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现实里保持天真的人
黎荔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从“天真”迈入“现实”的过程。从什么时候起，一个少年开始学着嘲笑天真了，开始为自己的“幼稚”而鬼鬼祟祟地脸红了？“你太天真了！”——他们这样评论相信新闻报道的你。事情绝不是表面这么简单！——他们好像更知道些什么。看明白了是现实，看不明白是天真……你羞愧，你焦虑，尤其当你摔了些跤、吃了些亏之后，便有些心灰意冷，有些愤世嫉俗。这就像一只天真的羊，这只狼吃它，那只狼也吃它，羊就虚无了：我难道是你们的干粮啊？！这样的羊，一定会失去羊的天真，要么萌生做狼的愿望，要么对一切漠不关心。
若不是出于灵性的智慧和洒脱，一个成年人很难再有天真之举。“成熟的人”永远在告诉你：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而合理的就是不必追究的，不必改变的。而一身呆子气的“天真”的人，则会无穷无尽地追问关于这个世界的道理，关于自然、关于社会，问并且挺身向前、试图改变一切，他们不怕嘲笑，坚持着自己“不可能完成”的梦想，他们不相信这是一个铜墙铁壁、无法被打破的世界。
我想起一个天真的年代——民国，因为迫切地想要摆脱旧道德旧思想的束缚，民国文化人的思想和观念，无不显示出一种天地初开一样的天真而无序。他们行走世界，东奔西跑，演讲，辩论，结社，广泛考察，奋笔疾书，探索各种全新的途径，有时候面对问题，他们是非常天真的。他们的知识经验和直觉，使得他们不放弃看到的每一个不寻常的新情况，而这些新情况正是发明和创造的基础。生逢乱世，他们把当下的行动和感受提炼出纯度。不设限，不焦虑，投入而充分，活出每一刻的天真与热忱。
还有另一个天真的年代——古希腊，希腊人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与思想，是健全而明朗的享乐主义。与生活于今天的人不同，许多困惑着现代人的问题，在希腊人那里并不存在。希腊人并不一味地追求金钱、名誉和优越的生活条件，他们对生活目标的追求十分专一而且执着，正因为如此，他们对其他目标就很少旁顾。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特质，只有一直保持童心的人才能对事物有如此的高度热忱。希腊人对一切与生活有关的事情，都充满理想与热情。因此，希腊文化是一首高亢的欢乐颂歌，生命的创造力由此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激发。希腊民族在艺术、思想和政治理论诸方面都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在一千多年中，任何国家都无法与之相比。
如今，很少看到这种天真的人了！正如我的老师、北大教授钱理群先生所说，现在中国的名牌大学，更多的是在培养精致的功利主义者。校园日益染上城市的风尘，日益汇入时尚的杂色，对许多大学生来说，学习不是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而只是通往实际的功用和交换。他们去干一件事情越来越少是出于热爱，而是去为了得到。得到某种荣誉，得到某种财富，得到某些利益。其实，只有天真的人，才是天生的学习者，因为他的整个身心都是开放的，没有成见，没有固守，充满了活泼泼的灵气和敏锐。在天真的人身上，可以发现“人”的本质，“人”的本来面目，因为“生命”是由“好奇心”“求知欲”“审美力”掺和蛋白质之类而构成的，人类克制不住地要去和宇宙对话，想用手指嘴唇触及宇宙本体。天真的人，才是能够走得最远的人。毕竟，无论如何，心无旁骛、坚持理想，永远使人出众。
如果说天真的人如一泓清泉，在欲望横流的世界里守一方净土，这难道不应该是大学的本质吗？我相信，大学精神的本质，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变得深奥，而恰恰是恢复人类的天真。大学要造就的，正是达尔文的天真，爱因斯坦的天真，黑格尔的天真，顾准的天真。也就是那些“成熟的人”所不屑一顾的“呆子气”。在文明的灿烂星空下，老师带着一群学生一起去探索古往今来，他们的眼睛犹如孩童般闪烁。
当前学校教育当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以“成事”替代了“成人”。在学校里随处可见教师为事务而操劳，关注学生考分、评比、获奖等显性成果，忽视、淡漠的恰恰是学生和教师在学校中的生存状态与生命质量的提升。而失去对智慧的挑战和好奇心的刺激，师生的生命力在学校中得不到充分发挥，精神生活趋于“沙漠化”。师生之间、生生之间，学校的科层化管理下的教师之间，都成了相互猜忌的敌人，不能无拘无束地交谈，毫无保留地做事。坏文明则往往压制天真。天真的人落了败风，于是人人信奉：人生成功的秘诀在于精明和世故，那些越来越老练的人，一个个成为精致的功利主义者，手爪利落，八面玲珑，他们拥有一切，唯独丧失了天真。
真气充沛、个性盎然、天真烂漫的人，现在越来越难遇到了。看见了社会里太多的虚伪骄矜，太多人已失本性，将套路用得风生水起，尤其怀念那种天真的人，这才是真正的“人”，如清晨一般的人。记起读过的米兰·昆德拉小说中说：人生是复杂的，一切都搅合在一起，因此我们必须有成熟的头脑；人生又是短暂的，人类的一切智力活动最终都是可笑的，因此天真的心也许可笑，却更可凭恃。我宁愿在现实里继续保持天真，也不愿意一味认同现实……