天风沙鬼哭泣，迎门滴水三尺冰”押韵说不上，只是读起来朗朗上口，就记下了，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彻底的遗忘了这句喜欢的话。
写这句话的时候，我正读初中。我是上高中的时候才离开故乡的，高中那个时候还经常回去，上大学就在另一个省了，一年回去一次，工作之后就很少回去了。
为什么很少回去了，说不上来，能说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骗骗自己，骗骗别人，没意思。
这些年走过不少地方，江南塞北，不能说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但大抵也见识了不少地方的人文历史生活故事。习惯性的和故乡的一切做一些比较，刚开始的时候总是想分出一个高低来，后来才发现那只是徒劳，比起做无用功还显得无知。
进了老屋，搜寻着曾经点点滴滴的记忆，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刚记事的时候，老屋院子的大门是木头做的，因为要饲养牛羊，总是坏。有的时候会用简单的木栅栏堵上。那个时候大门做成铁的是有钱人家。后来家境好了一点，父亲才是换上了铁门，栅栏式的，比起木头做的多少结实一点。用二百斤小麦换的，邻居们都说换的亏了，门不结实。后来果然坏掉了，大概用了一年多一点吧，之后又买了新的。陆陆续续的修了几次，一直就是那个样子了。美观谈不上，倒是结实了，牛羊不容易弄坏了。
放下行李，坐在那里，如同往常一样，心里多少觉得轻松了一些。记忆中熟悉的影子，仿佛在一个梦之后消失了，彻彻底底的，多少有些失望，或者失落。
离开了城市的生活，难免会有些不适应，空荡荡的。毕竟是从一种快节奏的生活走进另一种生活，环境适应问题倒是不存在，就是觉得无聊。
想找找儿时的玩伴，穿了棉衣，出了门，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走过去。却发现有的屋子已经被堵了起来，我知道那是屋子里的人出门很久了。更有的屋子却换了主人，好不容易进了一个屋子，寒暄过后却发现我要找的玩伴已经在城里安家，过年的时候也不会回来了。
出来，继续走！又是一家，又是一番寒暄……
转了一圈，除去在屋子里随主人寒暄的时间，不过十几分钟，零零落落的几户人家。原来不少人已经离开了这个老村子，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吧！
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离开村子变成了一种伟大的事业了，当然离开之后，不管在外面过的如何，也不愿意回来。我之所以说是伟大的事业，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词语来形容这样的一种现实，农民的下一代不在希望自己是农民，希望通过努力做一个城里人。所谓的离开变成了一种永远，或许会有些悲伤吧！
几年前的一个晚饭后，看着一档电视节目，节目说这些追求城里生活的年轻人是新一代的农民工，也说他们丢失了父辈的勤劳……诚然，离开村子的孩子有的在城里扎下了根，而有的仅仅是解决了自己的温饱。村子没有带给他们任何的指示或者帮助，也许在他们眼里村子是毫无意义的。其实即便有意义，那又是什么意义？人的一生要做出无数次选择，每一个选择都会带着你的一些东西，等你明白的时候，不论是欢喜还是悲伤，唯一能做的是接受。就如同老村子选择在那里等待数百年……
我的祖上是山西人，与电视里演绎的走西口，闯关东，大致一样，活不下去了，选择离开故土。简单的原因，却让人觉得心酸泪落。
至今年迈的祖母依旧念念不忘当年的故事，如何逃出来，如何活着，很长，当然也很无聊。
人之所以是人，第一个条件就是活着，没有其他的答案，就像老村子之所以叫做村子，是因为有人生活在那里，如果有一天那里没有人生活了，村子也就消失了，或许我就是一个等待村子消失的人。
我是一个奇怪的人，或者说人都是奇怪的。我出生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处在所谓的温饱线上，吃什么种什么，典型的自给自足，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种不出来的，需要去买的。那个时候农业税还没有取消，幼年的我最怕的事情就是村长带着人到我们家收公粮。
当时还有人家被村长强行以物代钱，经常听到那家人家被拉着了干活的耕牛，那户又被拖走了一头猪，林林总总的，仿佛一篇毫无意义的流水账。
都是往事了，算不得历史，小人物的故事注定不是历史的组成部分，如果有，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www.WENzhangba.com
后来日子慢慢的好了起来，不知道观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人们不再种自己所吃的东西，而是种菜，萝卜，等一类经济作物。然后拿去卖钱，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紧接着农业税取消了，有人进了城，天翻地覆的变化仿佛一夜而来，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然而思想转后的阵痛期是在所难免的，受不住那份痛苦，就会变得行尸走肉，麻木不仁。
四岁那年的早春，我跟随一个陌生人走了很远的路，其结果就是我走丢了，这些往事都是母亲闲来无事讲给我听的。从母亲的第一次讲述开始，我才知道自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虽然平凡，但是精彩，和老村子的故事一样耐人寻味。
走失的那一年，天旱，几乎颗粒无收，真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是怎么走过来的。而我走丢的前一天风和日丽，等家人把我找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却是结冰三尺，没有被冻死已是天大的幸运。
然而村子里的人却说，我是上天的宠儿，神仙庇佑，要不然怎么他一找回来天气就变了呢？
七岁那年，第一次背起书包上学，接触所谓的学海，至于无涯苦作舟对于我来说，恐怕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因为家里穷，辍学才是最好的选择，这恐怕就是当年生活的无奈吧！
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几乎有半数回家务农了。能完成学业，绝对是一种幸运吧！清晰的记得当年考上高中时，村里人的目光。那是一种羡慕，更多的却是一种期盼。终于要走出山沟了，外面的世界真的那么好吗？恐怕没有人能回答我，知道答案的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或许老村子最终逃不过所谓的命运安排，而我也逃不脱人生戏剧化的选择。往事如风，时间总是一点一点的向前，留给老村子的是什么，估计没有人能说的清楚。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永远不会知道学习的重要性，等明白过来的时候，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在肩头，生活的残酷不是那些所谓的铁血游戏，生离死别，而是她只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无论好坏都要带走一些东西。
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父母在我耳边的话都是好好学习，离开农田，走进城里之类的，仿佛我生来就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寒假，暑假，大多时间待在家里，学习，欺骗着父母，也欺骗着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出去玩了，然而村子里发生的事情终究没有逃出我的耳朵。
出事的那户人家，老爷子叫疤老生，据说满脸都是疤痕，当然我是没有见过的，至于是不是满脸疤痕已经无从考证了。
接近过年的一个晚上，院子里的柴草突然失火，大火很快烧到了主屋，索性左邻右舍帮忙的人不少，大火扑灭。本以为事情本应该就这样过去了，然而我错了，或者说老村子再一次不肯平静了！
鲁迅笔下曾写过日俄战争时期的一幕，一个中国人即将被杀，周围的民众却……
陈然，那时不识字的中国人麻木的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更多的却是骨子里的那种好奇之心。
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能拥有中国人这样沉重的好奇，即使在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老村子里生活的人一样好奇着，没有为什么，仿佛一直都是那样。
疤老生首先派一个儿子去乡政府报了案，至于政府会不会受理案件不得而知，不过在我看来，受理的成分不大，那个时候去政府报案是一件新鲜事，懂得法律的人寥寥无几，更不要说什么使用法律来保护自己的利益。
说来也奇怪，此事之后，陆续发生了一些事情，短短几年的时间里，生活在这里的人遇着什么事情首先想到就是法律，不可思议，真的是不可思议，许是中国人接受新的理念太快了？
报了案，议论的人也就多了起来，谣言也起来了，纷纷扰扰，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也就是这件事。想不知道几乎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疤老生这老头表现出他聪明的一面。用一个框盖起了一个脚印，因为大火之前刚刚下了一场雪，脚印十分清晰。保护现场物证，照实高明。只是后来才知道那个脚印是他儿子在救火时留下的。
大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没有人说的明白，那些谣言愈演愈烈。当时最厉害的一个谣言是这样说的，说是飞机上的人抽烟把烟头扔下来，引发的大火，如今想来确实可笑，不过当时的我最相信的就是这个版本，要不然怎么找不到凶手呢？
几年以后，我离开故乡，穿梭在都市里，才知道从飞机上掉下一个烟头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大火烧过了，凶手一直找不到，根本不知道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于是各种版本的谣言出现了，其实那不过是对于未知事物的一种解释。谣言传的久了，也就变成了真实的事情，于是便有了所谓的神话故事。大同小异，没什么神奇的，解释不了的东西，我们习惯推给神仙，或者妖怪，几千年来我们就是这样做的。
任何事情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她原来的神秘和色彩，当然也会被人们遗忘。
不久各种版本的谣言都消散了，唯一让我遗憾的是并没有神话故事被传颂，这并不是我说的是错的，只是因为老村子的人多了一份理智。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记忆随风而去。一个孩子长大了，离开了老村子，日出日落，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
几年之后疤老生这个老头子驾鹤西去，他家失火的事情随着他一同西去，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
站在老村子边上的路口，我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离开。
说起大火，我家倒是也发生过一次，烧掉的是祖母的院子，那时正值秋收，家里没有什么人，依稀记得是表哥要给我们烤土豆吃，结果引燃了柴草堆，一发不可收拾。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们兄妹都在院子里，索性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不过二叔还是把表格揍了一顿，结果就是很长一段时间，表哥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
一直到年纪长大，那份所谓的仇恨才慢慢逝去，仇恨远远敌不过时间和亲情的责问。
林林总总的事情每天都发生在老村子里，一个孩子能够记住的又有多少呢？
一场大火，一份爱情，或者还有其他的，不过都是一些片段，不成文章。
一份爱情，许是美丽的传说吧！说起来故事的主人公还是我的一位哥哥，至于按着什么辈分排的哥哥，实在说不清了。估计我的祖母也未必说的清楚。
记不清是那一年，总之有一年老村子开始种植玉米，覆膜的那种。种玉米，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对老村子十分重要的事情，种植了玉米，卖不上钱，那就种蔬菜，总之什么赚钱种什么，一切向钱看齐，似乎一切在一夜间发生了改变。果然金钱是世上万物的生存动力！
爱情这东西开始的往往是莫名其妙的，说不清楚的……
我的那位给哥并没有如同往年一样外出打工，而是留在了村子里。其实那个时候村子里的人很少外出打工的，总有人会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玉米抽穗的时候，一个老人离世了，故乡的丧事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仪式，繁繁复复的，让人有一种眼花缭乱的错觉。
正当所有人都在丧事忙碌的时候，我那位哥哥带着老人的孙女私奔了。在那个时候，这样的事情无异于晴天霹雳。毕竟那个时候，婚姻都是由父母决定的事情。
两家人打打闹闹的闹腾了好一阵子，女孩的家里一直没有同意。
几年后，两个人带着一个孩子回来，本以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谈婚论嫁，只不过一切来的晚了一点。然而最终还是谈不拢，女的远嫁他方，照实让人觉得惋惜。爱情，婚姻，这些事情里永远说不出对错来，只是可怜当年的一腔热血。之后两人的孩子由男方带进大城市里生活，过的如何，似乎很少有人愿意知道。几年之后，女孩的父亲辞别这个世界，男的带着孩子回来参加葬礼，披麻戴孝，送老人最后一程。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刻意的安排？
打破常规，或按着上天的意志安排生活？似乎这只是一个笑话。
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地方的拆迁。总不能明白那些凡凡绕绕的事情，那些所谓的“钉子户”真的是觉得钱没给够，还是有一份割舍不了的情？
老村子周围有几个村子搬迁了，几年前回来探亲的时候，背着家人偷偷的去看过，那些残垣土堆中仿佛遗留着昨日的影子。用过的锅碗瓢盆被调皮的孩子们打成一块块的，散落的到处都是。荒草坚强的顶破土块，生命的顽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见识的到。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也会变成我当年所见到的样子，搬迁，体面的做法，结束老村子的一切，然后让历史的尘埃彻底的掩盖这里。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她的遗迹会被人挖出来，然后有人会尽力的重塑她的历史，一点一点的做，最后接近完美。只是不知道她的历史会不会那么有价值，谁知道呢？许是未来的上天吧！
住惯了城市，习惯了城市，从来没有想过晚上推开屋子的门站在开阔的地方，然而这一个夜晚我这样做了！
满天的星辰，很美，记得祖母曾经告诉过我，满天的星辰预示着明天会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我相信祖母的，明天一定是一个好天气，因为我意识到这里是即将没落的老村子，不是我生活的城市！
院子里，清新的空气，仿佛和都市里的空气没什么区别，可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错觉。所有的一切都在沉寂，除了天空的星星和我的心。
没有城市的灯火通明，只有绵远悠长的黑暗，望着那似乎无尽的黑暗，我突然想提前说一声再见，就像提前道一声祝福！断壁残垣，不知道你会不会记住老村子的历史？但我知道，无论我做还是不做，她将终究逝去。无奈的心情无助的在心底弥漫，等一切消散的那一天，一切都成定局。
飘零去，世事如梦，醒来是一种无奈，不醒更是一种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