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梅：回眸
旧年的最后一天，我依旧步行去上班。单位距离县城一里外的郊外，俄愽山脚下。
隆冬时分高原的早晨，一切显得那么空旷而渺远。路上除了晨练归来，三五成群说笑的人，和急匆匆赶路的行人，再无他人。偶有车子驰过，扬起一阵灰土和路边堆积的枯叶。和枯叶夹杂在一起的，是一些醒目的纸钱，无声的告诉，今早，又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只有凌冽的寒风，恣肆地弥漫了整个空气。晨曦中，往日平静的湟水，一片冰凝，雾气像蒸笼升腾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河面，气象壮观。我莫名地有些伤感，且情不自禁。那些远逝的往事，就在此时清晰地如约而来。
农历腊月，夕阳收尽山墙最后一点残辉的时候，从一墙之隔的后院传来了哭声，母亲搓着两把面手，从厨房的烟雾里钻出来，嘀咕了一声你二爷爷没了，人便慌张着出了大门，去后院了。
掌灯时分，母亲回来了，蜡黄的脸上，分明还留着泪水的痕迹。说刚刚烧过黄昏纸了，后院里不时传来一阵一阵凄惶的哭声。
第二天成孝的时候，孝子们跪满了堂屋。女人们的嚎啕，就像一曲曲幽怨，凄惶，悲切的“花儿”，绕梁婉转，此起彼伏，弥漫了整个上空。我和七姑，挤在屋子的角落，痛苦难耐，盼着孝礼早日完成。
孝礼终于完成的时候，我们和九叔，二爷爷的六七岁的小儿子等，依旧在二爷爷家放草的菜园子踢毽子。踢累了，听跑丧的大人们在院子里扯闲片。有人问爷爷两岁的长孙：“爷呢”？“爷爷在墙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就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爷爷生前的铜烟锅。于是就有人叹息，看这尕憨头。说着眼睛又湿润了，人堆里有人便开始抹泪，有女人的呜咽。
天空飘起雪粒的时候，父亲冒着严重的气管炎，一脸青紫地还在为爷爷赶制着棺材。从院子的西南角，不时传来丁丁当当斧凿的声音，夹杂在单调的工具声里的是父亲强烈的咳嗽，一声声揪着人们提悬的心，母亲忧切的声色，又多了一层担忧。
唯一醒目的一抹亮色，却是大红的棺木。不知是因为担忧还是安慰，寒风里，父亲青紫的嘴唇和骇人的咳嗽，像一道抹不去的阴影加剧了人们的担忧，我几次试图想靠近父亲说说话，又怯于棺木庞大的障碍，望而却步。
棺木仓促做成的时候，被漆成了凄艳的大红。和惨白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总有点不合时宜得瘆人。
我不知道，在家乡的习俗中，何以要用如此艳丽的色彩装点归人的去路。或许是因为此生太过凄清与苍白，想用这大红温暖的色彩作为抚慰和安慰，盼望来世轰轰烈烈的圆满?或许人生有太多的遗憾，而作为最后的一种抚慰?但我终究无法得知其中的原委，也无人告诉我其中的奥妙。
出灵时，孝子贤孙跪了一巷子，一地的惨白，一条嚎啕的河流，一个庞大的家族整个被忧伤淹没了，直到春节，孩子们零星的鞭炮也没有驱走大人们脸上的凄苦。
后来二叔三叔四叔相继英年早逝，留下一群妻儿寡母和老弱孤苦艰难度日，供村里的人们茶余饭后议论和扯闲篇。隔三差五，巷子里时常传来女人幽怨的哭泣和老人的叹息，日子惆怅得好像看不到阳光。
离开家乡的日子里，不时听到来自故乡老人离世的消息。听父母说一些与老人相关的物事，说到伤心处，摸几点泪水，感慨一番，时间长了，人就渐渐变得麻木。
故乡依旧有零星的消息传来，或忧伤，或牵挂，或思念或怅惘，但我从未认真细想过它们与我的生命历程，到底有过怎样的牵扯与联系。心的湖水，好像也从未曾因此激起过大的波澜，甚至涟漪。
我不知道，自己生命的链条，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源头的牵扯。直到父亲离世，我才幡然醒悟，我永远是切不断的其中的一环。
族人的离世与亲人相比，有着隔靴和切肤之别。
父亲的离世让我痛彻肺腑，我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孤独与寒冷。是来自故乡亲切的问候，给了一颗冰凉破碎的心，些许的抚慰和暖意。
一样熟悉温婉的语调，一样相似慈祥的目光，一样慈悲而沧桑的面孔和一如既往的丝丝缕缕。温情难抑，悲情浩荡。
乡音依旧，乡情浓稠。但故园不在，故乡难回。
生与死，就像一条无法逾越的河流的两岸。回望岁月，那一个个生命源头，鲜活如初的生命，在我浑然不觉的人生历程中，已渐行渐远，没有归路。我已能够预见到自己剩下的轨迹，如晚风中日渐萧瑟的狄花，任时光之水无情地涛涛，除了迷蒙的泪眼和落魄的神色，独对苍茫与迷离，忧郁而伤感，再无丁点追逐流光的勇气与浪漫。人颓荼得打不起一点精神。
新年伊始，小城里却从各处频频传来死亡的讯息。
有颐享天年安静的走完一生的长者，有正当壮年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的顶梁，有正是青春韶华香消玉损的娇妻，有前途无量事业蒸蒸日上的栋梁，有家里唯一细如游丝的命脉，如此等等类类。
路过的纸花店，看见的丧葬用具，耳际传来隐隐绰绰响器凄凉的喧响，人已情怯得不敢问细枝末节，不敢再往下想的程度，连日的阴霾，沮丧和绝望，像缠绕在心头的顽疾，挥之不去，日子混沌得没有清澈的思路。
生活的磨砺，生命的激情渐已萎靡。心渐渐粗粝得失去光华和细腻，令人常常失望得失去奋斗的激情与勇气，而再也激不起活泼的浪花。
但人生，总还有一些世俗的温暖与慰藉。比如花好月圆夜的温馨，比如久旱逢甘露的欣喜，比如风暴过后的艳阳与明丽，比如雪落竹声的静谧与安详，比如含饴弄孙的天伦，比如手足情同的安慰，比如老人慈祥的目光，比如孩童清脆的声响，还有许许多多自然神秘的吸引与未知。
生活的画卷只要还没铺展到尽头，生命的欲望就像冬日冰层下汹涌的暗流，汩汩流淌，生生不息，激励人不断向前。
孩子们用蛋糕贺卡音乐之类的礼物，装点了这个有点凄清的年终，掩饰不住的喜悦的光辉，使得一个个孩子神采飞扬。青春无过，被青春激励的生命流淌着无穷的活力与激情。我终于受了感染，内心一阵蓬勃，也成了他们嬉闹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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